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母第一天上工,回家時不到四點,腳步輕快。
她拉扯章澤姐弟倆長大,在村裡也靠着幫人帶孩子補貼過生計,現在照顧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自然是不在話下。只是她很鬧不清,爲啥那麼小的孩子,城裡人非要給她喝奶粉。
而且那個家裡只有孩子,壓根兒不見產婦,一整天下來也不見孩子的爺爺奶奶對小孩多親密。相反,他們好像還特別顧慮這個孩子的存在似的。
章母天生就比較有眼力見,別人對她是好是壞她也基本上能靠感覺分辨出來,那家裡與常人家大相徑庭的氛圍叫她十分困惑,要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像個碎嘴婆子似的在自家兒女面前說出口來。
章悌因爲早上發生的那些事情一整天都顯得有些悶悶不樂,此刻她正抱着一本厚厚的書靠在窗邊閱讀,章澤笑着安撫母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些人家雖然比咱們富裕,可真論起來,未必有我們過的快樂。”
章悌甕聲甕氣的開口:“我們也不見得有多快樂呀,還沒人家富裕呢。”
章母一愣,她少見女兒說這樣喪氣的話,轉念一想就猜到今天自己不在的時候肯定發生什麼事情了,頓時皺眉追問:“怎麼回事?誰欺負你們了?”
章悌的眼睛忽然紅了,合攏手上厚厚的書本捂着臉忍不住掉下眼淚,章澤見狀無奈的嘆了口氣,把上午發生的事情對章母一五一十的描述起來。
章母氣的拍案而起:“什麼東西啊這都是!有本事衝着大人來啊!趁着我和你爸不在的時候找你們這些小孩子的麻煩,怎麼會有那麼不要臉的人!”
章悌也大哭起來:“我真沒用!她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嚇得只知道發抖,還讓章澤被她指着鼻子罵了好幾聲……”
章母的眼眶頓時紅了,上去抱住女兒安撫起來,滿含歉意的眼神又投在章澤身上。
家裡兩個女人需要保護,章澤極有壓力的揉了揉眉心。他不是一個擅長爭執的人,深埋骨血中的瞻前顧後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的。然而作爲家裡的男丁,又不能算是真正的小孩子,有些責任,不是他用不擅長就能做藉口視而不見的。
好在今天在打探了對手的底牌後,章澤發現問題並不像想象中那麼難以解決。雞蛋餅攤老闆一家在市場內並不受歡迎,可卻能讓場內的一衆攤販對他們處處小心顧忌,只說明那個油條攤主嘴裡的親戚恐怕確有其事。不過這名頭乍一聽好像很了不起,章澤卻早已不是那個從村裡初出茅廬的黃毛小子了,他跟杜行止做了這麼多年的“哥們兒”,見多了拉大旗扯虎皮的小人物。他們要是真跟無所不能的親戚關係那麼好,那也絕不會拉着攤位在菜市場前受盡髒亂。政府部門那麼多,誰知道那個親戚是做什麼的?況且越是大官越愛惜羽毛,自己一家相比較下來,不必顧慮的反倒更多。
於是第二天,章澤堅決拒絕了章母要辭工的想法,照舊一大早帶着姐姐幫忙出攤。
雌性遇上了幼崽的事情通常會失去理智,章母也是這樣。章澤姐弟受了委屈當面給她難堪更讓她無從接受,這讓她堅決打消了不與人交惡的人生信條,剛到菜場就對照舊前來找麻煩的雞蛋餅老闆娘不再忍讓。
雞蛋餅攤主的不善從很久之前就能看出端倪,比如每天她都會對章家的煎包攤位置表達種種不滿,今天她算是照例的挑剔,章母卻沒有對她好言聽從,而是眉頭一豎將鍋鏟拍在車龍頭上:“怎麼?這地方就是你們一家的嗎?我每天都停在這個地方,管理員都不講話,就你唧唧歪歪的話多!”
她這股脾氣來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頓起的氣勢將對方立刻壓倒半截。雞蛋餅攤主瞠目結舌的呆立了一會兒,囁嚅着倒退兩步:“你……你這是……”
章母對她抿着嘴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眼神無比兇惡。老虎不發威淨把她當病貓了!
雞蛋餅攤主惶急地縮回自家攤位,心有餘悸地偷看章家人動靜,忽然伸手抹了把通紅的眼眶,片刻後咬牙跺腳恨恨道:“我信了你的邪!”
章母找了工作,不能不去。她本來想曠工一天,可章澤料想她在這裡也不會有什麼更大的作用,連哄帶騙地讓她去上班了。畢竟是工作,剛一上任就常常不在,讓僱主怎麼想?
他倒沒覺得有什麼可怕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況且現在這個世道不都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這天雞蛋餅攤收攤相當早,十點不到男攤主就騎着車子離開菜場了,女攤主坐在車邊沿,路過章家攤位的時候惡狠狠的伸出手指點了點姐弟兩個,聲音從風中飄來:“狂!有你們哭的時候!”
她這種恨不得生吃了自己的態度來的莫名其妙,但也維持了相當不短的一段時間了。章澤不想和她多做計較,可心裡又忍不住升起一絲警惕。
他很快就知道爲什麼那個女攤主會這麼囂張了。不到半個小時,菜場的攤販們就慌亂了起來,兩側的路邊圍攏上一大羣穿制服的執法隊員,手上捧着厚厚的單據和記事本,堵住菜場前少數幾個可以通車的通道,以一種甕中捉鱉的姿態挨個登記了起來。
沒有人想到他們會出現。攤販們都是沒有經營許可證的,但在目前的淮興市來說,無經營許可的攤位在不影響交通的前提下允許擺攤是一種不用宣之於口的潛規則。省會城市想要發展就必須要吸納更多的周邊城市居民,外地人會給一個城市帶來正面的經濟助力,在這種正面影響下,此刻還未見端倪的秩序混亂簡直不值一提。
這個年代甚至還沒有城管一說,執法隊的隊員們也並沒有後世妖魔化的官僚氣息,他們有時還會在攤位上三三兩兩的喝酒來消磨上班時間,只要不是過分到將攤位擺在車道上,他們基本不會介入管理。
不止是章澤姐弟,就連在這個菜場擺了幾年攤位的老闆們也從沒見過他們穿着制服這樣一本正經開罰單的面目。
不過這些隊員基本上在盤查了攤主幾句後就三三兩兩散開了,頗有一種雷聲大雨點小的姿態。但還不待章澤看明白其中的貓膩鬆口氣,章家的攤位就圍上了三四個制服筆挺的執法隊員,爲首一個正在埋頭記事的男人出口問道:“攤主叫什麼名字?”
“我媽叫杜春娟。”
那男人手下一停,擡頭眼神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記了起來:“你爸呢?”
“我爸叫章才俊。”
“哦,”男人點了點頭,卻並不如同剛纔那樣叫隊員們散開,而是一揮手高聲喊道,“車子沒收,帶走!”
頓時那些遊離四散的隊員們都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聚攏過來,七嘴八舌地開始交頭接耳,章澤耳尖地聽到其中有人說了一句“找到了?”。
找到了?這是什麼意思?他們是衝着自己的攤位來的?
章澤頓時心下一凜,伸手握住自家的車龍頭,阻攔住那些執法隊員們拉動車子的動作,高聲喊道:“爲什麼沒收我的車?”
“因爲你沒有經營許可,國家規定的。”方纔帶頭那男人頭也不擡的說道。
章澤冷笑一聲,指着他一字一頓地說:“國家還規定吃東西要給錢呢,你們吃我們家半個月包子給一分錢了嗎?”
男人神情有瞬間的慌亂,他擡頭左右看看,盯着章澤恨聲說:“信口開河!你這車我說沒收就得沒收,有意見讓你媽來執法隊繳罰款帶走!”
章悌一直躲在章澤身後,聞言升起一股期冀,怯生生的問道:“要……要交多少錢啊?”
那男人冷着臉面無表情,刷的撕下剛寫好的一張單據,塞到章悌的懷裡:“三千!”
三千!章母置辦這個三輪車攤子也頂多只花了一千塊錢,三千塊錢在這個年代,幾乎是一個勞力近一年的工資。
章澤這下無比確定這羣人就是衝着自己來的,而幕後推動這件事情的絕對就是上一刻囂張離開的雞蛋餅攤主一家。而哪怕今天他們真的交上了這三千塊錢的罰款,明天這羣人照樣可以故技重施地再來沒收自家攤位一遍。
他心中轉過無數的念頭,手心都被汗水浸溼,上輩子他雖然跟着杜行止見識過不少人生跌宕,卻也甚少有和人劇烈衝突的經驗。此刻他腦中萬般思緒一一劃過,光怪陸離間一團火熱猛然炸裂開,一切多餘的龐雜都頃刻間四散不見,最終只留下一個念頭。
就像他剛剛所想的那樣,越是大人物,就越愛惜羽毛。
然後他慢慢的又笑了起來,劇烈跳動的心臟也逐漸恢復平靜,他拉着章悌的手,兩個人輕車熟路的爬上車攤的餘位,對面前和自己對峙的制服男人仰頭說了一句:“行,那你沒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