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班,安意就直衝衝往家裡趕。
昨晚面對程方宇的時候,她還不覺有異,但今天越是回想,越覺得不對勁。至於是哪一處出了問題,她又分辨不清,只下意識感覺要離他遠遠的。程方宇在她看來就是一個大漩渦,一不留神就會給吸進去,而後果……
搖搖頭,管它後果怎麼樣,她是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
下了公車,熟門熟路往巷子裡走,不時迎面走來幾張熟悉的面孔,安意略微僵硬地微笑打招呼,客套的寒暄。
心裡卻無法忽略掉他們臉上幾乎一模一樣的好奇和探究。
加快步子,匆匆忙忙往裡面趕。
這裡是C市的老城區,房子不高,六層,都是七十年代建造的。
第一批房改的時候,安爸爸就跟親戚借了些錢湊一湊把房子給買下,也算是真的有了家。
日新月異的城市裡,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就這一塊還保留着往昔的模樣。道旁高大的香樟樹遮天蔽日,記得小時候她上學總是不帶雨傘,真要下雨了一路狂奔回家,衣服都還是乾乾淨淨的。
越往裡走,安意的心跳越快,一下一下急促得像是要蹦出來。猛地停住腳步,她站在自家樓下徘徊不定,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到了這會又消失殆盡。擡頭仰望,臥房的窗戶敞開半邊,藍白色印花窗簾飄蕩着。
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近鄉情怯?
安意還記得那個雷雨交加的深夜她瘋了一樣跑回來,腦子一片空白,只是哭,不斷掉眼淚,任憑老媽怎麼問話都不肯開口。
好不容易把事情始末弄清楚了,到底是心疼自己女兒,安媽媽抱着她哭得比她都要傷心,還一個勁安慰她。
結果她還不知死活地告訴老媽,她懷孕了,她要把小孩給生出來。
千不該萬不該,安意不該在那種時候說這樣的話,安媽媽本來強行壓制的怒火騰地一下子點燃,指着安意鼻子罵,要她去把孩子打掉,說安家絕對不能留這麼一個不明不白的孽種。
一聽“孽種”二字,安意被刺激到昏了頭,不顧一切地反駁,再三咬牙說一定要把孩子留下。
安媽媽被她氣得心臟病復發,安意才恍然醒悟,找來藥給老媽吃。安媽媽氣得不行,直接把她掃地出門,放下話說安家再也沒有她這個女兒,任憑安意哭着鬧着又是拍門又是踹地就是不肯開門。
站在門外安意哭着鬧着,越想越委屈,心裡又記掛老媽,最後只得打電話給莫可凡求救。
事後,莫可凡恨鐵不成鋼地戳她腦門,直罵:“安小意你就是個驢木腦子,說你蠢得像豬,都是在污衊了豬,豬都要比你聰明。”
現在回想,莫可凡說得還真對,她那個時候一門心思都在那個負心漢身上,還妄想着要把那個孩子給生下來。
手無意識地撫上小腹,那裡一片平坦,曾經有過的小小生命已經在手術檯上被了結。和那個人的一切過往糾纏在那一刻斷得乾乾淨淨了。
安意心裡說不出是失落還是慶幸,稍稍收拾下情緒,她再次邁開腳步走進樓道。一步一步,速度不快,但堅定着往上走。停在四樓,安意深呼吸,終於動手敲響了自己家的大門。
門開了,但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你好!”
“你好!請問你是?”安意怔了下,側着頭眼睛往裡面瞟,傢俱擺放和她離開前一模一樣,伸出根手指,“我媽呢?”
“哦,原來徐姐的閨女。”中年女人恍然大悟地笑起來。
聽了這話,安意放了心。她媽媽姓徐,熟悉的人都叫她徐姐,徐大姐。
走進屋子,中年女人在身後絮絮叨叨說話。
“徐大姐在房裡休息,你就是她女兒吧!唔,長得真好看,比照片上還好看。”
“你看過我照片?”聽到對方這麼說,安意問出聲,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請問您是?”
“俺是鐘點工,姓趙,你叫我趙姨行了。一般這個時候我過來給徐大姐做做飯,收拾收拾。”中年婦女操着一口尚算流利的普通話,說話間,她到廚房轉了個身,回來端着杯茶水。
安意慌忙起身雙手接過,疑惑地問:“是我媽請的?”
“不是。”趙姨笑,“是一位姓莫的小姐請我來的。”
莫可凡。安意低頭喝水,流海耷拉着,擋住大半張臉。
“徐大姐,你醒了,我還想着要去叫你呢!瞧你日盼夜盼的,這不把女兒給盼回來了。”
趙姨話音才落,安意一彈站起來,手裡還抓着茶杯,看到站在房門口的老媽,怯怯地半低下頭,喊了聲:“媽。”
有趙姨在面前,徐萍沒有說什麼,就是從鼻子裡“哼”了聲。
像是沒有看到安意一樣,徑自從她身邊過去。
“你們倆母女慢慢聊吧!我先走了。”趙姨看出她們母女之間的不自然,自覺提出要走。
徐萍拉着她連聲說謝,還要留她一起吃晚飯,那股子熱情勁叫安意看了越發不自在了,蹭着鞋尖。好像,她纔是個外人,或者連外人都不如了。
“哼!一回來就給老孃臉色看,還不如不回。”
趙姨前腳走人,徐萍後腳把門一關就板起臉來。
聽着老媽冷冷淡淡諷刺的話,安意心裡頭難過,面上強笑討好地說:“媽,我就回來看看你。”
“看什麼看?看我死了沒有是不是?”沒了外人,徐萍不用顧忌形象,扯着嗓子吼她,尖銳刻薄的話語一句句從嘴巴里蹦出。
安意不還嘴不答話,任憑安媽媽唸叨。拎起她買來的水果往廚房走,找了簸箕一個個仔細清洗放進去。
徐萍跟在她身後,靠着廚房門繼續唸叨:“不是說不回來了?不是說就算一個人也要過?怎麼?過不下去就想起我這個老不死的了。”
“媽!”安意聽不下去,無奈地回頭,面對媽媽的氣勢洶洶,她垂頭喪氣,“我真的只是來看看你。要是你這麼不想看到我的話,我走就是了。”抿着嘴,她把還沒洗的水果包好,放進冰箱裡。轉身提了包就要走。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真把這裡當旅館了?我告訴你安意,這次走了你以後就不要回來,我沒你這樣丟人現眼的女兒。”徐萍看她要走,又急又氣還是不肯放過安意,追在後頭罵。
安意委屈得眼睛都紅了,強壓着哭泣的念頭,細聲細氣說道:“媽,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走走走,一個個都沒良心。就是莫可凡那丫頭都要比你強。還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壓根就沒有一點想着我的。一門心思都在外面。”徐萍一屁股坐在圈椅上,無力指責,聲音一下子變調。
安意敏感地回頭,驚見母親眼角的淚水,開了一半的房門給她合上,整個人撲了過去:“媽!你別哭了,我不走,我聽話聽話就是了……”
“臭丫頭,你走啊!走啊,都走光了,我也好下去陪你死鬼老爸。”
“媽!你胡說些什麼?”
“胡說?我纔沒有胡說。你儘管氣我急我就是了,等哪天我兩腿一蹬,你就高興了。”
“呸呸呸,我纔沒那樣想過。”安意反駁,她媽媽壓根就不聽:“哼!沒想過,這個時候知道說好話了,那個時候你是怎麼說的?啊?”
“媽,媽!我錯了,錯了還不行嘛!”拽着老媽的兩隻手,安意軟聲軟語認錯討饒。摸着老媽粗糙的雙手,皮皺皺的,皮膚和筋肉似乎都能單獨分離出來。安意心裡一酸,眼淚嘩啦啦咋下來。
一看女兒哭了,徐萍哪裡捨得,心也軟了,不再說氣話,只一個勁唉聲嘆氣,大有恨鐵不成鋼的味道在裡面,放柔和的目光充滿憐惜和痛苦。
萬家燈火競相閃耀的時刻,誰也不知道在這所城市裡某個角落七十年代的老房子裡有這麼一對母女正抱頭痛哭。
“去洗把臉去,臉上黏黏糊糊別把我衣服給弄髒了。”
不知過了多久,徐萍推搡着安意,面露嫌棄。
和好如初,安意咧嘴傻笑,抱着老媽把臉又在她身上蹭了蹭,她知道現在自己一定很醜,臉上化的淡妝鐵定給眼淚衝的稀里嘩啦。不過自己家老媽不在乎,想着,她換了半邊臉去蹭。
“走走走。”徐萍嫌棄地推開她,望着自己身上的棉衣心疼,乾乾淨淨的袖子上給安意蹭得紅一塊黃一塊,跟家裡掉了漆的踢腳線差不了多少。
“媽!”安意不甘心地攬着媽媽,繼續黏糊。
“都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樣。去洗臉去。都花貓臉了。”徐萍擡頭瞧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敲她的頭。莫可凡有句話說對了,老人家氣過了,就順了。
安意不在乎地隨手一抹:“沒事,反正沒人看。”
“你老媽有心臟病不要嚇我。”
徐萍又推,安意癟着嘴鬆了口:“好嘛好嘛。”
窩在沙發裡,看着老媽神神叨叨地找毛巾去擦袖子上的污跡,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
安意照鏡子的時候,差點沒把自己也給嚇住了。
她化的是淡妝沒錯,可這一哭,眼線睫毛膏都化了,混着腮紅臉上真跟花貓一樣,滿是橫七豎八的印子。
洗完臉,她對着鏡子左看右看,確定再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印子。
忽然身後一聲嘆息,安意轉身,就看到老媽站在推門邊,看向自己的目光總含着濃稠得化不開的痛。
“媽,你看什麼?”安意微笑,習慣性戴上她的面具,不想讓老媽擔心。
徐萍搖搖頭,手顫巍巍地抹上她的臉:“瘦了,臉色也差了。”
“唔,是嗎?這段時間工作忙,過段時間就會好的。”安意故意曲解,尋了個理由出來。
安媽媽皺眉,卻不再說什麼。
趙姨煮的飯菜涼了,安意拿過去重新下鍋,和徐萍一起吃了頓熱氣騰騰的晚飯。
冷冷清清的小家因爲多了一個人的關係頓時變得熱鬧起來。安意洗了碗又把蘋果削了皮切好獻寶一樣捧到正看電視的許平面前。
“媽,這蘋果好甜,試試看。”
她如任何一個嬌俏的女兒捏着蘋果塊往老媽口裡塞,乖巧又貼心。
徐萍慢慢咀嚼,嚥下去,蘋果甜滋滋的,脆脆的,是她最喜歡的。低頭瞧着安意乖巧的模樣,心又開始疼。安意從小都很懂事,唯獨在愛情方面執拗了一回,結果慘敗連連,潰不成軍。要不是當初自己默認了,而是積極去阻撓的話,或許現在又不一樣了。她一面想,一面自責。
看着安意消瘦的臉頰和微黃的面色,徐萍就替自己的女兒叫委屈。好端端的閨女一個月不到就給折騰成這副模樣,換誰都不會好受。
感受老媽的手心的老繭,安意把頭埋進去,低低地開口安慰:“媽,我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嗯。”
“媽,我現在有工作了,在時代廣告,雖然現在還只是試用期,但我想要順利留下不是問題。”
“嗯。”
“媽,你有沒有想我?”
“沒有。”徐萍的手頓了下,乾脆利落地回答。
安意猛地坐直身子,拉着她的手撒嬌:“媽,你要不得,都不想我。”
“想你這死丫頭做什麼?你都不來看我。”
“現在不來了嘛!”安意笑嘻嘻地伸開雙臂抱住老媽,用心感受這一刻的寧靜。
“回來住吧!你一個人在外面我不放心。”
“唔,過段時間吧,我現在住莫莫以前的房子,那裡離公司近。”
遲疑着,徐萍開口,小心翼翼:“那些東西我給你收拾了,就丟牀下面。”
“哦。”安意愣了下,纔想清楚老媽指的是什麼,“丟了吧,反正沒有用了。”安意把頭蹭在徐萍懷裡,微微閉上眼,過去的,統統都滾吧!她需要新的生活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