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杜行止的外公張德軒已經臨近退休,雖然仍舊手握重權,可事業的重心已經偏向提拔家中兒女。杜行止的大舅張懷目前在新疆工作,二舅則去了陝西。家中常年在家的除了老兩口外,便只有杜行止的兩個姨媽和姨夫。

其實他們都各有各的事業,哪怕最不出色的小姨媽都在大學任教,這樣的人在北京會沒有房子嗎?不可能的,至於她們爲什麼甘願住在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孃家,目的自然是見仁見智的。

總之等張素帶着杜行止趕到張家的時候,杜父杜如鬆已經登堂入室了,大院外杜行止認出父親掛着淮興牌照的車,一進家門,迎上來的就是保姆異樣的神色。

客廳內,杜如鬆端居客座,手捧着一杯一看就剛沏好不久的熱茶,弓着脊背小聲和茶几對面的人說着話。他穿了一套黑色的西裝,挺括瀟灑,風度依舊。玄關處的衣帽架上掛着一件軍綠的大衣,看來也是他的,不過卻是件穿過許多次的舊衣服了。

坐在杜如鬆對面的是杜行止的大姨小姨和她們的丈夫,張素是老三,前頭兩個哥哥後面都是妹妹,所有人都已經組建了家庭,之前去接機的張萬飛便是小舅舅的獨生子,大舅舅的兒子叫張精鈺,比杜行止大的多,如今在外交部工作,杜行止的大姨有一個名叫朱妍的二十二歲女兒,而小姨的兒子吳王鵬還在國外唸書沒有回國,學的也是商科。

杜行止對這兩個姨媽的印象不好,從母親帶着自己出現在張家到現在,杜行止沒有感受到任何她們對自己一家的善意,包括兩個姨夫在內,雖然是一家人,她們身上總帶着高高在上的味道在俯視自己。

杜行止沒有忍辱負重乞討的心思,自然對此十分的在意,現在她們用如此親和的態度來招待早已和張素離婚的杜如鬆,他立馬發覺到了其中的古怪。

小姨張巧正對大門的方向,見張素和杜行止來了,眼前一亮,連連擺手:“可算是來了!我和二姐看姐夫在外頭吹着冷風等了好半天怪辛苦的,就把他請進來喝杯茶,聊了兩句。”好像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叫杜如鬆爲姐夫有什麼不對,小姨站起身過來拉住張素的手臂,將她帶至桌邊,朝杜如鬆坐着的客座推去,“大姐快坐,行止!你也坐!王媽媽,麻煩給我們倒兩杯茶來!”

對坐在杜如鬆身邊的丈夫使了個眼色,杜行止的小姨夫立馬讓開了一個一人的座位請張素落座。張素被拽着胳膊四下看看,這條客座的沙發除了這個空位外已經沒有多餘的位置,而杜如鬆也在仰頭看着她,視線裡滿是期冀。

心中冷哼一聲,她也明白了妹妹們的用意,使了個巧勁掙脫開張巧的手掌,張素身形一閃,在張巧站起來後留下的主座沙發上坐下了。

現場的氣氛頓時一滯,張巧的面色僵了僵,恐怕是沒有料到張素會如此不給她留面子,眼中劃過一道憤意。但也只是那片刻的功夫,她隨即又樂呵呵地,彷彿沒有察覺到任何古怪般在丈夫讓出的空座上坐了下來,緊挨着杜如鬆。

杜如鬆心中一揪,有些失望又有些驚歎。他已經幾年不曾見過張素,來之前他設想過張素這些年可能會產生的變化,歲月這些年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中年人的新陳代謝註定了他們無法永駐青春,張素也許會像竇順娟一樣皮膚黯黃眼角爬上深刻的皺紋,也許會像自己一樣發福挺出難看的肚腩,然而他如何也沒有想到張素竟然會是眼前這個模樣。

她穿着一件裁剪立體挺括,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淺灰色羊絨大衣,腰部收出細細的輪廓。內裡是一件簡單的黑色高領毛衣,貼合的針織勒出她細長優雅的脖頸。她的皮膚一如既往的白皙,甚至因爲臉頰的豐潤而顯出幾乎透明的光潤,眼神深刻有力,眉毛修的細長精緻,脣部用鮮紅的脣膏勾出完美的形狀,弧度微微上翹着。

這是個哪怕在街上走過都會引來男人回頭打量的女人,以自身的優越外在條件加上時光遺留的味道,她顯得魅力十足又高不可攀。即便是曾經和她同牀共枕過的杜如鬆,這一秒心中也不由升起一種源於自慚形穢的膽怯。

來前在心中排演多次虛僞的溢美之詞壓在嗓間,杜如鬆口齒張張合合,半晌後才憋出一句:“好久不見。”

張素昂着頭冷冷地與他對視着:“是啊。”

杜行止坐在保姆搬到母親沙發旁的椅子上,回首道了謝,隨即和母親一起看向杜如鬆。他心中的疑慮一刻都不曾抹消,他來幹什麼?是自己的念頭還是旁人的授意,爲什麼以往如此顧忌張家的權威現在又登堂入室。仔細打量父親的衣着,他不由皺起了眉頭,杜如鬆身上這套西裝還是沒離婚前在國外定製的,衣領處潢色的內針杜行止還有記憶。在他的印象裡,杜如鬆是個愛派頭的人,每季固定採購新衣,舊衣擱置的擱置存放的存放,幾乎從此失去用武之地。而現在他穿着的這身舊西服和門口懸掛的舊大衣無疑不在對杜行止透露出一個訊息——杜如鬆的經濟狀況很不容樂觀。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杜行止仍舊記得逢年過節時家中來往絡繹的送禮人潮,從他幼時能記事起,來拜訪的人每年逐步遞增着,帶來的東西也一年比一年貴重。

一開始只是蔬果特產,隨即換成香菸美酒,等他再大一些,菸酒規格提升到無法再高的品牌和數量,登門的禮物便換成了金銀佛像玉如意什麼的,杜行止甚至記得一個胖子送來一個綠色的絨盒中璀璨鑽石戒指的光芒,當然那戒指最終沒有戴在自己母親的手指上,總而言之,杜如鬆在這樣的情況下,是絕對不可能缺錢的。

那就是裝模作樣的苦肉計?杜行止皺起眉,不太確定父親膨脹的自尊心是否允許自己使用這條計策。他根本沒有朝杜如鬆落魄的方面去想,張素是個豁達的人,離婚的原因她從不跟任何人多廢口舌,一是這種失敗宣揚出去對她沒有好處,二是父母年紀大了,何苦讓他們再爲此怒不可遏,耿耿於懷女兒的委屈?

張家是不可能去報復杜如鬆的,在那一個小小的淮興市內,杜如鬆有人脈有根基,哪怕要倒,又怎會在這短短几年之間?

張巧清脆的聲音在屋內迴盪:“我還記得姐夫您當初追我姐的時候,那幾年我年紀還小呢,看着你們倆,真覺得就像書裡說的那樣天作之合。結果你們果然成了,爸媽雖然反對,但我也覺得他們太古板,那時候他們擔心你條件不好會委屈了大姐,可現在,不也是個成功人士嗎?”

成功人士四個字從張巧的嘴裡說出來便不是虛言了。她從小腦子不靈光,讀書也不太行,情商和智商都沒有家裡的哥哥姐姐高,又貪玩,大學期間基本上是在戀愛和瀟灑中度過的,不過好在佔據了幺女的位置,家中的哥哥姐姐乃至父母都對她寬容些,這樣的履歷也能被弄進大學,雖然並不教書育人,她管理的卻是校內教書育人的教授。不過饒是如此,她的成就仍舊無法和家中的任何親人相提並論,不說如今已經一腳踏入政壇的兩個哥哥,赤手空拳在短短几年內創下國內當紅服裝品牌的張素,以及嫁了個珠寶界大拿的二姐張臻,就是在省會城市法院做領導的杜如鬆她也是有些比不上的,嫁的丈夫雖然也玩權術,但在掉塊磚就能砸到三品官的北京城裡實在是籍籍無名了一點,若非還有自家寶刀未老的父親撐腰,張巧的日子是決然不會像如今這樣清閒的。

幾十年了,第一次聽到張素孃家人的誇讚,回想起曾經張老爺子幾乎把手杖戳進他眼睛裡時嘴裡的唾罵,哪怕知道對方口中的讚揚沒有幾分真意,杜如鬆的心中仍舊多了幾分熨帖。張巧見她表情放鬆,張素的神情仍舊那麼冷硬,眼中閃過一道異芒。

對張素離婚的真相,她們瞭解的其實不多。從張素私奔離開張家隨着杜如鬆到達另一個城市開始,她便很少會去關注這個大姐的動向了。開始幾年從父親偶爾談起的話語裡她依稀能分辨出大姐的生活並不如意,似乎是很窮困,後來日子大概好了一些,父親年復一年對淮興的關注也在慢慢減弱,最後母親和大姐聯繫上了,母女倆的誤會漸漸消除,按着張素報喜不報憂的尿性,張老爺子放在淮興的注意力也就慢慢全部被收了回來。

結果突然之間大姐就回來了,帶回自己已經離婚的大消息,在父親臨近退休的時間一腳踩回了氣氛已經變化詭譎的張家,帶着杜行止這個已經成年的兒子。對張家的兩個男丁倒還好說,對女兒們來講,卻着實不是一個好消息。

兄長們已經逐漸闖出了自己的天地,而她們這羣女兒卻更多依附的是夫家,張老爺子的資產也就那麼點,多一個人瓜分便少一分利,誰會歡迎這個已經二十年不見感情消磨的乾乾淨淨的大姐呢?

尤其是張巧,她仍舊記得自己年少時被籠罩在兩個姐姐光環下形容黯淡的日子,哪怕到如今張素也是比她優秀的,張家的一切對張素來說也許可有可無,可對她張巧來說,卻是意義非凡一切。

張素的迴歸帶回了兩張嗷嗷待哺的巨口,原本已經危機重重的張巧不得不防。而如今,也許有一個機會能將大姐請回那個她從前生活的,位於千里之外的小城當中。

張巧極盡所能地活躍氣氛,力爭能讓默不作聲的張素說出話來,一旁原本沉默的張臻也加入進來,一唱一和的,極快與杜如鬆談地熱火朝天。

張素冷眼看着兩個妹妹,她一早明白她們的排斥,但這是她的家,哪怕私奔了一百次,只要父母願意原諒,就有她張素的一席之地!除了年邁的父母和從小被自己冷落的兒子外,張素自問自己從不虧欠任何人,包括兄弟和妹妹們在內,她們有什麼資格不允許她回家?就因爲父親的那些金錢,親情就能如此乾淨利落地被磨滅?誰稀罕那些被她們看成命根子的寶貝!

然而這種話哪怕是她明明白白講出口也是不會有人相信的。張老爺子喜愛古玩,家中的珍藏靠他多年的累積,一幅畫一個碗一尊雕像也許都價值連城,即便張素如今有了自己的事業,那畢竟只是個才起步的公司,誰又能相信她會丁點不覬覦唾手可得的巨大財富?

被兩個妹妹鼓動着,張素髮現到杜如鬆的呼吸逐漸粗重了起來,脖子也在慢慢變紅,彷彿在下定一個十分重要的決心般捏緊了拳頭。他忽然站起來直視張素,撲通一聲單膝下跪下來。

驚詫的視線中,杜如鬆豁出去般凝視着張素:“老婆,我今天來找你,是爲了跟你說一句話。”

張素垂下眼,意外地發現自己心中竟然沒有因他這樣出位的動作掀起絲毫波瀾。

“我後悔了,”杜如鬆繼續說着,眼眶變紅聲音也哽咽着,“沒有你在我身邊,我吃不香睡不好,心好像空了一塊。我一直以爲你對我來說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但我真的失去你以後,就好像生生被砍去四肢,那種痛苦我無法忍耐了。你回來我身邊吧!”

這段話有真有假,自然也是發自肺腑的。他確實後悔了,也發覺到自己心中真正愛的更多的仍舊是這朵熱烈的火玫瑰,張素的張揚和無一不在他的記憶中留下深刻的美妙記憶,各種回憶在張素離開後如同洶涌的波濤,海嘯般湮滅了他的心。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看到竇順娟的時候,他心中只剩下因對方破壞自己婚姻的恨意了。

他明白這其中自己必然有錯,但那又怎麼樣呢?男人誰不犯錯?古語尚有云浪子回頭金不換,更何況從前如果不是竇順娟死皮賴臉地跟在他的身邊,他又怎麼會把持不住自己犯下這種錯誤?現在他回頭了,可竇順娟竟然仍舊苦苦留戀,杜如鬆自問自己不會給她任何機會了,等到與張素複合,他一定會將竇順娟打發地遠遠地。在淮興這麼快小地方,哪怕他已經不如從前風光,對付竇順娟這種毫無根基的人也是能夠輕鬆做到的,但一切的前提在於,張素願意原諒他。

杜如鬆不敢確定自己是否會成功,但他堅信誠意能夠打動上天。更何況張素與他同牀共枕幾十年,對他的愛從前幾乎如有實質,當初他迷戀竇順娟不肯回家時張素的苦苦挽留仍舊曆歷在目,他不能相信短短的幾年時間會把這種刻骨銘心的愛情磨滅。

他仰頭看着張素,時間沒有在這個女人身上留下多麼明顯的痕跡,與竇順娟相比,張素纔是足夠站在他身邊的女人。她高貴大方優雅美麗,從任何一個方面看來都無可挑剔,當初的他爲什麼會鬼迷心竅同意離婚呢?一連幾年下來杜如鬆都如此難以置信地質問自己。

“回來吧,”他擡起頭,仰視張素一如初識那天騎在馬背上令他一見鍾情的美麗的臉孔,聲詞懇切,眼中落下淚來,“我們還有孩子,行止日後會有自己的家庭,我們可以一起喝兒媳婦的過門茶一起帶孫子,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已經改過自新了,給我一次機會吧。”

這番話假使放在以前,張素指不定能被感動地哭厥過去。可沒感覺了就是沒感覺,杜如鬆說的如何懇切甜蜜,在張素的心中也和街上隨處可見的陌生人的搭訕毫無區別,她皺起眉頭想要果斷地拒絕對方,然而這個表情被張巧迅速地捕捉到了。

張巧心下一沉,撲上去抱住張素的胳膊,抹着眼淚說:“大姐,姐夫都這樣道歉了,你就給他一個機會吧。”

張巧的丈夫吳大籌也幫腔道:“是啊大姐,我是男人我能理解鬆哥的內心。男人年輕時候哪個不犯錯啊?我也犯錯,巧巧她都特別大度地原諒我。要我說,你們的路還長着呢,現在才結婚多少年啊?好事多磨,就不要太在意過去的錯誤了。”

張素的大妹妹張臻也插嘴道:“姐,你就看在姐夫願意爲了挽回你放棄尊嚴的份上考慮考慮吧。”

他的丈夫朱廉原本似乎不想開口,但見屋裡的諸人都開始表態了,也立刻站在了妻子的這邊,說出了跟吳大籌大同小異的勸告。

除了杜行止和遠遠躲開的保姆之外,屋內幾乎所有人都在用期冀的目光壓迫着張素。

張素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她的家人跟曾經傷害過她的男人結成了聯盟正在逼迫她再次跳進火坑。她嚥了口唾沫,臉上沒有表露出絲毫疲憊的表情,而是扭頭問杜行止:“你呢?你覺得我該怎麼選擇?”

杜如鬆聽到這如同鬆動口風的話語,心中頓時一喜,帶着欣慰的眼神就朝杜行止遞去。杜行止掃了他一眼,認真地看着母親:“只要你高興,做什麼選擇我都不會責怪你。”

杜如鬆眉頭一跳,難以置信地瞪視着杜行止,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他支持自己的母親拒絕和自己的父親複合?這個不孝的王八蛋!

然而得到回答的張素卻是心頭猛然一鬆,是啊,爲什麼要在乎這些人呢?只要兒子站在自己這邊一直支持自己就夠了。

她的失落一掃而空,眼神中的受傷也被慢慢地掩藏了起來,看着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張素輕嘆了一聲:“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

此言一出,張巧和張臻都是面色一變。

然而張素再不跟她們玩什麼你猜我想的把戲了,她直言不諱地將她們埋藏在心中最骯髒的一面挑出來j□j裸地擺佈着:“我只想告訴你們,爲了任何目的把我引出北京都是沒有必要的,我在不在這裡沒有任何分別。你們看中的那些東西,我一概不要,留在北京是爲了發展工作順帶照顧爸媽,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就是這麼想的。”

她有點語無倫次,其實還是被氣着了。兩個妹妹她從小看着長大,兒時的感情可以說是相當的好,她出國留學的時候每年回家過年都會給妹妹們帶上滿滿一大包的禮物糖果,無論如何,對兩個妹妹,她曾經是盡心盡力過的。

然而二十多年的分別終究造成了太大的後果,家人和家人的隔閡已經大到了一個難以忽視的地步,從前的她以爲只要沉默低調就能躲過亂流,然而這一刻她發現,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來自於妹妹們的目光恐怕沒有一刻曾帶着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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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索性就說開了吧,埋在心裡就是刺,猜忌着誰的心裡都不舒服。

被撕開皇帝的新裝,張巧和張臻都十分尷尬,張巧不懂僞裝,被說破了心思後便自亂了陣腳,尷尬笑着推諉道:“大姐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啊。我只是覺得二十多年的婚姻就這樣放棄實在太可惜了纔會勸一勸,當初你和姐夫爲了在一起鬧的多轟轟烈烈,比還珠格格都不差了,現在爲了一點點小矛盾就老死不相往來,你不覺得太可惜了嗎?”

張素搖着頭,又看了眼面無異色只是沉默下來的張臻,不由感嘆龍生九子各個不同,張臻只比張巧大兩歲,僞裝的功力卻是張巧拍馬也不能及的。

現在杜如鬆在家,她也沒心思把矛盾挪到家人身上,見自己一番話將兩個妹妹加妹夫都說沉默了,張素冷笑一聲將矛頭對準杜如鬆:“你告訴她們,我們離婚是因爲一點小矛盾?”

杜如鬆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膝蓋,冷硬的地磚涼氣從骨頭縫裡透了進來,連心都像被凍住了似的。他面色發青地小聲說:“可是我都已經知道錯了……”

張素不理他,刻意放大了聲音:“從結婚開始你就跟竇順娟在一起,給她買房子買車安排工作,跟她生兒育女如今外孫女都有了,你告訴她們這是小錯誤?”

張臻和張巧乍聽這一消息,都是悚然一驚,想起剛纔杜如鬆對離婚原因支支吾吾的態度,心中頓時一涼——方纔的勸說恐怕起到了反效果,連他們恐怕也要受牽連了。

果然,杜如鬆在聽到張素的質問後立刻氣弱了不少,沉默了許久之後才鼓起勇氣說道:“只要你肯跟我回去,竇順娟我一定打發的遠遠的。杜媛我已經送到她老家去了,以後跟我也再沒有任何關係,我就當沒有這個女兒。給竇順娟的房子和車我都收走了,現在也不給她錢了,這樣還不夠嗎?那麼只要你回去,想怎麼處置他們,我絕對不說二話!”

被他的薄涼嚇得有些心驚,張素越發不明白自己從前到底看上了他哪裡,連跟隨他那麼久不要名分爲他生兒育女的竇順娟他也能這樣輕描淡寫地拋棄,那麼自己的呢?如果沒有偌大的張家在背後一力支撐,自己是否也是他心中那個可以隨時“任人處置”的角色?

這一刻的張素終於將以往所有的舊情全部拋開。這樣的男人假如自己還去留戀,那就是作死的節奏!

她倏地站起身來,朝着廚房喊:“王媽媽,去外面幫我通知一下警衛,進來請杜先生離開。”

她說完這話,不顧杜行止看向自己愕然又震驚的眼神,冷笑着低頭盯着他的眼睛:“我是張家的女兒,哪怕以前犯過錯,好馬不吃回頭草,我不會在跌倒過的陷阱邊再被暗算一次。”

她釋然地笑了,終於能夠放下仇恨將這個男人視作徹頭徹尾的陌生人,爲了這樣的一個薄情漢讓自己痛苦幾十年青春的付出本就是不值得的,她該慶幸自己脫身的早纔對。

然而還不等去請警衛,開門的王媽媽便驚叫一聲,隨後立刻低頭小聲喊道:“老先生,您回來了。”

屋內所有人都被這句話吸引了主意,包括跪在地上的杜如鬆在內,視線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張德軒嗯了一聲,拄着幾乎是裝飾品的龍頭拐步伐穩健地走了進來,越過噤若寒蟬的王媽媽,鋒利的視線掃過屋內的衆人,一陣低氣壓下,忽然重重地跺了下柺棍:“胡鬧!!”

他聲音渾厚,炸在耳朵裡就像雷鳴一樣響亮,連杜行止都忍不住皺了下眉頭——做了一輩子領導的人,氣勢果真和普通人不一樣。

張德軒瞪着張素,在張素以爲他會責罵自己的時候,張口斥道:“我張家的孩子除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也不會受了委屈往肚子裡吞!爲什麼不告訴爸爸他做的那些事情?你以爲爸爸年紀大了就受不了這些打擊嗎?如果早告訴了爸爸,這個混蛋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再到北京騷擾你,一個人扛着,以爲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嗎?”

“還有你們!”視線越過張素落在張臻和張巧臉上,他心中有一股膨脹的憤怒,源自於對毫不顧念親情的兒女的失望,“你們打的是什麼心思,路人皆知!爲了蠅頭小利叫個外人看我們張家的笑話!出息大了!把你們大姐往火坑裡推!?”

張德軒在家中慣來是嚴父形象,從小到大的積累使得他在兒女心中的權威是根深蒂固的。此言一出,就連僞裝功夫一流的張臻都白了臉色,張巧更是嚇得雙腿發起抖來,兩個人低着頭連話都不敢說一句。

老爺子不傻,誰都知道他不傻。他能在外頭斗的跟烏眼雞似的政客當中佔得一錐之地,智慧只會比家中的兒女更加深厚。很多東西他只是裝作不明白和不在意而已,又怎麼會是真的一無所知呢?以往他裝傻把誰都騙過去了,可現在張臻和張巧才意識到,自己以往自以爲隱秘的鬥法興許都落在了老爺子的眼中。

這無疑是記晴天霹靂,加上今天她們勸說張素和杜如鬆復婚的舉動,在老爺子心中她們會留下多麼烏黑的一筆簡直是不言而喻的!

張臻狠狠地咬着牙,太急了!這些天她還想託家裡爲她丈夫解決一些至關重要的問題,這件事情一出,恐怕賭氣的老爺子連聽都不會聽她的請求了!這都怪杜如鬆,如果不是他信口胡說把大家都騙過去了,他們怎麼會不分青紅皁白地就去勸張素?!

張巧指尖都發起顫來,被父親的一頓怒吼差點嚇哭,眼前都在一陣一陣的發黑。她後悔死了自己爲什麼要攙和這種事情,還偏偏被老爺子撞了個正着,真的就是怕什麼來什麼嗎?

張素感動地紅了眼眶,萬萬沒想到最在乎顏面的父親竟然會如此爲自己着想。記起從前的自己爲了和杜如鬆結婚對他百般對抗最後甚至一走了之的舉動,她不由鼻內一酸,險些流下眼淚來。

張德軒望着自己少見的露出弱勢的大女兒,心中感嘆了一聲命運弄人,隨後語氣變得更硬。他盯着杜如鬆的目光簡直要在他的身上燒出一對窟窿!杜如松原本的單膝下跪已經被強大的威嚴壓迫地雙膝跪下了,整個人狼狽地縮成一團,恨不得以頭搶地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自己以爲自己摸透了岳父……或者說是前岳父的心理。從前的他對自己和張素的婚禮百般阻撓,不就是覺得自己是個窮小子,女兒嫁給自己沒面子了嗎?這樣要面子的一個人,對女兒離婚的事實肯定也是容忍不能的,自己願意復婚,這個老人應該是第一個投上贊成票的人,而萬料不到等待自己的居然會是如此直接的怒火。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杜如鬆心中浮出這一行血紅的大字,當下悔恨地腸子都在發青。

他哆哆嗦嗦地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張德軒卻目光一厲,回頭大喊:“警衛!警衛!把他給我拖出去!!”

兩個兵哥跑着步進來,挨個朝張德軒敬了禮,隨後跑到杜如鬆身邊一邊一個扣住肩膀,一下就將腿軟腳軟的杜如鬆給提了起來。

他們的手力氣很大,就像鋼爪一樣堅硬有力,扣住肩膀的時候不分輕重,杜如鬆疼地一個哆嗦,下意識地想要求饒,但還沒等他張開嘴說話,面前的場景就猛然一變。從溫暖如春的客廳成了寒風刺骨的室外。

被毫不客氣地“請”出了大門,兵哥連話都懶得跟他說,扭身就走。

杜如鬆還想再闖,只聽咔咔兩聲清脆上膛,兩頂黑洞洞的槍管便對準了他的腦袋。

屋內,張德軒朝兩個小女兒發了一通脾氣,罵她們不知道友愛大姐鬼迷心竅見利忘義有奶就是娘,總之什麼話誅心罵什麼,什麼話難聽罵什麼,罵完了女兒罵女婿,直將大女婿胖乎乎的腦袋罵出一層豆大的汗珠才肯歇口,末了還要添上一句重重的冷哼。

張臻和張巧連張素的臉都不敢再看,老爺子說了一句“滾吧”,她們便帶着丈夫夾着尾巴灰溜溜從屋裡跑了出去,嗅到屋外的空氣後,才猛然深吸了一口,活過來了!

而屋內的張素才真正有勇氣表露出自己的委屈,以往的那些不快那些憤恨,這一秒都已經消失不見。她撲在從未感受過的父親的胸膛中,不顧他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狠狠地痛哭了起來。

從未跟兒女如此親近過的張德軒表情立馬變成了oo,威嚴的羊鬍子一翹一翹,看模樣是想罵人,然而嘴巴張張合合半晌,他還是沒有出聲,只是將柺杖遞給杜行止拿,自己伸出手,虛虛地攬住了女兒。

這個大女兒,年少早慧冰雪聰明,卻經受了太多的苦難。也是他這個做父親的虧欠太多。張德軒曾經頭疼女兒硬要跟杜如鬆在一起,還特意爲此去求助過心理醫生,心理醫生給他的解釋是,在父系威嚴的家庭中長大,張素從小沒有感受過正常的父愛,偶爾有一個男人對她特別溫存,她便會貪戀這種心理上的滿足感無法自拔。

張德軒那時候是後悔的,然而他從來不是個溫柔的人,性格中又有抹滅不去的衝動,一旦生氣了就口不擇言,想要改變又是談何容易呢?

是他,虧欠了女兒本該從小得到的慈愛啊……

張德軒眨眨眼把眼淚眨回去,在孫兒面前他是威嚴的爺爺。定睛一看杜行止這小子還沒眼力見地盯着自己這邊,他頓時怒了,又是羞澀又是羞澀又是羞澀地吼了一句:“看什麼看!還不趕緊來安慰你媽!?混賬小子!”

杜行止無辜被罵,眉頭一跳,後仰着身子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他不在張德軒身邊長大,自然也就不怕他,將柺杖塞回張德軒手裡後,他才掏出兜裡的手帕塞給母親,硬着嗓子安慰了一句:“一大把年紀的,不要哭了。”

張德軒捏着被硬塞進來的柺杖,盯着杜行止哄女兒似的舉止,心中又有些欣慰起來。

沒有溫柔的爸爸,現在也已經有成熟的兒子可以照顧她了,女兒的磨難果然是暫時的,等到晚年一定有享不盡的福分。

羊鬍子翹了起來,張德軒眼中有着對孫兒的讚許和得意,他拍了拍杜行止的肩膀,破天荒夸人一句:“你很好,跟你爸不一樣,是個有良心的小子。”

杜行止回頭看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外公一眼,總覺得自己方纔還隱約能感受到的某種威嚴實際上只是假象。

作者有話要說:ko渣爹。

謝謝讀者elmo巖海苔、讀者、讀者bluefish扔給圓子的地雷!

謝謝讀者妖孽哪裡跑扔給圓子的三顆地雷!!

謝謝讀者畫舸、讀者dars扔給圓子的手榴彈!!!

昨天是情人節和元宵節,圓子忘記了跟大家道節日快樂,今天補上。但作爲光棍一個,我又實在是……

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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