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掉電話之後,張鐸的心情無比壓抑。今天是元旦,從理論上講,他已經是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了。雖然只是虛歲。可依舊讓他感到無盡的緊迫、沮喪和頹廢,甚至還有着一閃而過的萬念俱灰。
都說男人三十而立,可他如今都快無立錐之地了。一晃畢業好幾年,一事無成,錢沒攢下,工作又不大順意。
他是一家大型書城的營業員,勉強沾點國企的邊。因爲項目屬於文化產業,有財政撥款,對於盈利這方面,並不是書城創建的第一目的。他們沒有銷售壓力,自然也就沒有幹活的動力,每天就是趴在架子上看書,要不就是聊天、玩手機。而每月領到的工資只有固定的那麼一點,也就變得理所應當了。
平日裡還能自己騙騙自己,覺得雖然賺的少點,但總算勝在清閒。可一到過年就把他打回了原形,平日裡的怡然自得瞬間變得幼稚可笑。一個賺不到錢的男人,即便優點再多,也稱不上好男人的。
張鐸不敢回家,他害怕親朋問他的年終獎和工資;害怕家人問他有沒女朋友,催他去結婚;害怕同學聚會,看着別人春風得意,而自己卻如此地落魄。過去朋友們給他的評價最多的是“有才”,而現在恐怕是“沒用”吧!
他倒了一杯啤酒,繼續一個人自斟自飲。租的是個單間,七八平的樣子,堪堪放下一張雙人牀,就沒剩多大空間了。隔壁的兩個屋裡住了兩對情侶,因爲不能做飯,大家都是早出晚歸,平時也沒什麼聯繫。
父母倒是提過讓他買房子,說家裡可以出首付,讓他自己還月供。他算了一下小戶型的月供和自己的工資後,父母再提他就總往後拖了。
張鐸越喝酒越難過,想想當初他也曾經躊躇滿志,豪情萬丈。畢業的時候一個人拖着行李箱到“鵬城”闖天下,沒想到幾年之後被現實的社會打擊的苟延殘喘,灰溜溜地跑回家鄉,到省城謀生。
“混吃等死、胸無大志。”這是他的一個遠房長輩酒後斜着眼睛對他說的,他那時沒有反駁,只是苦笑。志向遠大又怎麼樣?他又不是沒有過理想,可惜後來戒了。
“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馬有千里之程,無人不能自往。人有凌雲之志,非運不能騰達。”“蛟龍未遇,潛身於魚蝦之間。君子失時,拱手於小人之下。”張鐸常常以此自勉,時常在酒後大段大段地背誦那些感懷身世的詩詞文章,而換來的不過是一場大醉和第二天醒來時的無比頭疼。
醒來的時候四周一片漆黑,他沒有睜眼,閉着眼睛伸手去摸枕邊的手機。白天還要去上班,他要看下時間來決定是要起牀還是再睡一會。
張鐸也是睡得迷糊,反應有些慢。伸手去摸枕邊的是手機,一摸之下沒有摸到,再一摸竟到了牀邊,他心裡有些發毛,心說難道自己是在做夢?雖然向來是孤枕難眠,卻也是渴望能有個枕邊人,所以他一向睡雙人牀的,斷然不會睡了一夜變成單人的啊!
他摸索着打開了燈,眼前的場景卻讓他呆住了。這哪裡還是他蝸居的單間,分明是他在夢中渴望回到卻不敢回的家啊!只是這屋裡好像少點什麼吧?張鐸有些困惑,卻根本沒想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下意識地把手指放到嘴裡,正要咬時,門卻吱嘎一聲開了,卻是張母走了進來。張鐸嚇了一跳,整個人騰地貼到了牆上。
張母進屋見張鐸身子貼着牆,手指放在嘴裡,一副驚駭異常,正準備咬的樣子,不禁笑道,“傻孩子,睡糊塗了,從今天起就是個高中生了,怎麼還像個孩子,吃起手指了。”
“高中?”張鐸有些疑惑,看着面前三十多歲的張母,一個詭異的念頭不禁閃到腦中,“難不成我……我重生了?”
張母拿過兒子的手拍了一下笑道:“不用咬了,傻兒子,你考上市一中了,不是做夢。”
“我也是太高興了。”張鐸訕訕地掩飾道
“天還早,再睡一會吧,做好早飯了媽來叫你,今天要去報道,有的忙呢!”張母覺得今天的張鐸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太在意,那時還不是現在,重生的觀念深入人心,任張母想象力再豐富也無法聯想到她眼前的兒子腦海裡已經多了十幾年的記憶,也就轉身出去了。
張鐸胡亂地點頭應着,望着走出去的張母,不自覺地又把手放到嘴裡,“啊!”
這回咬到了,是真的。望着那一排不深的牙印,張鐸有些慌亂,也有些欣喜和不知所措。
“我真的重生了?現在究竟是一場夢,還是在那邊纔是大夢一場?”
他覺得心真的很慌,腦子裡亂七八糟的。他勉強算一個唯物主義者,總覺得人生太過短暫,同漫長的歷史長河相比,短短几十年不要說浪花,就連水珠都不是。誰記得自己的前世,誰人又真的能有來生。既然一切都會忘記,前世來生有與沒有又有什麼區別。人死如燈滅,湊合活着吧!他經常那麼對自己說。
這些年一直以小說爲精神寄託的他不是沒有過重生該多好的念頭,都是在他最失意,日子過地狼狽不堪,感情生活苦悶不已的時候。可現實總是如同他當初堅持買的彩票,給自己希望的同時又不斷的給自己失望。可現在的場景,二十九年信念一朝轟塌。他覺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害怕會突然醒來,世界又成了原來的樣子,發現自己不過是大夢一場。
張鐸緊緊地抱着被子精神失常似的喃喃自語,慢慢地安靜下來。緩緩地閉上雙眼輕聲自語:“我要睡覺,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外面的世界會變成一個美麗的新世界。”身體輕微地抽搐着,眼角緩緩地流下一滴淚珠。
張鐸迷迷糊糊地躺着,不知過了多久,鼻子卻被一隻小手捏住了,睜眼看去卻是小妹張彤。他這個妹妹自小便聰明伶俐,乖巧可愛,本應該是極受父母疼愛的,可惜農村多是重男輕女,父親雖總說姑娘兒子一樣。他卻知道父母愛自己遠遠超過小妹。
說來也是奇怪,張鐸有時自己都想,自己怎麼跟罐兒養的王八似地,越長越抽抽呢?小時侯也是個乾淨漂亮的小男孩,一張小嘴就會撿好聽的說。那成想人越大樣子越普通,話也說不上半句,常常把張父氣的半死。
小丫頭見張鐸發呆,晃了晃還捏着鼻子的手說,“哥,你不是被我捏缺氧了吧?”
張鐸一把打掉妹妹的手,沒好氣地說:“一邊玩去,小丫頭片子。”
“哼,神氣什麼!”小丫頭皺着鼻子揚着下巴,氣鼓鼓地走了。
望着出門的妹妹,張鐸不禁笑了笑,鼻子卻有些發酸。妹妹小她三歲,自小便與自己親厚,他也願意哄着妹妹玩。兄妹倆從小到大,沒吵過一次架,小時家裡窮,兄妹兩人吃一隻雪糕,你一口,我一口。如果親戚給妹妹什麼好東西,一定會記得給哥哥留着。張鐸闖了什麼禍,小丫頭從來不會告狀,只會爲他求情,老爸每次要打自己,巴掌還沒落下來,她那邊到先哭了。從來不會跟自己搶電視,卻常常在自己看電視時給自己洗蘋果吃。而自己離家這麼些年,卻很少再吃蘋果了。
這些年在外面混的很不成樣子,也是常常是妹妹接濟自己,還絞盡腦汁地想法維護兄長那點可憐的尊嚴。妹妹總打電話給父母說,你們給我哥買個房吧,沒房他怎麼找對象,怎麼結婚啊?想到這些,張鐸覺得好想大哭一場。
外面忽然響起張父跟母親說話的聲音,“我兒子醒了嗎?”
“爸,我哥早醒了,賴在牀上不起呢!”這種無關緊要的小報告卻是小丫頭最喜歡打的。
張鐸聽着想笑,卻聽張父說,“讓他多誰睡會,今天得挺忙呢,你別去攪和你哥。”小丫頭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張鐸卻躺不下去,索性起牀穿過衣服。黑西褲,白襯衫,加一雙一百多塊的皮鞋。那是父親買給他的第一雙皮鞋,前世時他帶在身邊十幾年,不知修過多少次,始終不捨丟棄。收拾之後,倒也顯得精神許多,轉身出了屋。
見父母和妹妹都在廚房中忙活,桌上已經擺了幾個做好的飯菜。不禁說道:“早上做怎麼多幹嘛啊?又吃不了多少。
張父轉過身道:“那怎麼行,今天是你去市一中報道的日子,我兒子這麼有出息,可要好好的慶祝下。”
張母笑道:“老張,你可想好了,到底是你兒子還是我兒子?”原來張父爲人,好大喜功,是個極要強要臉面的人,不然也不會從結婚時的一窮二白,過到十里八村都稱道的鄉中富戶。
從前張鐸每次考了第一,張父便洋洋得意,到處炫耀,我兒子如何如何,喜不自勝。若是成績不好或闖下什麼禍事,便會大罵張母,看你養的敗家兒子,你就慣着吧,慣着吧,我看你能慣出個什麼玩意。其實他比誰都慣着張鐸。大家都知道張父的一貫表現,不禁都笑了。
張父毫不介意,一把摟過*着張鐸的腦袋,“當然是我兒子,多像我,要不能考上市一中嗎!”這回大家笑的更厲害了,原來張父上學時可是頑劣的很,只讀到小學六年級。
張鐸洗漱過後,飯菜已好。一家人坐到桌上,張父問:“兒子,來一瓶?”同別家大人不讓孩子喝酒不同,張父不一樣,他酒量不行,總希望兒子能多喝,總是樂呵呵地看兒子喝啤酒。
不等張鐸回答,小丫頭張彤搶着說道:“我去拿啤酒。”扔下筷子,一溜煙地跑掉了。不多時拎出一瓶哈啤,另一隻手中卻多了一瓶果汁。
張鐸笑着說:“小丫頭原來是假公濟私啊!”
“幫你拿啤酒還說我,哼!”小丫頭不滿道
張鐸給父親和自己倒上啤酒,母親和小妹也倒滿果汁,張父舉起酒杯說:“今天是兒子到市一中報道的日子,兒子這次真是出息了,兩個月的時間,從年級十幾名進步到年級第一,中考縣裡第三,還考上了市一中,以後要繼續努力,不許驕傲。爭取以後考個好大學,金榜提名,大家乾杯!”
父親的話讓張鐸想到了很多,許多年後,當他一次次地失敗時,他總是禁不住去想,如果當年我中考不那麼成功,也許我的人生會是另外一個樣子。在這之前,張鐸是個勤奮紮實的孩子,可那中考的成功,讓他志得意滿,他總覺得自己一定是夠聰明,從此之後,總是自恃聰明而不肯勤奮,可惜,卻再也沒有中考的那種幸運了。
罷了,就算是上天賜給我這可憐可恨人的美夢也好,還是之前不過是做了一場噩夢也罷,總之今生今世,定要做出番事來不可。
“幹!”張鐸仰脖喝掉杯中啤酒。正所謂相由心生,張父忽然覺得自己那個平時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兒子喝起酒來還有那麼點豪氣干雲的味道。說道:“兒子,再來一杯!”
張母埋怨道:“淨招孩子喝酒,這孩子也是,慢點喝,嗆着了怎麼辦。”
張彤卻有點眼前冒金星,突然間覺得哥哥變帥了,嘴裡卻還是哼道:“還是沒我好看。”
望着父親那熱烈而殷切的眼神,母親滿意而歡喜的神態,妹妹有些崇拜的樣子,前世種種忽如電影鏡頭般一一閃過,初入高中時的志得意滿,被喜歡女孩拒絕時的自暴自棄,自恃聰明不肯用功時的渾渾噩噩,高考失利時的消沉,父親的憤怒與陰鬱,母親的失望與沉默,妹妹的哭泣與驚慌,大學時的得過且過,初入社會時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幾年後被現實壓迫的苟延殘喘與麻木不仁。影像越來越快,終致他的眼睛漸漸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