“隱約得知,爹爹也沒瞞着我的意思。我雖然不如大哥聰慧,卻也是爹孃的孩子,是大哥的親弟弟,能蠢到哪裡去?”
黎淳聽着,不由失笑:“你這話是誇自己,還是把家裡人都誇了一遍?”
書房內沉重的氣氛,愣是叫黎晉弄得活絡了不少。
他笑笑道:“大哥不必擔心,我別的可能不足,唯獨‘自知之明’四個字卻是十分清楚的,不會做任何叫大哥爲難的事。不管是以前,是如今,還是往後亦然。”
書房內陡然安靜下來,黎淳嘆了口氣,打破了沉默:“你不會不甘心嗎?我進宮後,掌握的便是整個慶國。萬人之上,不再屈居人之下。就連爹爹,也不能約束得了的。他放棄了爲君,如今只能爲臣。君臣有別,弟弟就不心動嗎?”
“說不心動是假的,畢竟爹爹是我的憧憬,能讓他低頭,簡直是我在夢裡也想要做到的事。但是爹爹能放棄,我也是如此。我很清楚,自己並不適合坐在那把椅子上,反倒大哥就像是天生該是在那裡的。”黎晉脣邊的笑意絲毫不減,看向黎淳。
“大哥不必顧忌我,若是覺得內疚,以後多在爹孃面前爲我美言幾句就是了,減免些四書五經,不再抄百遍的大字,那就足夠了。”
黎淳卻沒被他逗笑,不是擔心黎晉在口是心非,暗地裡想要謀去那個位子。
他更擔心的是,這樣對黎晉不公平。
“這是爹爹的決定罷了,我並不覺得弟弟未必沒有這個才能。”
黎淳話音剛落,就見黎晉雙手連連一擺:“大哥真是折煞我了,若是讓先生聽見這話,明兒肯定要我多抄兩百遍,好追上大哥的。”
想到嚴苛的先生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黎晉不由縮了縮脖子。
先生最期待他能像大哥那樣考取功名,可惜黎晉對這些絲毫不感興趣。
看着他瑟縮的模樣,黎淳輕輕道:“爹孃從小就偏心於我,我總是覺得過意不去,弟弟可曾怨我?”
“曾有過的,誰不想得到爹孃的偏愛?”黎晉也沒繼續插科打諢,收起了臉上的嬉笑,看着黎淳正色道:“小時候總奇怪爹孃老向着大哥,整天陪着,心裡不忿。我有天吵着讓奶孃帶去你的院子,看見你虛弱地躺在榻上,滿屋子的哭藥味。大哥的臉色白得更紙一樣,渾身無力,孃親陪着你直掉眼淚。”
“那時候便覺得,能跑能跳的我實在太幸福了。若是讓我一直躺着病着,才能得到爹孃的眷顧,寧願不要的。看着大哥這般痛苦,連睡着的時候都皺起眉頭,夜裡還發起高燒。奶孃怕過了病氣,把我抱走,我趁丫鬟睡了悄悄摸到你的榻前。想着大哥在我之前出生,個頭卻遠遠不如我,很該憐惜纔是。”
“等我們慢慢長大,得知爹爹要把重擔落在大哥的肩頭上,我當時想的不是不甘心,而是鬆口氣,再就是內疚。明明大哥身子骨如此弱,卻要扛着這麼重的擔子。可是大哥比我聰慧,若是留下,倒是浪費了。”
黎淳靜靜地聽着,他已經很久沒像這般跟黎晉長談,從來不知道弟弟的想法。
如今開誠佈公,他才知道弟弟原來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懂得陪在自己的身邊,並沒有嫉妒,更沒有不甘,有的是內疚和憐惜。
他閉了閉眼,把眼底的溼潤壓下。
因爲身子骨弱,黎淳躺在榻上的時日太長,總是喜歡胡思亂想。
付大夫曾說,他思慮過重,反倒家重了身體的負擔。放寬心,才能讓身子骨強壯一些。
如今想來,果真是自己想多了。
他的弟弟,爹孃另外的兒子,心性能差到哪裡去?
到頭來,不過是他杞人憂天了。
黎淳重新睜開眼,走過來緊緊握住黎晉的手,小心翼翼地道:“你可知道,放棄了,並不等於真的自由了。我進宮後,因爲容貌相似,或許你要一輩子遮掩面容來生活。即使如此,你也不介意嗎?”
“遮掩容貌算什麼,我早就想好了,跟孃親撒撒嬌,把爹爹曾經戴過的面具要過來,戴上多威風!”黎晉渾不在意,擺擺手道:“只是戴上面具而已,卻比大哥要輕鬆多了。”
他這個面具還能摘下來,但是黎淳以後戴上的那張在人前的面具,卻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摘下。
光是想想,黎晉就覺得自己佔了天大的便宜。
黎淳又道:“除了戴面具,你甚至不能出仕。”
“我早就對朝堂不敢興趣,若是戰事一起,我自會去參軍,從小兵做起,就像爹爹一樣一步一個腳印,慢慢爬上去。到時候,別說是面具,光是我殺敵有功,就能破格錄用。”黎晉看着他,笑眯眯地道:“到時候,少不得要大哥提拔一番,別爲難我就好。”
聽罷,黎淳還想再說什麼,被黎晉繃着臉打斷了:“大哥不必多想,你覺得自己佔了便宜而內疚,我卻覺得大哥是委屈了。攝政王府從來只說有我一個兒子,以後繼承的也就唯獨我這個世子,大哥的名字沒在族譜上,以後的兒女姓名也只能記錄在玉碟。”
他頓了頓,又道:“孃親曾告訴我,懷上我們兄弟的時候,大哥險些被我擠得沒地方呆,幸好後來被付大夫調養過來了,這才能平安出生。連在肚子裡的時候我都欺負大哥,大哥也沒跟我計較,如今又爲何耿耿於懷?”
黎淳到底還是被黎晉逗笑了,連出生前的事都拿出來做談資,的確是渾不在意的:“那麼小,還在孃親的肚子裡,你哪能就會讓出位子給我呢?這麼久元的事,難爲你一直記得。”
“我一直都記得的,大哥跟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我從來都不敢忘。”尤其是阮景昕隱約透露出要把黎淳送進宮裡,黎晉更是珍惜跟他生活的年月。
以後再見面,黎淳不是他的大哥,而是太子,過幾年便是皇上。
黎晉是攝政王的世子,往後也只是黎淳的臣子,每次相遇猶如陌生人,是要向黎淳臣服地跪下。
如這般像是平常人家兄弟的相處,過一天便少一天。
黎淳終究豁然開朗,捏緊拳頭在黎晉的肩膀錘了錘,承諾道:“不管表面上如何,你在我心裡是最好的兄弟!”
“嗯,好兄弟!”黎晉見他笑了,也捏緊拳頭向黎淳的肩頭用力一錘。
“咳咳——”黎淳被捶地後退了一步,還咳嗽起來。
黎晉頓時手足無措,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道:“沒事吧,我一時沒注意力度。”
“沒事的,我逗你玩呢。”黎淳頓時不咳了,對他狡黠地笑了笑。
“好啊,居然騙我,看我不教訓你!”黎晉知道他最怕癢,撲上去撓着黎淳的後腰。
“哈哈,放手,快放手——”黎淳被壓在他身下,暢快地大笑,雙眼含着淚花,使勁推開黎晉,卻被撓得沒了力氣,只能大聲笑着。
清心在院外聽見黎淳的笑聲,不由一驚。
這個大少爺在人前總是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滿身的威嚴隨着年歲越來越盛。
她是雪雁離開後從府外採買的丫鬟,在雪菱地敲打下,早就明白什麼該聽,什麼該說,頓時縮了縮脖子,眉眼也笑開了。
大少爺也就十歲,老成的模樣雖然有些懾人,如今就這般暢快大笑也沒什麼不好。
兩人在書房鬧騰,很快便傳到了阮景昕的耳邊,他和謝燕娘相視而笑。
他們的孩子,果真沒讓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