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筆在地圖上劃過,從洛陽向東走,到了開封之後停下,劃了個圈。
「這意味着我們的北伐取得初步進展的同時,輜重線也在拉長、行軍的道路在變多,我們需要佈置兵力的地方也在增加。接下來,對兵力、糧草的要求也更大。而趙宋的幾次北伐便是敗在之後這些地方。」
李瑕得到捷報之後,竟是先給衆人潑了一盆冷水。
他這人總是有些掃興的。
因爲他曾經也打到過洛陽,當時他是率着數千騎兵出潼關、走河洛,折向南陽,最後從武關殺回關中。
但那是破壞。
破壞很容易,而佔領很難。
比如,闊端攻入成都很容易,但如果要佔領並經營成都,堂堂大蒙古國二太子卻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乾脆屠光、殺光,因爲他知道自己沒有那個統治的能耐。
李瑕的這次北伐則是要收復河山,把每個城池都消化下去。
「端平入洛,趙宋甚至已經拿下了三京,把防線推到了整個黃河沿線,但最後還是敗
線,但最後還是敗了,爲何?站不住腳實力不足以守住。因此朕嚴命張珏,凡遇堅城,能勸降則勸降,減少損失,增加戰果。」說着,李瑕看向了隨軍的文臣們,有韓祈安、李治、楊果等北人,也有史俊、房言楷、奚季虎等南人。
「打下戰果之後,守住,纔是更難的。這次北伐,軍中多的是虎將征戰沙場,而朕與諸君前來的意義,則在於每克一城必要安撫好百姓士紳,保障好糧草供應。使我們不會與趙宋一般最後功虧一簣。」
羣臣遂紛紛拱手,應道:「臣等必竭盡全力,不負陛下重託。」
李瑕道:「朕不想過一陣子又聽到有人說「陛下,糧草不足了,退兵吧'或者'先攻到這裡吧',朕要你們真的竭盡全力,去把石頭變成金子,把沙土變成糧食。」
羣臣中有不少人轉頭互相對視,因爲這就是他們能說出來的話。
而李瑕確實嚴苛,每次都是這樣顧不事實條件,逼着他們去做成看似不可能的事。
微微的沉默之後,韓祈安率先表了態,道:「臣雖是文官,誓與我大唐將士共進退,不克燕京誓不休。
「不克開平誓不休。」
官員中也不知是誰這般嚷了一句,韓祈安苦笑之後,只好與羣臣一起應道:「不克開平誓不休。」李瑕這才滿意,道:「準備吧,移駕洛陽。」「臣領旨。
文官們聰明,做事顧周全,喜歡留餘地,所以需要這般敲打。
安排完移駕洛陽之事,李瑕便轉向武將們,開始對北伐的戰略做出調整。
「朕得到消息,山西一帶的元軍有南下支援河南的勢態。這是忽必烈返回開平城之後對元軍整體戰略的改變。敵變,則我們也要變···...」
從潼關到洛陽的地勢並不開闊,因此,張珏的東路軍先行,還有一半的兵力暫時還佈置在關中、崤函通道之上,作爲後續兵力。
此時在李瑕帳下的便有許多大將。
其中,易士英從雲南歸來時見李瑕叛宋稱帝,心中難以接受,本有辭官之意。
之後遇到北伐這種恢復中原的大業,又實在想參與,但他爲人正派忠耿,拉不下臉來。還是趙衿以流亡公主的身份勸了他一番,他這才「勉爲其難」地出山輔佐李瑕。
舊事且不提
不提,眼下要分析如何從蒙元手中收復失土,易士英卻是十分激昂。
「不錯。」
他上前,首先指點了地圖上河套的位置。
「之前我等乃根據蒙元由真金監國,而提出直
驅河南河北的戰略,判斷忙哥刺、阿合馬不會出兵。如今形勢變了,我方則不宜再全力出東路,而該多路齊攻,迎頭並進爲妥。」
這番話,張弘道本來也想說的,只是被易士英搶了先,他遂笑了笑,道:「易公久在南疆,原來對北方局勢如此瞭如指掌?」
「軍報看得多。」易士英道,「陛下用兵,往往最在意情報,未戰而將戰局反覆商討至兵力、地形、乃至敵我意圖清晰明瞭,知己知彼,故能百戰百勝。」
他還有句話沒說就是相比於大宋那些紙醉金迷的官家以及重臣們,這或許便是新唐能北伐的原因之一。
張弘道本是開個玩笑,沒想到易士英如此嚴肅認真地回答,於是收起玩笑之意
他向李瑕一行禮,道:「洛陽既克,臣願領一支兵馬,自孟津渡過黃河,直驅保州,必爲陛下取河北!」
這一番話他說得頗有氣勢。
堂中諸將,確實沒有第二人敢放言能爲李瑕攻取一路之地。也只有他張五郎家世顯赫,有這個底氣。
李瑕稍稍皺了皺眉,因保州的消息暫時還不確切。
但既然洛陽已克,確實可以向河北出兵了。他看向地圖只見上面已劃了從洛陽到開封的一條線,這是第一個進兵方向。
想了想,他提筆,又劃了從孟津渡到保州的一條線,這是第二個進兵方向。
劃了從興慶府到九原城的一條線,這是之後又劃了從興慶府到
第三個進兵方向,但西北兵馬疲敝,只有楊奔這一支兵馬。
「忽必烈既已歸開平,河套的元軍整備好之後不會再按兵不動。朕欲再遣一萬人增援延安府,必要時爲楊奔牽制河套元軍,誰人願往?」
李瑕這句話問完,堂中諸將都沉默了一下。因爲張珏這些年已在延安府設立了非常完備
的防線,當地守軍防守壓力並不大,而河套的元軍
新敗,反攻延安府的可能性不大,更可能會回防燕京。這種情況,增援延安府只怕不會有什麼功勞。但最後還是有一人出列,道:「臣願往。
卻是個臉頰狹長、神態冷峻的大將。
李瑕目光看去,落在聶仲由臉上,微微頷首,笑了一下。
算來,聶仲由是最早投靠李瑕的人之一,但這些年他戍守雲南,因路途遙遠,聯絡得少了,反而不像別的文武大臣與李瑕那般熟悉。
再加上南疆也沒什麼戰事,得到的磨礪少,他也沒能像守北線的將領們那般威名赫赫。
但聶仲由心裡明白,戍守雲南同樣是開疆擴土的大功業。他身體不好,也許在北面戰場很容易便戰死了,唯獨在雲南最能夠平安地領了大功。
另一方面,當時在雲南既有高氏這種姻親、舊閥,又有易士英這種宋國忠臣,能被派去處理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可見他是李瑕最信得過的人。
這份君臣、朋友之間的恩義,兩人心中自知。聶仲由平素是個話很少的人,這次調回朝之後也覲見過李瑕幾次,聊起天實在乏味。但做起事情來,他卻十分可靠。
此時他一出列,李瑕便點了點頭,在地圖上劃了從延安府到九原城的一條線,這是第四個進兵方向。
其後,李瑕的目光落在地圖上的夏陽渡。
這是當年史天澤率大軍想要履冰過黃河入關中的地點。
劉元禮當即出列,道:「臣願領兵渡黃河,攻山西,牽制山西兵力。」
他爲人沉穩,不像張弘道開口便要取河北。而這些年,唐軍的水師將領張順、張貴兄弟一直在夏陽渡造船,雖沒有渡十萬大軍的能力,帶一支偏師過黃河進入山西,並保證輜重與退路的安全都可以做到。
李瑕於是在地圖上又劃了從夏陽渡到太原的一條線,這是他的第五個進兵方向。
如此一來,整體的戰略便算是調整完成,李瑕也將所有的兵力都調派了出去。
五個進兵方向有主有次,像是一隻手的五個指頭,將要拍在中原大地之上······
~~「好無聊啊。」
在這個夏日的傍晚,趙衿依舊是坐在城樓上,拿着一支團扇給自己扇着風,看着潼關城中一個個將軍領了兵符,興奮地大嚷着然後跑開,也許是要去建功立業吧。
也有官吏們三五成羣地走過,討論着洛陽的大捷、五路兵馬的出征。
就像是李瑕在與忽必烈下棋,對面下了一步了,這邊做出相應的調整,在趙衿看來也沒什麼新鮮的。
看人下棋哪有自己下雙陸有意思。
唯獨聽說明日便要起駕往洛陽了讓她有些期待。
不過,她真正想去看看的還是那個大宋舊都的汴京,趙氏王朝曾在那裡定都,又曾在那裡遭受了巨大的恥辱。
而靖康之後,她將作爲第一個重回汴京的趙氏子孫······雖然不知道這麼做是爲了什麼。
這般一想,總歸是有些無趣的。
也許是太閒了,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來。趙衿嘆息了一聲,下一刻目光落在黃河邊,她忽然愣了一下。
不遠處有一男一女正牽着手走着,都是身材修長、衣袂飄飄,倒是一副神仙眷侶的模樣。
仔細一瞧,卻是李瑕與張文靜。
趙衿不由想到了最近聽到的故事,張文靜從北面投奔李瑕,如今李瑕又要發兵攻回張文靜的家鄉。
她忽然有些羨慕起這樣的感情來。
作爲大姑娘,相比那些戰略佈署,她還是覺得看人花前月下更有趣些。
於是她便撐在欄杆上津津有味地看起來,低聲喃喃道:「只羨鴛鴦不羨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