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年羹堯同嶽鍾琪正說話間,一個親兵在帳外稟報,說是有一西洋傳教士求見大將軍。嶽鍾琪略有詫異地看看年羹堯,年羹堯自鼻腔裡輕輕一哼,“九爺的人。”嶽鍾琪面上登時添了幾分進退不是的尷尬,隨即低聲請道,“要麼,卑職迴避一下?”年羹堯擡起頭來看了看帳子口,擺擺手,隨意回道,“出門在外,總是撞上各路神仙,還得咱們挨着個兒的去拜拜,今兒好不容易來一個找上門來拜咱們的,有什麼好躲的?”接着,又朝帳外一揚聲,“請他進來。”
待親兵帶來人進帳,年羹堯只坐着不肯起身,看了眼前人一眼,便哈哈笑道,“這回看着像了,不然你說你一個外人,摻和朝廷的事幹什麼。”嶽鍾琪卻是頭回見着傳教士,聽了年羹堯那沒頭沒腦兒的一句話,又壓根兒不知道前情往來,不禁好奇更甚,不由地將來人上下細細打量了一遭——他穿着一身深藍夾棉緞子長衫,外罩個銀鼠皮馬褂,戴着六合小帽兒的腦後還束了條假辮子,連胸前常掛的聖十字架也摘了去,渾身上下無一樣兒是正式的傳教士打扮,只剩下那臉相和眼睛兩處,還能分辨着是個地道的西洋人。
來人正是穆經遠,他見年羹堯原是極密之事,此刻見帳內還站着一人,又不知是什麼身份,不禁有些驚疑,“您這會兒正忙着麼?”年羹堯這方悠悠站起身來,順着他的目光,瞟了嶽鍾琪一眼,拊掌隨意道,“哦,這是我自家子侄,不妨事的。”穆經遠原也不認得嶽鍾琪,只知年羹堯處軍紀嚴明,先見二人都是尋常服色說話的樣子,便料定不是公事往來,這會又聽年羹堯如此一說,便也放了心,將手邊的紅漆錦盒雙手遞上前,交給嶽鍾琪,才道,“上回答應年總督的一點小禮物,我帶來了。”
嶽鍾琪得了年羹堯的首肯,打開錦盒來一瞧,卻是不由得強忍着憋了暗笑——原來是滿滿一匣子的小荷包,足有三四十來個,無一重樣。年羹堯打嶽鍾琪手裡瞟了一眼,悠悠踱到穆經遠近前笑道,“你這回真費心思了。我去江南做過學政,瞧着這眼熟——上好的活計,不是蜀繡織錦,唔,應當是南來的物件兒罷?”穆經遠立在一側,看年羹堯面色,只道是歡喜對了胃口,忙道,“正是,我原不知道年總督只是愛這個的,不然上回也就帶了來。我以往同令兄(年希堯)相交,他最愛我們西洋的物件,像座鐘、葡萄酒、算學距尺一類,我託朋友都能運來,可是這些有東方風韻的精巧的藝術品,卻不是我能力所及了,這還是貴人贈我的。”
年羹堯自然知曉他所說的貴人是誰,心內暗自冷笑,嘴上卻不肯接他話茬,“你上回來讓我照看那個人叫什麼來着?”
“何圖——”
“哦對,是何圖,我問過了,他目下不在我管內,你要去尋延信大將軍纔是。”
“這……原是我認爲能託兩位大將軍都替他照應一二——”
“那他好大的面子!”
“年總督,是這樣的——”
“那我倒不很明白,你是西洋人,該好好孝敬你們的天主纔是,怎麼也爲我們的官員謀起福祉來了?”年羹堯不由分說,打斷了穆經遠問道。“哦,我同何圖都受九王的恩惠,私下的交情很好,所以才相互幫助的。”穆經遠漢話說的雖好,但終究也不到能由此及彼,託言隱喻的地步,好容易抓着一個話縫提到允禟,哪肯錯了機會,又忙不迭地補道,“我到中國這些年,在北京也認識了不少王公,只有九王禮賢下士,我最尊敬他。我看他相貌也是大有福氣之人,將來必定要做皇太子的,皇上也看他很重……”
年羹堯看他那失之操切的樣兒,不禁覺得好笑,見他還要一味地絮叨下去,實在不耐,本欲教他回去,但看那滑稽模樣偏又有心逗逗他,再次打斷道,“怎麼皇上很看重九貝子麼?那我早上才接到的邸報,說是皇上近日又把九貝子很罵了一頓……”
“這,我不曾看見——”穆經遠有些着慌,一時不知怎麼回他。他此來兩次謁見年羹堯,都是出自何圖的授意,那些稱讚胤禟好的話,也都是何圖教給他的,就連他本人,也只屢屢聽說胤禟好,時候久了連他自己都信了,可真要說起來,穆經遠卻是都不曾見過胤禟幾面的。
“你當然看不見。”年羹堯立時接過話來,又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朝廷的邸報你怎麼能看見?”
“皇上看重的意思,我是在京裡知道的——”
“在哪兒都能聽說。你是少上外邊兒來,所以不知道,這今兒有說皇上賞了三王爺一副墨寶的,明兒有說皇上上四王爺家用膳的,後兒還有說皇上讓五王爺掌旗的。不過我想,這邸報總不是傳的?”
“這——”穆經遠預想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想,也許皇上罵九貝子只是皇上一時氣惱,不足爲憑的……”他根本沒法說服年羹堯,更別提何圖囑他宣揚胤禟對年羹堯期許的事了,情急之下一聳肩,連手勢也作了平攤裝,極是無奈地道。
年羹堯相顧嶽鍾琪一眼,輕笑道,“這話聽着怎麼這麼彆扭。”說着,年羹堯輕輕一撣袖緣,看着穆經遠道,“皇上不是刻薄寡恩的主子,對大臣尚且寬仁教諭,對宗室王爺們更是諄誡爲先了,要沒有什麼事兒,也犯不上這麼擠兌阿哥爺們。”
“年總督——”“行了,這一匣子禮物我收下,也難爲你這麼左一趟右一趟的往軍前跑,往後別再折騰了。何圖不在我這裡,往後我替你遙看着,總不教他出亂子倒黴就是了。”見穆經遠不甘心地還要再說,年羹堯朝嶽鍾琪使了個顏色,嶽鍾琪會意,便摒着一臉肅穆,朝穆經遠做了個送客的動作,不容他再多言,穆經遠犯急地一聳肩,“這樣……好嗎?”“來人,送送這位先生!”一時見嶽鍾琪面不改色地盯着他,又高聲喚了親兵進來,穆經遠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只得搖搖頭,無奈地隨出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