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靜喜孜孜來見濟北王的時候,已經是九月底。
她做夢也想不到,父親這趟差事辦得一塌糊塗,損兵折將,南陽王更是被擼了爵位閒置。到頭來,她竟然還得了好--竟果真如七郎所言,封了,真的,正經皇帝的女兒都未必有這個福氣。
她爹那個宜陽王,論尊貴論權勢,可哪樣都不沾邊,朝廷說是嘉賞她父親的苦勞,笑話!她父親膝下又不是沒有兒子,女兒也有七八個,雖然她居長,但是已經出閣的女兒……照理是不受賞的。
--再說了,要說苦勞,南陽王難道就沒有麼?
時近初冬,濟北王穿了深青色的袍子,一應繡色全無,屋子裡佈置得也簡單,更兼了秋色蕭索,越發清冷。和靜忍不住說道:“……要那不識貨的見了,還當七弟是哪家貧寒士子呢,哪裡就儉省到這個地步了。”
濟北王笑笑不說話,他這個堂姐就是熱鬧,煙火氣的熱鬧。
他幼時也曾厭惡過,嫌她潑辣俗氣,心裡又存不住事,也捉弄過她,然而後來盲了目,那時候父母還沒有過世,人人都小心翼翼,唯恐觸怒到他,反倒是這個堂姐和他掐起來,捋起袖子把他狠揍了一頓。
奇的是,他非但不怨恨,反而惦記上了。
隔三隔五地問,和靜姐姐什麼時候來,宜陽王心疼侄兒,索性讓和靜在濟北王府上住過一陣子,直到出閣。
這時候微微一笑,說道:“我又不是貨,要什麼人識貨--還沒恭喜阿姐晉升長公主。”
和靜--馮翊公主“噗嗤”笑了一聲:“就你嘴甜……”又笑吟吟雙手一拍道,“今兒阿姐就賞你嘴甜!”
門外走進來竟是二三十個美人,皆蜂腰長腿,豔色奪人,間雜竟還有金髮碧眼的胡姬。因知濟北王目不能視,特選了音色嬌美的,這時候不過略福一福身,行禮道:“王爺安康。”已經鶯鶯嚦嚦,先聲奪人。
濟北王:……
他這堂姐,是真真擔心他府裡太清淨了。一時只搖頭,揮一揮手,自有婢子領美人下去,連婢子都忍不住偷笑。濟北王笑道:“阿姐這會兒倒是有心思往我這裡塞人了--姐夫找得怎麼樣了?”
馮翊公主越發笑得像花兒一樣:“先前承你吉言,得了封賞,所以今兒特意來……還是想聽七郎說幾句好聽的。”
濟北王:……
敢情是拿他當吉祥物了。
“是哪家郎君?”
真問上了,馮翊公主反而有片刻的羞澀,放軟了聲調問道:“七郎覺得……阿紹如何?”
果然還真真是這位。
濟北王其實並不意外,卻還做出個吃驚的表情來:“阿姐怎麼就看上他了,我還聽說,前兒他在街面上爲個婢子與人大打出手……”
馮翊公主“嗯”了一聲,語帶埋怨道:“我就說犯不上……偏他要強出頭!”
“原來是爲了阿姐!”濟北王繼續“大吃一驚”道。
“原是打小就認識,只那時候小,”馮翊公主道,“去年秋,他夫人沒了,他常去永寧寺,做個道場,點個燈什麼的,一來二去撞上了……”
去年秋到這時候,時候也不短了。馮翊公主也不是不經事的小娘子,這你情我願,也說不上誰吃虧誰佔便宜。只往來得久了,多少有些動意,想到底是打小就認識,知根知底,不比別人強?
但是這關頭,穆紹偏又不吐口了。
一直到前兒……馮翊公主雖然少了些城府,隱隱也覺察到不對。雖則穆紹求娶在她得爵之前,但是穆家消息靈通,未必不是先得了信兒。
要說天下人無不如此,先挑門第,再挑家世,待一圈兒輪下來,兩個眼睛纔看得到人。然而人也總是如此,挑人的時候諸多要求,輪到自己,恨不得摒棄了所有,淨身出戶,還要人看出好來。
原本到馮翊公主這年歲,是已經知道勢利難免。但是到自個兒頭上,總還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這個人想娶自己,並不因爲她家財萬貫,不因爲她是公主,只因爲她是她--只是說不出口。
說出口多可笑…光是想一想,都忍不住駭然冷笑。
濟北王並不能夠清楚地體貼到這些細微和曲折的心思,他就只是單純不看好穆紹。穆家公主多,眼界高,規矩大,人多是非也多,他這個堂姐,不是人家對手。何況穆紹對她的用心,也有限得很。
他從前也見過穆紹,只是沒有深交。是很典型的洛陽公子哥們,長袖善舞,精明能幹,穆家這一代,數他最爲出衆。待日後皇帝親政,重用穆家,必然是要上位的--如果皇帝當真重用穆家的話。
許是太精明瞭一點。倒不見得就看得上他堂姐那個公主頭銜,而是看中宜陽王手面大方,交遊廣闊。真的,上至王侯,下到草莽,沒有他這個叔叔交不到的朋友,這固然是他有意爲之,然而也未嘗不是本事。
穆家如今,形勢並不明朗。
從來外戚榮寵最爲懸殊,如馮家鼎盛之時,朝中誰不仰其鼻息,到周家上位,誰又還記得馮家。
最可笑的當然是--誰還記得於氏。誰記得於氏纔是先帝的髮妻?她可是陪着先帝從皇子熬到太子,再從太子熬到皇帝,結果呢?接連喪兒,最後含恨而終。於家亦並不曾因爲她得到多少好處。
而穆家,穆家如今還有什麼。陸家失了陸皇后,又倒出底子賠了南平王府一堆部曲,然而子弟守邊,尤有一戰之力--如今朝中缺宿將,一旦有戰,少不得要派上用場。復起也就是幾年間事。
反觀穆家,如今除了一堆公主……太后倒是善待幾位長公主,至於穆皇后,如今得寵的是李貴妃、潘貴人。
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馮翊公主見濟北王遲遲不說話,心裡憂色更重,仍強笑道:“七郎是不喜阿紹麼?”
濟北王懶洋洋道:“我才見過紹表哥幾次,也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只是我聽說,如今宮裡,卻是李貴妃得勢……”
濟北王沒有說穆紹不好,馮翊公主安心不少,卻捂嘴笑道:“說到李貴妃,七郎沒有聽說麼,李家出事了。”
濟北王“哦”了一聲,仍是不太提得起勁:“不是李御史還是逃了麼。”
“哪裡逃得出去!”馮翊公主“哼”了一聲,“事起倉促……我聽說那天他還在南平王叔家,給蘭陵的笄禮捧場,事發急,九門都有他的畫像,除非十四郎放水--大夥兒都盯着呢,諒他也不敢。”
濟北王但笑不語。
“七郎你猜猜,如今他人在哪裡?”馮翊公主又神神秘秘地道。
濟北王還是那副“外頭的事我一無所知”的冷漠樣:“阿姐又來爲難我了--我如何知道。”
“我和你說啊,”馮翊公主興奮得臉都發紅,真是許久沒這樣的熱鬧了,“都說是蘭陵藏了人在閨房……”
“誰說的?”濟北王笑了。
“大夥兒都這麼說。”
“這話也就阿姐信了,”濟北王搖頭道,“蘭陵藏個李九娘也就罷了,藏李御史,當王妃死了麼?她還有妹子呢,先前……先前南平王府二娘子嫁得可不光彩,蘭陵又不傻,王妃忍她是有底線的。”
“那、那還有誰能藏李御史……”馮翊公主微微有些失望,喃喃道。
濟北王微仰了面孔,李十一郎如今人在哪裡,是洛陽人都想知道。這風口浪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藏匿他的可不會太多,不是姻親故舊,誰肯冒這個險--然而李家的姻親故舊,朝中那位焉能不派人盯着。
已經過去半個月,毫無消息,也是不容易。
連蘭陵肯收留李九娘都是不容易的。
“七郎?”馮翊公主見濟北王又不吭聲了,忍不住問,“七郎今兒什麼事,頻頻走神?”
濟北王笑道:“哪裡走神,我不過是在想,如有那一日,這滿京里人,卻誰肯收留我……”
馮翊公主“嚇”了一聲:“淨胡說,你身上又沒個一官半職,也不能造反,清算到誰頭上也都輪不到你。”
濟北王輕笑。他這個堂姐就是天真。
從來人與人之間,他所知道的,他所熟悉的,是利用,是投資,是交易,是買賣。那些傳說中的美好品質,不過紙上空言。如果一個人不肯出賣另外一個人,如果不是籌碼不夠,就是賞金不夠。
無一例外。
人間污濁如此,他是早已深知。只不知道爲什麼,總還希冀有人例外--就如同李十一的逃亡,有人肯冒險庇護他,有人肯伸出援手……然而不,李十一郎能藏匿到如今,多半不過是仗着運氣。
他又哪裡有這個運氣,他連靠近的運氣都沒有。
“七郎?”
“如果呢?”濟北王淡淡地道。
“什麼?”
“如果就輪到了我呢?”
“阿姐救你就是。”馮翊公主毫不猶豫地應道,又自失一笑,“你我姐弟,要連你都……我還能置身事外?”
這句話竟難得得到濟北王的認同:“阿姐說得是……今兒就爲阿姐這句,浮一大白……如煙,上酒來!”
“也就七郎想得多!”馮翊公主道,“七郎既不參政,也不爲官,見事就躲,還成天怕東怕西,瞧瞧人家,廣懷王叔祖可不這樣,我阿爺退了回來,人家頂上去兩個孫子……一個也就罷了,他家一回壓上兩個,嫌九郎灰頭土臉得不夠麼……”
濟北王靜然笑道:“那也是人家的本事--便聖人太后要用我,我還頂不上呢。”
廣懷王這回可是下了重注在皇帝身上,都琢磨着太后這麼胡鬧,長久不了。大概洛陽有點眼光的人都這麼看,他也不例外,只不過,除了不看好太后之外,他對於朝廷的這次出兵,也同樣不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