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父送了東西到老店,回去時心情很是雀躍。一段時間不見,女兒變得比從前更漂亮了,兒子也更帥了,兩個人都不像從前在村子裡那樣有着斤斤計較的小氣。果然讓孩子們跟着媽去城裡是一件好事情。
他這樣想着,心中閃過微妙的黯然,但很快又被壓抑了下去。
下車時店裡的幫工大德迎了上來,表情有些爲難:“老闆,那人又來了。”
章父的神情瞬間難看起來,快走幾步,果然看到弟弟章凌志正蹲在店門口抽菸。穿着一套嶄新的軍綠色棉服,黑皮鞋,皮手套,指尖夾細煙吐出白霧的時候不可謂不瀟灑。
章父沒告訴章澤,但心裡卻知道自己爲什麼開不下原本還有收益的煎包攤。其實在改良衛生後的一段時間老顧客還是漸漸回頭光顧過他的生意的,但好景不長,某天早晨,他忽然看到菜場裡自己攤位的正對面又騎來一輛架着餅鐺的煎包攤。
新來的煎包攤主,就是章凌志和羅慧。這兩人理直氣壯地壓低了價格,加上東西差不多,客源自然被搶去。章父這種沉默寡言的人,也不好意思當面去撕破臉,要不是被搶了飯碗越來越吃不上飯,他也不必要孤注一擲放棄攤子的生意去給人打工。
也因爲弟弟的這一舉止,他對這些原本寄予厚望的親人徹底失去了念想,現在的他再想起當初爲了弟弟一家不惜和妻子離婚的自己,就禁不住感到造化弄人。當初的他假如有現在的覺悟,是否這段時間以來辛苦的生活就不會找上自己?
但生活卻是覆水難收,做出的決定再來後悔,已經遲了。
可這並不影響他仇視弟弟一家。如果不是他們,自己就不會離婚,家庭不會分崩離析,妻兒不會離開自己,也許一家人守着煎包攤安安分分的過日子也是一種福氣。可因爲弟弟一家的貪婪和狠毒,自己一家被生生撕扯地支離破碎,現在竟然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章父知道是自己一直以來的懦弱和優柔寡斷給了他們錯誤的暗示,此時忍不住冷笑一聲,迎了上去。
章凌志看到哥哥來,立刻丟掉煙站起身迎了過來:“哥!咱們畢竟是兄弟,你不用做到這個程度吧?!”
章父看了他一眼,皺起眉頭,嚥下心中的不忍,強硬地說:“帳不結,名單就不撤。”
章凌志的包子攤每天要用到大量的精麪粉和調味料,在某次巧合發現章父在經營這類生意後,羅慧便支使章凌志來章父這裡進貨,並打條子,到了年底卻不想結款,妄想再以親人的情面讓章父地價保證他們的長期工作。
他們卻都料錯了章父的態度,還以爲他是那個會爲了他們和妻子離婚的男人。卻孰不知章家人本質裡其實都是一樣的。他們優柔寡斷當斷不斷,但一旦下定了決心,最重要的東西就會壓過一切理念獲得勝利,並且堅韌不移。現在的章父憎恨弟弟一家,怎麼可能再給他們拿去半分的便宜呢?糧油市場內部是有黑名單的,賣同樣貨物的商家內部都流通有一本欠賬不還的商戶資料,只要欠款不還清,商場內的其餘商家是絕不會給這戶商家供任何貨的。這也間接避免了自己受到霸王商戶侵害的可能,商場內所有的商戶都堅決貫徹着這一習舊俗。
羅慧和章凌志原本以爲自己佔到了便宜,但臨近年關,生意最好的時候,糧油市場卻不供給他們貨物了!批發市場是價格最便宜的地方,將供貨處換到普通的糧油商店,成本便翻漲了一倍不止。賣煎包子本來就是小本生意,原料再貴一倍,賺頭便少了太多。加上他們的包子沒有章母一家原先做的那麼真材實料,很多被養刁胃口的顧客自然就流失了,認真算起來的話,他們如今的收入絕對比不上曾經同樣在這裡擺攤的章母一家。
求爺爺告奶奶懇求了好幾戶批發商戶,看他們一臉矇在鼓裡的模樣,有個被煩的不行的商戶這才旁敲側擊的告訴了他們原因。羅慧和章凌志當即就傻了,萬萬料不到章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這段時間天天都在登門興師問罪。
章凌志跟在身後吵吵嚷嚷的聲音太過討厭,章父無視他走進店裡,直接拿起桌上的商城內線電話撥了個號碼:“安保處,我這裡一層#25,有人鬧事,快過來幫個忙。”
章凌志的喋喋不休頓時一停,盯着哥哥的眼神裡有着不可置信:“我來鬧事?!!”
章父打開抽屜,拿出裡面一疊收據白條的的複印件拍在桌上:“什麼時候結款?”
章凌志張張嘴,對這個哥哥感覺到異常陌生:“我說了再等等!現在沒有那麼多資金,等到有錢了我們一定會還的!你這樣不給我們活路,我們哪裡有錢來還你?”
章父嘆了口氣,擡頭直視弟弟的眼神無比失望:“賺不賺錢,煎包攤我也開過的。凌志,你什麼時候變這樣了?”
章凌志剛想說話,卻接觸到章父的眼神,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心口涌上一股巨大的空洞感。章父這句莫名其妙的質問來的沒頭沒尾,卻像一柄重錘打在了他的心口上。
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慌包圍了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陌生無比。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章父的這個問題,他和熟悉的兄長在一個家庭裡吃同一口鍋裡蒸出的米飯二十多年,曾幾何時,也是親密地一起玩泥巴過的。但一切是從什麼時候發生的改變,他早已記不清了。
章凌志落荒而逃,回到自家時仍有些失魂落魄,迎面撞上端着臉盆從屋裡出來的羅慧。
羅慧被水潑溼了鞋面,大發雷霆:“幹嘛啊!走路不看路吶?”
章凌志回過神,連連道歉,將自己今天遇到鐵板的事情順帶說了出來,一臉沮喪:“我覺得老大他跟從前不太一樣了。”
羅慧的面色陰晴不定,端着盆站在原地強忍怒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原本一切都計劃的好好的,可好像從老大他們一家離開慄漁村以後,一切的發展就捉摸不透起來。她自問自己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卻屢屢在自家人面前跌跤,先是章澤,後是章悌,然後是大嫂,現在連大哥也使喚不動了。
可想來想去,她竟連一點應對的辦法也想不出。老太太從那次丟了大臉之後說什麼都不肯再來淮興給他們撐腰,兒子還要在淮興上學,老大一家已經離了婚,自己手上什麼可以制約對方的把柄都沒有,反而上有老下有小,成了穿着鞋的那個人。
羅慧心急如焚,又恨又氣,忍不住跺了跺腳,百般不願地憋出一句:“明天去給老大把賬結了!死要錢,死要錢,就怕他有命拿沒命花!”
尾款貴,生意卻不能不做,兩相權衡之下,羅慧只能肉疼地拿出這筆本來不想給的錢。
忍不住惡毒地罵了幾句對方喪盡天良命不久於世的話,她回過頭不經意間掃過丈夫,以爲丈夫的臉上也會有和自己同仇敵愾的憤怒,卻不料他的表情卻複雜的很,皺着眉頭幽怨地打量自己。
羅慧心下一凜,猛然閉上嘴,暗罵自己沉不住氣。
距離新年也就那麼幾天。
穿着平價的新衣,帶着預備送長輩的年禮,章母帶着兩個孩子登上了去長汀縣的班車。
杜行止送着三人到了車站,殷勤備至地將行李放進車廂內,再次確認了一遍:“阿姨,真的不用我送你們?”
章母擺了擺手,爽朗笑了:“不用那麼麻煩,也就幾個小時的路程。長汀縣比章澤他們縣城距離淮興要近一些,東西也不多,下了車以後我包輛車去村裡就成。倒是你,你明後天就要回北京了,送那麼一趟太麻煩了。”
杜行止無奈,只能退開一步,又掏出兜裡的暈車藥就着水給章澤遞過去:“車上悶,你把藥吃了睡一覺,小心暈車。”
見章澤聽話地送了下去,他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隔着玻璃和他道別,章母在車上怔怔的打量杜行止,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前仰後合個不停:“這哪是當哥啊,這非得是老媽子纔對!兒子哎,你可真有福氣,行止那麼冷淡的人都對你那麼寵,喔唷……這怎麼能是我生的呢?”
章悌也趴在椅背上盯着章澤笑:“是啊,要不是知道你們倆是好兄弟,我准以爲誰家的老婆在送老公出遠門呢,叮囑地那麼精細。”
“不要瞎說。”章母並不懂她話中的萌點,笑着呵斥了一聲,下一秒自己也想到角色定位的問題,捂着嘴又笑了起來。
章澤被他倆鬧的耳根發紅,惱羞成怒地轉開眼。兩個女人說的話簡直不着邊際,什麼老媽子什麼老婆,淨是些亂七八糟的。說就說吧,竟然還真的將他的心思猜中了小半。但章澤本就以此爲恥,更覺得杜行止是真心將他當做好兄弟的,他這樣齷齪地臆想人家對自己心思不潔,實在是骯髒到了極點。
他這樣想着,原本透出粉紅的耳垂又慢慢褪去血色。將自己桎梏在廉恥的泥沼裡掙脫不出來。
盯着巴車上方的時間顯示屏,他一時茫然了。跟杜行止做了兩輩子的好兄弟,他對對方知根知底,自問上輩子是從來沒有這種想法的。可爲什麼到了現在卻會變成這樣?真的是男人有錢就會變壞嗎?他現在有了錢,想的就多了,那麼以後呢?會不會越來越無恥?會不會有一天……
章澤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會變成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
見他面色有異,章母和章悌也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不過卻也明白章澤有時候會自己出神鑽牛角尖,遂兩個都不再說話,對視了一眼紛紛閉上嘴巴。
杜行止目送巴車離開,從淮興到長汀縣有近兩個小時的路程。淮興市的高速公路還不夠發達,車都要從省道國道走,長汀縣附近都是山區,山路蜿蜒,他不免擔憂章澤的安危。又在心中計算着他的歸期,今天去了長汀縣,過年走親戚什麼的,恐怕一直要到開學前後才能回到北京了。一想起自己也要在明天回北京去面對張家那些子親戚,杜行止就忍不住嘆息。其實誰家不是那樣呢?章家只不過混亂地低端一些,張家這種大宅門,纔是真正的暗流洶涌。
舅舅和大姨還好,小姨……
拎着鑰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他搖了搖頭,出站回到車裡,預備倒車離開,視線不經意從後視鏡掃過,他心中一頓——
竇順娟居然會在這裡。
竇順娟穿着執法大隊的制服走在一列隊伍的最前端,身後跟隨着七八個執法隊員,正在挨個清肅車站沿路的小吃攤位。幾個攤位主沒能及時離開,卻又不想上繳罰款,在執法隊員外圍圍成了一圈,兩方勢力展開了拉鋸,氣氛異常緊張。
杜行止不由疑惑。他一早就知道竇順娟的存在,她能進工商局執法大隊做大隊長,也全部依憑了杜如鬆爲她託關係。因爲杜如鬆這個靠山很硬,小小一個執法大隊自然很賣面子,尋常竇順娟頂着一個大隊長的名頭,孝敬照收,可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行動是從來不會親身參與的。
現在怎麼會頂着寒風天出來得罪人這種事情,從來都是嘴上滿是大道理的竇順娟唯恐避之而不及的。
不過他也只是轉念一想罷了,固有的對竇順娟的厭惡令他不願意和對方牽扯太多。現在的母親已經和這些人一刀兩斷了,等到再過幾年,他自己也擁有了制約這些人的能力,那些以往他們給予他和母親的屈辱,他會十倍百倍地奉還回去。
最後掃了對峙的人羣一眼,杜行止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掛檔踩油門離開。
對峙的人羣已經騷動了起來,竇順娟憋着一股火氣,這羣滿身油污的刁民如此不識擡舉,撞上她恰好是心情的低谷期,於是揮手喊了一聲:“砸!!!”
隊員們愣住了,面面相覷一陣不敢動手,卻聽到竇順娟尖聲罵了一句:“死人嗎?指揮不動你們了!?”
隊員們不敢得罪上司,出來一個慣來帶頭的馬屁精,試探伸手舉起身邊攤位上的調料罐往地上一砸!
破碎的聲音讓竇順娟有一種破壞的快`感,這麼長時間以來的不順心總算消減了一些。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隊員們紛紛動手破壞,攤主們的驚嚇只是短短的時間,隨後被逼上絕路的絕望涌上心頭,他們開始還手……
對峙的人羣從摔打物品到肢體衝突的轉變是無可避免的,一些攤販們開始朝着隊員們砸雞蛋麪醬之類的東西,但更多的還是丟往發號施令的竇順娟。羣情激奮,以爲無人敢抵抗執法的竇順娟愣住了,然而後悔已然來不及,攤販們高聲呼喝着,大羣蜂擁了過來,連那些原本已經跑遠的攤販也調轉車頭到了這邊增援。
大隊鎩羽而歸,全體狼狽不堪地回到局裡,被圍觀一陣,竇順娟單獨提前去洗澡換衣服了。
隊員們氣憤地圍在辦公室裡,一邊摘下自己身上粘着的雞蛋殼一邊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竇順娟:“不知道什麼腦子,說砸就砸不砸就罵,她還真以爲自己是個角色啊?”
“就是,害得我們被打了一頓,以後都不知道要怎麼繼續管理那一塊了。”
“都說我們是親信隊伍,我看最倒黴纔是真的。”
“這種靠關係做領導還不收斂的人真討厭……”
“哪能怎麼辦,誰讓我們沒她拍馬屁的本事,要是我們也去傍個大款,也不用成天受她的弱智氣咯。”
竇順娟洗好澡,匆匆回來想跟隊員們開會道歉,畢竟這件事情是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她的衝動指揮,今天的矛盾也不會變的那麼激烈。
可剛剛扶在門把上,她就聽到了辦公室內那些隊員們的話,動作一時僵住了。她一直明白自己能做大隊長靠的不是自己的本事,所以爲了在所裡立足,拼命地提拔自己的親信隊伍。一隊的所有隊員都是她一手從其他小隊裡挑選過來的,這些隊員管理油水最足區域,每個月光灰色收入就比工資高出不知道多少倍。她一直以爲這些人會滿懷感激地尊敬自己,可今天才發現,這些在人前對自己恭敬有加的“心腹”,竟然也在暗地裡鄙夷自己。
竇順娟只覺得遍體生寒,從跟杜如鬆關係不再那麼親密後她就感覺到了危機感。局裡每個月必有的內部員工表彰再沒出現過她的大名,局裡對她的出勤率從不關心的領導第一次開始點名批評她工作不到崗位……這些冷遇實際上在其他局裡只是一個大隊長應盡的本分,可對竇順娟來說,卻出現的突兀。
她知道是杜如鬆打點不夠到位的關係,可杜如鬆如今對她,也沒有曾經未離婚前的百依百順了。
杜如鬆讓她把女兒杜媛暫時休學送回自己的孃家,原先說的在杜家遠親中找個人轉移戶口的話題也再不提起。杜媛從生下來開始就是爹媽的寶貝,除了偶爾要受杜行止的諷刺外,杜如鬆和竇順娟在物質上對她簡直是從不眨眼的。現在回到了竇順娟的老家,驟然換成了小縣城的環境,購物也沒地方可去,連吃慣的飯店都找不到了。縣城的民風閉塞,在那裡的親戚都是很早之前竇家父母沒去世前的遠房親人了,七大姑八大姨們最多嘴舌,竇順娟做二奶的事情只有竇震富一家知曉,親人們自然一無所知,杜媛這女兒來的突然,自然所有人都驚奇地要來看個熱鬧。
看熱鬧就免不了詢問她的父母是誰,杜媛更加抱了個孩子,孩子的父親也被屢屢問起,杜如鬆的消息杜媛怎麼敢透露?自己的孩子也是沒有父親的,杜
媛每次含糊其辭敷衍過去,漸漸的那些親戚們看她的眼光就變了。
不敢說自家爹是幹嘛的,又帶着一個沒爹的孩子灰溜溜回來,那麼小的年紀也不上學,成天打扮的花枝招展嬌滴滴的,肯定不幹好事!
杜媛被排擠後便哭着打電話跟竇順娟訴苦,可竇順娟也沒辦法啊,杜如鬆下了死命令,說在他危機過去之前,杜媛絕對不能回到耳目靈通的地方。她現在絲毫不敢忤逆杜如鬆的意思,也總算明白當初張素被冷暴力對待的難堪了,現在的她無依無靠,在淮興,杜如鬆是她唯一的靠山,假使這座靠山也崩塌掉,竇順娟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會跌入如何一個境地。
想到這裡,竇順娟喉頭一甜,奮力將涌上心頭的那股寒意給拼命壓了下去。
現在的她不像從前了,可以肆無忌憚地指揮批評別人。一隊是她的臂膀,她的精銳,假如這羣人都和她撕破臉,那她在大隊裡就如同一個被架空的領導,沒有絲毫威信可言了。
竇順娟的臉上緩緩扯起一個扭曲的微笑,平息怒火,笑容越發誠懇和緩。
然後她微微扭動了手中的鎖把,聽到屋內的竊竊私語驟然消失,眼前全是帶着笑容的熟悉的面孔。
“去洗個澡吧,今天真是對不起,是我沒有考慮周全,讓大家受委屈了。”笑容裡帶着歉意,絲毫看不出剛纔的一番掙扎,“這樣吧,下班之後大家慢走一步,我在淮興飯店定個桌,大家好好吃一頓,也算我這個領導給大家陪個罪。”
隊員們都很體貼地推拒,說她也辛苦了,這一次的竇順娟卻沒有順坡而下,執意要請客一頓,辦公室裡頓時氣氛和樂融融。
然而這高興不待太久,二隊的小隊長便匆忙從沒有關上的門外衝了進來,氣喘吁吁地撫着自己的胸口,他擡起手指着門外:“隊、隊長!你快出去看看大廳裡的電視!承江臺的午間新聞、咱們、咱們隊上電視了!!”
竇順娟面色刷一下變得慘敗,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鄉下的新年是很熱鬧的。沿途的城鎮都張燈結綵,孩子們抱着炮仗滿街亂竄,新對聯和新福字紅豔豔的,章悌收回視線,瞥了眼後座正在沉睡的弟弟,小聲問章母:“媽,外公外婆他們怎麼樣啊?”
章澤姐弟倆很小的時候在外公家呆過一段時間,但記事後就很少回去了,漸漸的印象也越來越淡。章澤被砍傷入院的那段時間,章悌被送去長汀縣大姨家住過幾天,卻也沒有回村裡看過外公外婆,之後匆匆被接走了,一家人就來了淮興。
章母回想着過去的生活,嘆息一聲:“你外公啊,人老實,外婆也不壞,就是有點重男輕女。”
章悌撅着嘴:“都是神經病。”男人倒還好說,女人卻也重男輕女,搞的她自己活像不是女人不是被女人生出來似的,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章母瞥她一眼,皺了皺眉毛:“別瞎說,外公外婆還是抱過你幾天的。”
老人們對隔代的小孩都挺疼寵,苛刻也只是對她們這些子女罷了。若要真說起來,章母過的還算好,家中最辛苦的人應該是章悌的大姨杜萬紅,章母雖然不像小弟弟杜寶剛那樣受盡寵愛,但很重的累活還是乾的比較少的。
想起姐姐,章母便有些嘆息。這真是個苦命的女人,從小在家裡就是最主要的勞動力,砍柴挑水插秧割稻放牛,樣樣都要兼顧,母親年輕時脾氣暴躁,受了委屈回家發泄,遇到些許不順便打孩子,打地杜萬紅渾身都是紅痕。然而那時候還小,哪裡懂得反抗呢?一句“晚上不許吃飯”便能讓捱餓怕了的孩子們戰戰兢兢學會忍氣吞聲,委屈從不表露出來,任由母親消了氣後才小聲爭辯兩句。那時候的章澤外婆多半也冷靜了下來,晚上的那頓飯便也不執意取消。好歹不用半夜從夢中餓醒。
其實那個年代的人有幾個不是這樣過來的呢?村裡的其餘人家都打孩子,還有被餓死的,杜家的一門兄妹全部活了下來,沒一個送了人,也算是章澤的外公外婆盡心盡力了。
杜萬紅嫁的早,十六歲就說了人家,十七歲嫁給了同村的一個莊稼漢,幹活是一把好手,一個人一天能掙二十個工分,又有人說他在大隊裡有朋友,早晚要被提拔進去管事兒,如果去管了糧倉,那就是一家人的吃喝不盡。杜萬紅便是看中這一點嫁了人,隔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原本生活就該這樣和和美美過下去,一家人衣食豐足。可沒料到,孩子五歲的時候,杜萬紅的丈夫下田犁地就沒再回家。第二天人家從水田裡撈出她丈夫溼漉漉的屍體,一身的酒氣,鼻子裡全是泥,沒氣兒了,心跳都沒了,便再救不過來。
杜萬紅成了寡婦,帶着一個孩子,一下子失去了頂樑柱的依靠。好在父母也是同村的,自那之後就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受點接濟。
期間有人說要娶她,條件是把孩子送走,杜萬紅怎麼都不肯答應,硬是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到七八歲,結果這孩子命途多舛,上下學路上被野豬拱了,瘸了條腿,後來又發高燒,燒結巴了,人也細細瘦瘦的,沒恢復過來。
這基本上就等於喪失了近半的勞動力了,村裡有些看不下去的,就建議將這孩子丟到山裡自生自滅算了。可杜萬紅護犢子護出一口氣,她不!她偏要把孩子拉扯起來!
爲了這事兒,章澤的外婆和她發生了無數次的爭執,瘸腿又啞巴的孩子在村子裡也受欺負,杜萬紅乾脆利落地帶着孩子離開家去了縣城,搬磚端盤子洗廁所,一個女人硬是堅持了下來。
章母想起最近一次見到自家大姐時的情形,她住在皮鞋廠的職工宿舍裡,地方小卻打整的井井有條,那個叫做李清水的孩子也已經長大了,說話結巴,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但智力卻是沒問題的,讀書也上進,模樣清秀,文文弱弱的,坐在那時異常的秀氣。
可惜了。
那時她便如此想着,後來忙着來淮興忙着打整家庭忙着離婚和辦廠子開公司,家裡的親戚便被拋在了腦後,如今想起來,她只覺得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能拉這個姐姐一把。
便這樣胡思亂想地到了縣城,章母帶着兩個孩子坐上去香梨村的客車,顛簸一路,彎彎繞繞纔到了地方。
一下車她便愣住了,村頭處站着個異常熟悉的男人,身量欣長膚色微深,有神的雙眼和高挺的鼻樑,十分英俊。這人倚在一輛黑色的桑塔納上,看到章母和章澤姐弟,伸手高高地揚了兩下。
杜寶剛?!
章母頓時揚起笑容來。小弟弟來村口接她們?
杜寶剛迎上來拿走了章母手上的行李,嘴裡說着話:“姐,你們終於到家了。媽接到信,今天讓我三點鐘就來這等你們,家裡飯都做好了,快回去休息休息。這是澤和悌吧?”
章母摸了摸他的腦袋,眼中閃過慈愛的光芒。章澤和章悌笑着問了好,杜寶剛盯着章澤止不住地讚歎:“哎呀,去了城裡果然就不一樣。你看這皮膚白的,模樣多漂亮,就是城裡人啊,大明星也就這個樣子了。悌也好看,有風度,有氣質!”他說着從兜裡掏出倆紅包一人塞了一個,帶着一行人走到車前打開後備箱往裡放行李。
章母盯着車子,桑塔納的價格如今也不便宜呢。她有些驚訝,幾年不見弟弟都開上車子了?笑容異常欣慰:“行啊你,咱老杜家出了能人,小子開上四個輪子了!”
杜寶剛摸摸後腦勺,心中歡喜,掃着姐姐和兩個外甥外甥女的衣着,心中判斷了一下對方的經濟實力。
章母和章澤姐弟並未一身名牌,而是挑了樸素些的上身,章母也沒戴任何首飾,連手錶都摘下來了,只是燙好的頭髮拉不回來,其
餘諸如手機啊皮包什麼的都留在了淮興,只拎了一個綢緞的小提包,章悌則揹着一個繡花的書包,三個人就帶了一個箱子,一些換洗衣服。
但他們氣質的改變卻是無法遮掩的,章母三句話帶出了霸氣和爽朗,章悌雖不能算多好看,但眼神柔和自信笑容得體自然,體態也沒有一絲畏縮,三個人中的章澤更是出挑地出了奇,一身灰撲撲的衣服卻絲毫不覺廉價,襯地他皮膚雪白肉痣鮮紅,桃花眼中似有隱隱波光,體型也纖瘦欣長,往那一站,和周圍的山村背景顯得無比違和,整一個發光體。周圍村民的視線已經有意無意被吸引了過來,還沒幾分鐘時間,周圍圍了一堆不敢上前打招呼的人了。
這樣的三個人,生活絕對不可能貧苦,甚至連掙扎溫飽線都不可能,經濟一定不錯。
他的笑容下意識又真誠幾分。這些年他在深圳做生意,別的不敢說,眼光卻練出了幾分。他最怕回到家裡被黏上一堆的窮親戚,現在章澤一家看穿着雖然不會是大富大貴的那種,但必然也不會求爺爺告奶奶地來託他辦各種事了。
他也就沒遮掩,不像隱瞞其餘姐姐那樣含糊其辭,而是直接回答:“前幾年逃了學校跟人去深圳賣皮包賺了點錢,車也是纔買的。姐姐你們呢?”
章母雖然不打算露富,卻也沒有扮窮酸的念頭,當下淡笑着回答說:“在淮興上點小班,不過沒你那麼能耐,差不多賺個吃飯的錢。”
這和杜寶剛預料的也相差不遠,當下沒再試探,請了姐姐外甥上車。桑塔納從深圳開到淮興來,路上可花費了不少的時間,這是村子裡的第一輛小四輪,周圍的圍觀者們眼神都羨慕的很。
杜寶剛嘴角噙着驕傲的笑,緩緩發動汽車,以儘量的慢速繞了個彎子從另一條過更多村屋的路回家,沿途那些村民們羨慕又驚詫地盯着車子猜測是誰的座駕,又從打開的車窗裡看到是杜寶剛後的竊竊私語杜寶剛笑眯眯地接受了下來。
要不是爲了這些,他老早坐火車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章母家的親戚絕壁沒有章父家那麼壞啊,通常人家中的舅媽啊嬸嬸什麼的,沒有點自己的小心思纔是怪事吧?但壞到羅慧那個份上的不會再出現多一個了。
另外這個小舅絕對是個逗比,圓子的表舅就是這樣的逗比,九十年代時買了輛車子來,過個馬路都要掉頭開到對面停下,就爲了享受一下大頭皮鞋從車內伸出踏上泥土地的那種“瀟灑”,當然,不能忘記隨手要看似不經意地戴上蛤蟆鏡。
放到現在,那就是中二青年的黑歷史有木有!
謝謝讀者t皇叔扔給圓子的三個地雷!
謝謝讀者日暮遲歸、讀者hecate、讀者夢幽扔給圓子的手榴彈!!!
謝謝讀者玄而又玄扔給圓子專欄的大地雷!
謝謝大萌主讀者586585丟給圓子專欄的三顆火箭炮!!!!!!
看到代表我心跡的感嘆號嗎,圓子愛你們!(扭腰擺胯)
昨日留言的積分已送,歡迎大家再接再厲,再接再厲。話說回來圓子這個月送了幾千的積分,千~萬不要給編編知道了拜佛拜佛拜佛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