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過後,來中遠的破教室上課的孩子漸漸變多,而孩子一多,家長自然也多。
林淼四周沒一會兒就被人圍了一層,顯然隨着老林名氣的日漸增大,他這個“全國知名作家”的兒子,每到各處,待遇也是水漲船高。他的神童光環,反倒還沒老林的作家頭銜來得好用。
不過想想也是,神童再神,說到底也就是林淼自己一個人的事情。
可作家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像老林這種提了乾的帶行政級別的體制內作家,如果能攀上點關係,別的不論,單就說私底下拿來當吹牛逼的談資,就能在酒桌上逼壓全場。如果能再借着這層關係,在諸如婚禮之類的場合中請過來當一回貴客,那效果顯然就更加只可意會。
林淼在一大票人的圍觀下淡定從容地寫着自己的字,一筆一劃,絲毫不亂。
按照平時一貫的書寫速度,寫到九點半左右。林淼在距離今天計劃內需要完成的練習字數,只剩下不到半頁紙的時候,王彬彬被他媽媽硬拖着,回到了教室。
中遠心裡頭有愧,趕忙上前跟那孃兒倆道:“回來啦?”臉上笑得萬分討好,卻不知道該怎麼道歉,或者說根本張不開這嘴。
王彬彬的媽媽臭着張臉,朝屋裡人頭攢動的地方瞥了眼,冷冷一哼,沒好氣道:“中遠老師,我家彬彬從小就是跟你學的,學了這麼多年,我沒少過你一分錢的學費吧?”
“誒,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我教孩子寫字,也是爲了我這點本事能傳下去嘛……”中遠腆着臉,說得好像他是全中國碩果僅存的幾個書法藝術家似的,然後一看王彬彬他媽眼神不善,又趕緊實事求是道,“我收學費也不是爲了賺錢對吧,孩子在我這裡學,筆墨紙硯,這些總都要錢吧?還有場地,我在這裡租個門面,一個月都要好多錢呢,我總不能倒貼你們對不對……”
“行了,行了,別跟我瞎逼逼了,你這破房子就是你自己的,我還不知道?”王彬彬的媽媽有點控制不住,嗓門擡高了一些。
屋內正圍觀林淼的一大羣人,馬上全都朝外頭看了過去。
中遠心裡頭一慌,趕緊拉着王彬彬的媽媽走遠幾步,站在街邊討饒道:“彬彬媽,今天這事算我錯了,你想怎麼樣,你只管說。只要能辦的,我一定給你辦了。”
王彬彬的媽媽又朝教室裡看了眼,知道中遠這是怕她鬧事,攪了他的生意,不由嘴角一揚,冷笑道:“只要你能辦就行是吧?行,彬彬在你這裡學了將近六年了,我也給你個面子。”
中遠面露喜色,連連點頭。
卻聽彬彬的媽媽道:“我現在給你兩條路,要麼你把出去比賽的名額還給我家彬彬,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反正孩子今年學完,剛好小學也要畢業了,接下去讀了初中,書法課我看也可以停一下,以後也就不來打擾你了……”
“那怎麼行?”中遠不等彬彬媽媽說完,立馬就反應很大地打斷,然後演技很浮誇的一臉爲難地往老林身上甩鍋,用一種不可爲外人道的口氣,壓低嗓門悄麼聲道,“彬彬媽,那個孩子他爸是誰你不知道啊?林國榮啊!市政協委員、區人大代表、西城街道副主任……”
中遠拿着真假未辨道聽途說來的老林的名頭,半吹牛半甩鍋地說着,王彬彬的媽媽卻陡然嗓門一高,厲聲吼道:“林國榮怎麼了!?林國榮的兒子就能欺負人了嗎?!”
這一下子,立馬連林淼的注意力也給吸引了過去。
林淼擡頭望向屋外,聽出是王彬彬媽媽的聲音,想了想覺得好像沒自己太大的事,又低下頭去,繼續寫自己的最後幾個“永”字。
屋外頭,被嚇了一跳的中遠急忙勸住王彬彬的媽媽,帶哭腔道:“彬彬媽,你別這樣啊,有什麼事咱們好好說,彬彬那個名額,我再給你想辦法好不好?”
王彬彬的媽媽顯然也是個老江湖,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冷靜,明顯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所有的對策,皮笑肉不笑道:“呵,想辦法?有什麼好想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說句話,不行我也不爲難你,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中遠一聽這句話,立馬上套,連忙道:“對嘛,再想別的辦法嘛!人家世界大戰打到最後還得坐下來談判呢,有什麼事是不能坐下來商量的?你要說這個名額,你看我都答應林國榮了,現在總不能反悔是不是?常言說得好,縣官不如現管,人家林國榮現在既是縣官又是現管,我得給人家領導面子啊……彬彬媽,要不你看這樣,明年我再給你家彬彬弄個名額,我保證給你弄到……”
“中遠老師,我說你這人,怎麼年紀還沒大,記性就不好了?”王彬彬的媽媽表情嘲諷地看着中遠,“我說了,我家彬彬今年學完,初中就不來了。你給我明年的名額有什麼用?我拿去賣啊?”
“可以啊!”中遠徹底不要臉了。
王彬彬的媽媽這下也繃不住了,亮出條件道:“中遠老師,我家彬彬在你這裡辛辛苦苦學了六年,圖的也就是這個機會。之前出國比賽的名額,也是你親口答應的,親口說的,我爲了孩子出國一趟,跑動跑西辦這個手續那個手續,半個護照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暫時不說,單說辦事送禮就花了多少錢,你心裡有數嗎?”
“不是……這個護照辦了,將來也還能的嘛!又不是一次性的……”中遠還想狡辯。
王彬彬的媽媽卻憤怒了,喝道:“夠了!你張張嘴,我家彬彬六年的努力就全都打水漂了!你要麼現在把這六年的學費退給我,要麼就把名額還給我,不然我今天就跟你沒完!”
王彬彬的媽媽在教室門口發了飆,這下不但是教室裡面的人,就連過路的,也全都停了下來,饒有興趣地看戲。
中遠急得不行,滿頭汗道:“彬彬媽,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啊,就算孩子不出去比賽,這幾年也是學了東西的啊,你這學費也沒白花啊……”
王彬彬的媽媽卻越說嗓門越大,振振有詞地吼道:“怎麼沒白花了?我花錢讀書畢業了還能拿個文憑呢!怎麼到你這兒花了六年時間,你一句學了本事就能打發了啊?學沒學到本事你說了不算,拿了獎才叫學到本事,拿不到獎算什麼本事!?”
中遠急了,口不擇言道:“拿不到獎怎麼不算本事了,我就沒拿過!”
話出口,頓時傻住,全場寂靜。
一陣微風吹過,沒能吹動中遠被汗水沾溼而貼在額上的地中海劉海。
中遠站在馬路牙子旁,耳根發紅,腦子發白。
看着眼前駐足的人羣,看着馬路上緩緩駛過的車輛,這一刻,中遠很有一顆想要去死的心。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說了什麼……
王彬彬的媽媽也石化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中遠。
面對這種同歸於盡的招式,她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出招。
一直站在媽媽身邊沒吭聲的王彬彬,也瞪大了眼睛,呆若木雞地看着中遠,有一種類似於結婚多年才發現兒子居然不是親生的,遭到背叛的感覺。
全世界莫名陷入了安靜。
傳說這種時候,是有天使經過人間……
“讓一讓,讓一讓啊……”林淼從人羣中擠出來,看了看中遠,又看了看王彬彬和他媽媽,輕描淡寫來了句,“老師,我這名額不要了,我爸剛入了市書法協會,名額多得用不完,隨便拿,我家曉曉也報了一個,年底新馬泰七日遊。”
中遠頓時眼珠子都要瞪爆了,顫抖着道:“你……你怎麼不早說?”
“我看你跟我爸攀關係攀得那麼高興,而且我爸覺得你這人也挺好的,說出來怕你心裡不舒服嘛!”林淼彷彿事不關己地呵呵笑道。
中遠卻感覺自己要瘋。
說出來怕我不舒服?我現在更不舒服好不好?
媽媽,你在哪裡,我好想哭啊……
中遠委屈得像個四十多歲的油膩胖子,紅着眼眶,看着王彬彬的媽媽。
王彬彬的媽媽,注意力卻在林淼身上。
林淼走上前,走到王彬彬身邊,擡起頭,微微一笑:“小王,你看人生是不是特別刺激,你媽媽拼死拼活給你弄的東西,別(jiu)的(shi)人(wo)隨便動動嘴就能弄到手。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王彬彬眼中帶着對特權階級的仇恨,又裝作不屑的口吻道:“因爲你有個好爸爸。”
“不對,沒說到點子上。”林淼眼神深邃看着王彬彬,用全世界最黑暗的價值觀,腐蝕對方的世界觀,“因爲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人吃人。所以你要加油努力,這樣長大以後,才能保證你的孩子不被別人吃啊。”
王彬彬聽不大懂,但若干年後,每當他從電視或者其他媒體上看到林淼,再回想起今天的這一刻,他總會忍不住跟別人說:林淼既不是天使,也不是惡魔,但肯定也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