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只覺得熱血上涌,越跑越快,耳旁呼呼生風。他覺得只有這樣急速的奔跑,才能讓眼淚不會從眼眶中掉下來。
上一世,他剛剛過了十歲,父親就去世了,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對他將來的人生造成怎樣的影響!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還領着妹妹去鄰居家裡看梁朝偉主演的《絕代雙驕》。
十歲的年紀,只是懵懂的知道,家裡死了人,要哭,卻不知道爲何哭,更不知道,那是永別,此後生死兩茫茫,他再也沒有父愛,只能孤獨走自己的人生路。
可現在,他懂了,他比任何人都懂,“父親”這兩個字的含義,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十歲就失去父愛,對一個孩童將是如何不能承受之重!
那一聲“爹”,他已經有二十年未曾喊出口!上一世,父親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
可這一世,父親還好好的活着!他還有父親,他還能得到只有在夢中才能得到的父愛!
周明激動無比,很快他就跑到了村口。
駐足,張望。心中竟是無比的忐忑。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老天爺似乎故意跟他作對似的,幹完農活的人或者趕集做小買賣的人一個接一個從他身邊過去,就是不見父親的身影。
周明變得焦慮起來,心急如焚,他又往東跑出一里地去,終於,傍晚昏暗的夜色中,他看到了一個蹬着自行車的身影!
周明一看到那個身影,就知道,那肯定是他的父親!那個身影,在記憶中埋藏了二十年啊!
“爹!”周明又一次雙目模糊,眼淚奪眶而出,止也止不住,猶如斷線珠子一般,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打溼了衣衫,他用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
周振亮剛趕集回來,今天用比較便宜的價格買了兩隻小羊羔,心情很是不錯,他看着那兩隻小羊羔,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兩個寶貝孩子,兩個孩子一個賽一個的聰明,兒子聰明聽話,學習第一,就是有點兒懶;女兒聰明乖巧,能說會道,就是有點兒過於依賴她哥哥。
不過這些在一個父親的眼裡,都不算什麼,再苦再累,能讓兩個孩子有出息,纔是他最大的心願。
遠遠的聽到兒子的一聲呼喚,弓着身子蹬車的他,擡頭就看到了前面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急速往前跑來,好像還摔倒了一下,他不由得一急,使勁蹬車,很快便衝到了兒子近前。
周明收勢不住,跟父親擦身而過,又跑出了好幾步才停了下來,他駐足,轉身,嘴裡喘着粗氣,舉頭便迎上了父親那慈祥的目光。
父親剛從自行車上下來,一襲青衫,乾乾淨淨,短寸頭髮剛直,方臉,青色鬍渣子在夜色中看的不是很清,雙目慈祥而又有些着急,面帶微笑,正盯着周明看。
這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父親,這就是上一世生死兩茫茫,陰陽相隔了二十年的父親!周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爹!”他悲慼的呼喊了一聲,便一個箭步衝入父親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周振亮納悶不已,心道怎麼了這是,到底受什麼委屈了?怎麼一見面就哭啊?不過他卻沒有說什麼,只是慈愛地伸出左臂,把兒子護在了自己堅實的臂膀之下!
農村的傍晚,四周空曠無人,周明在父親的臂彎盡情的嚎啕大哭,把二十年的辛酸淚,把二十年對父親的思念,把二十年一人經歷的挫折悲傷,痛痛快快的,一次性哭了出來!
好久,好久,他才逐漸止住了哭聲,仰頭近距離打量自己的父親。只覺比記憶中更慈祥,比記憶中更威嚴!
“怎麼了,小子?你娘又罵你了?還是闖禍了?沒事,有我在,不怕!”周振亮輕輕地拍着周明的後背,慈愛地說道。
“爹,沒有人罵我,我就是想你了,想哭。”周明看着父親趕集勞累了一天的身形有些傴僂,趕緊擦乾了眼淚,咧嘴一笑。
周明知道,這一年,父親已經四十八歲了。由於家庭成分不好,土地改革的時候他們家被劃成了地主,是被批鬥的對象。
周明的大伯周振光現年五十一歲都沒有娶妻,他父親三十六歲才和母親結的婚,周明還有一個親叔叔,叫周振業,正值不惑,膝下兩女一子,堂弟還在襁褓之中。
周振亮慈愛地給周明又擦了擦淚,道:“才一天不見,就想的哭成這樣?走,爹帶你回家!”說着,左臂一提就把周明放到了車樑上,推着他往家裡走去。
周明也不說話,他只是靜靜的看着父親推着自行車一步一步往前走,在父親抓着自行車的雙臂環抱之中,他感覺踏實無比。
“這就是父愛麼?血脈相連,不言不語,威嚴而慈祥,沉靜如淵,疼愛你,關心你,卻隻字不提,只是默默的付出。”
父愛如山!這種感覺,他日夜期盼了二十年!
這一世,終於得到,他再也不想失去!
“爹,你有沒有感覺到右胸有時候會疼?要是有的話,咱們明天去縣醫院檢查檢查吧?”周明忍了許久,還是把他想問的話,問了出來。
上一世,父親是患肝癌去世的,如果這一世周明不曾見到父親,他倒也沒有什麼感覺,可現在,他見到父親了,就再也不想失去!這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事!
“沒有,父親好好的,渾身哪兒也不痛,咦,你小子聽誰說的?怎麼還知道縣醫院?”
周振亮歪頭看着自己的兒子,好笑道,他很好奇,因爲那時候農村人生病,一般就在村裡的赤腳醫生那裡拿點藥,胡亂吃了就算。稍微嚴重點,也就是去鎮醫院去看看。
只要不是什麼躺下爬不起來的大病,農村人是不會去什麼縣醫院,市醫院去看的。
怕花錢。
周明趕緊掩飾,口氣輕鬆道:“我聽村裡人說話說起的,爹,你沒事就好,要是發現身體哪兒不舒服,你就早說,別硬撐。”
他還是不放心,又囑咐了一句。
周振亮不疑有他,微微一笑,道:“一聽就懂,你小子還真是個鬼靈精。”見兒子這麼聰明,他自然很欣慰。
父子兩人說說笑笑,很快就回到了家裡。周振亮從包袱裡拿出六個包子,交給張秀英,讓她給兩個孩子放鍋裡熱一熱。然後又翻遍了衣兜,摸出了四塊糖,分給周明周玉霜一人兩顆。交代周明道:
“不許和你妹妹搶,要懂得愛護妹妹,懂嗎?”
周明笑了笑,他在濟南市生活了十年,又怎麼會稀罕兩塊糖,轉手就全給了玉霜,說道:“爹,以後你什麼也不要給我買,這些我都不吃,那些包子也全留給妹妹,以後你們吃啥,我就吃啥。”
周振亮見周明毫無貪婪做作之意,做的一切都很自然,心道:“這小子這是怎麼了,昨天還和玉霜爲了一個地瓜鬧個不停,今天怎麼轉性了?”
不過他見兒子懂事了,知道讓着妹妹,自然高興無比,也沒有多想,起身就去餵豬喂牛去了。
周玉霜則好奇地逗兩個小羊羔玩兒。
周明坐在馬紮上,靜靜的籌劃未來的事情。
學肯定還是要上的,不去上學,老爹肯定會生氣,這是他絕對不想看到的。
麥假完了還有暑假,這兩個假期,怎麼能湊夠一萬塊錢呢?他知道家裡現在連五百塊錢都拿不出來。
一會兒一家人幸福的吃過晚飯,其他三人倒沒有覺得什麼,但是周明確實是幸福的,幸福無比!
“這是個啥東西,哪兒來的?”正在冥思苦想如何得到第一桶金的周明,忽然聽到了母親的問話。
“娘,這是我從路上撿的,這個東西很重要,後面十年我都有用,你們千萬要給我看好了,除了我,別人誰也不許碰。”
周明說的鄭重無比,這裡面有他的發財大計,當然馬虎不得。
“孩子,撿了人家的東西要還給人家,咱不能要,明天你趕緊拿着到撿着的地方等着去,有人來找,就還給人家,聽到沒?”張秀英語氣有些嚴厲。管孩子,她雖然不捨得打,可真捨得訓。
周明心道:“還人家?還給誰?除了我,放眼全國,現在都沒有這個東西,嘿嘿。”
不過他自然不會這麼說,周明點頭應道:“行,明天我就拿着去撿着的地方等着去,要是沒人來找,就是白撿的了。這可是個好東西呢。”
他瞅了一眼正坐在椅子上默默捲菸葉的父親,覺得一切事情還得靠父親幫忙,他現在一個十歲的孩子,連身份證都沒有,別說弄錢了,就是出門都困難。
周明跑到周振亮面前,有模有樣地幫他父親捲起煙來。
周振亮詫異的看了周明一眼,卻沒有說什麼,任由周明給他捲菸。
周明很快捲了兩根,對父親道:“爹,這東西對身體不好,以後要少抽。等我有錢了,給你買菸卷抽。”
周振亮聽了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一天不見,長大了啊,知道孝順老子了,行,我等你有錢了給我買菸卷。”
周明順着話道:“爹,現在集市上有什麼買賣比較好做啊?”
周振亮不禁驚奇起來了,一個十歲的孩子,怎麼關心起買賣來了?不過他稍微一想,還是回答了周明。
“現在什麼買賣都挺好做,啥都好賣,不過就是不知道政府讓不讓持續這麼幹,做小買賣的人家瞧不起啊。”
周明自然知道,1995年以前都是賣方市場,這時候只要膽大的,都在這幾年發起家來了。他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於是堅定地對父親道:
“爹,咱別管政府,只要買賣好乾就行,你想幹啥買賣?我跟你一塊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