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相同型號的小型轎車,一前一後駛入小巷。
前驅二百米,復又左拐,最終同時在一幢掛着兩塊衙門牌匾的小樓前停下。
前車車門剛打開,一個幼童就飛也似的跑出車外。
他箭步衝向最近的建築,單手住扶牆,一低頭,一張嘴,哇的一聲,午飯就全都涌了出來。
坐在後面車裡的一個四十出頭還扎着不倫不類的小辮子的油膩老男人見狀,不由面露噁心,匆匆忙忙掏出一張5塊遞給司機,急忙奔進了大樓。
林國榮眼見着那老男人跑進街道大樓,心知他應該就是胡劍慧所說的那個編輯。沒想到居然這麼巧,剛好前後腳到,還讓人家看到了他兒子吐得如此豪邁奔放的一幕。
這情況該怎麼形容呢?嗯……這應該算緣分吧……
今天第二次拿了坐出租的發票,林國榮從車上下來,走到林淼身邊,輕撫着兒子的背。
等林淼吐乾淨了,他也不嫌髒,直接用自己的袖子給林淼擦了擦嘴,蹲在那麼新鮮的一灘嘔吐物前居然完全面不改色,還問林淼道:“吐乾淨沒?沒吐乾淨的話,就再多吐一會兒。”
林淼話都說不出來了,虛弱地搖了搖頭。
林國榮就牽起林淼的小手,昂首挺胸走進了街道大樓。
他這氣勢,顯然是裝給保安看的。
“我爸這輩子其實也就適合當個股級的科長,這點譜都要擺,做人到底還有沒有追求了……”林淼心裡吐着槽,等進了樓裡,趕緊又跑進衛生間,含着自來水漱漱口,再重新洗了把臉。
他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今天絕對是重生以來面色最難看的一次。
前世這具小身板慢慢習慣坐車,還是在上了初中之後。而現在他的小腦功能,估計是還沒發育到最成熟的狀態,暈車這個毛病,恐怕難以靠意志力來改善。
林淼用手抹了把臉,擦去額頭上的水珠。
這時林國榮從一旁的男廁裡出來,用“端”的動作拉着褲腰帶。
林淼從側面看過去,發現老林的肚子原來這麼早就開始發福了,話說老林今年才34歲吧,還屬於青壯年階段纔對啊,怎麼就有中老年級別的肚量了。
算了,懶得勸他跑步健身,反正說了也不會聽,聽了也不會做,做了也不會持久。
就像林淼自己前世那樣。
父子倆慢步上了三樓,樓道里空蕩蕩的,腳步能帶起很清晰的迴音。
林國榮領着林淼,走到自己的辦公室前,他推開門,讓林淼先進去坐着,自己則轉過頭來,去四樓胡劍慧的辦公室喊人。
房門一關,林淼輕輕呼出一口濁氣,然後細細地打量了一圈父親的辦公室。
這個辦公室不大,甚至可以說顯得有點逼仄,最多15平方,一張辦公桌,一張椅子,一張沙發,一個文件檔案櫃。桌上沒電腦,甚至連本裝點門面用的書都沒有,只是鋪滿了亂糟糟的報紙,另外還有一個保溫杯。沙發旁邊倒是擺了個書報架,然而是空的,連本雜誌都沒有。這麼看來,老林這個文化人,裝得也太糟糕了。就這種環境,傻子都能看出他平時根本不看書吧?
林淼不由地又嘆了口氣。
他前世從沒到林國榮上班的地方看過。一來因爲在老林的公務員生涯早期,他大多數時間都在幼兒園裡吃完哭、哭完睡。二來,也因爲老林自己的工作崗位調動得實在太過頻繁,往往一個位置屁股還沒坐熱,就屁顛屁顛地調離了。
所以林國榮自己都還談不上和同事們混熟,就更別提帶兒子去湊熱鬧了。
林淼走到沙發前坐下來,看着眼前林國榮的一畝三分地,默默回想老林的仕途,覺得也頗爲牛逼。
如果老林不曾對他說過謊,那麼今年應該是林國榮進入體制的第7年,再根據後來江萍的一些補充,林國榮的職業生涯軌跡應該是這樣的——
進入體制的第一年,老林先是在最一線當了半年的掏糞工,然後又當了半年的環衛工,最後靠着寫寫畫畫的本事,成功幹掉了其他同年的掏糞工和環衛工,凱旋迴歸辦公室,當起了最低級的辦事員。之後大概在工作第三年,便順利轉爲科員。而等到第四年時,又提了副股級,當上了清掃管理所的副所長。早期工作,算是順風順水得無以復加了。
然而老林卻並不滿足,因爲他還有更大的理想和抱負……
爲了能早日實現“這輩子混到廳級”這種根本不可能達成的願望,老林自打掛了副所長的頭銜,開始主持所裡的日常工作起,便幾乎每星期雷打不動地往區裡各領導的家裡跑。
到了去年,終於調去了西城街道,任職城管科副科長,今年年初,又轉爲正股級的科長。
如果這段歷史繼續按原來的軌跡走,再往後2年,老林就將憑藉其豐富的檢(zhao)查(cha)經驗和早年在區衛生系統的履歷,靠着某位副市長的提攜,被調到市愛衛辦任職。
林淼清楚地記得,那年過年期間,林國榮帶着他去班主任家裡拜年。
他坐在林國榮的腿上,乘着三輪車從市政府大門前路過時,當時無比意氣風發的老林,指着那幢並不雄偉的大樓對他說:“爸爸就在這裡上班。”
那會兒才上三年級的他還懵懵懂懂,只是依稀知道,爸爸似乎是在做一件很牛逼的工作。
只是他又怎能猜到,父親這股牛逼勁兒居然連半年都沒能撐住。
短短半年之後,林國榮就被人給陰得連褲衩都掉了。
“所以……還是得先想個辦法,抓緊把那個狗日的老小子弄死?”林淼的思路突然又繞回到了剛重生回來的第一個星期,接着立馬就瘋狂搖頭。
這個想法,戰略上是絕對正確的。
然而把美國從世界地圖上抹乾淨的戰略思想也沒錯,可特麼問題的關鍵是該怎麼操作啊!
林淼在林國榮的辦公室裡,漫無邊際地發散着思維,足足靜坐了有差不多10分鐘,樓道里才傳來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
辦公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剛纔先一步走進街道大樓的那個中年猥瑣小辮子男,匆匆走到林淼跟前,他手裡拿着幾張紙,表情激動地張口就問:“孩子,這真是你寫的嗎?”
林淼淡淡地接過來,一看是自己的手稿,先轉頭看一眼不問自取的老爸,然後都懶得吭聲地輕輕點了兩下頭。
那猥瑣中年辮子男卻蹬鼻子上臉,馬上又要求道:“孩子,你再寫一篇給我看看!”
林淼京城癱在沙發裡,用“文化人之蔑視”的眼神,乜着猥瑣辮子男,柔聲細語地懟回去:“老伯,如果一個寫作狀態能隨時說有就有,你覺得這世上的作家該有多不值錢?”
中年猥瑣男的眼睛亮了。
這小屁孩張嘴就能說出這種話來,足以證明是有一定斤兩的。
代筆的可能性,降低了至少一半。
只是如果不能眼見爲實,他還是無法相信這麼小的孩子,能寫出那樣的東西來。猥瑣小辮子男於是繼續相逼道:“孩子,你隨便寫一段就好,不用整篇都寫出來,讓我看看你的文字風格就行。”
“建波,你別這麼着急啊。”胡劍慧和林國榮也走了過來。
胡劍慧低頭看了眼林淼,一瞧居然長得還挺可愛,好感度立馬又上升不少,對魯建波道:“這孩子剛剛纔吐了呢,先讓孩子休息一下嘛!”說着,又轉頭對林國榮來了句:“你這個當爸的,怎麼這麼不關心兒子啊?給孩子倒杯水都不知道!”
林國榮前言不由衷地死傲嬌着回道:“孩子就該多鍛鍊,我教育孩子的思想就是讓他自由成長,要是倒杯水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了,將來還怎麼做大事!”
呵呵,還真有臉說,我的生活自理能力就是小時候差點被你寵廢掉的好吧……
林淼心情頗爲複雜地在心裡吐槽着林國榮,胡劍慧已經麻利地找出杯子,用熱水沖洗乾淨,給他端來了一杯燙手的白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