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剩走進火場,已經是三個小時後的事。
整套1701房幾乎被燒成了白地,就連旁邊的1702房也受到了波及。
殘垣斷壁,四顧茫然,家已經不復存在。
秦剩撿起半冊看不出原形的殘書,還沒翻開就碎成了焦渣。這原本是給沒出生的孩子買的繪本,還沒來得及派上用場。
他蹲在地上抽噎不停,淚已經流乾,圍觀者無不動容。
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誰也不忍心告訴秦剩,大火肆虐的時候,他老婆蜷縮在衣櫃裡,最後被燒成了焦炭,死前還緊緊捂着自己肚子,想要用自己的身體保護還沒出生的孩子。
媒體聞訊趕來,無數長槍短炮對準了秦剩,將這個痛失愛妻、以及還沒出世的孩子的男人那種悲痛莫名、黯然銷魂的模樣展現在全國觀衆面前。
李時真在醫院找到陸由的時候,她身上有多處燒傷,幸運的是並不嚴重。
畢竟是二進宮,他確認好幾次陸由的傷勢確無大礙,纔開始交代工作:“那個秦剩,現在的名字叫做秦深,在醫院待了好幾個小時。他開了家網店,一邊打點滴,還一邊做着PPT。”話鋒一轉,“我不在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
陸由簡短描述了事情的經過:“我懷疑莫姨媽故意縱火,差點把自己給燒死了。而幕後指使就是秦剩,就是不知道他究竟圖什麼。”
病房的門被人推開,走進來兩名警察,一瘦一胖,“請問,你是陸由嗎?”
陸由點頭:“是的。”
痩警察表情嚴肅,語氣冷酷:“我們現在懷疑你與一起縱火案有關,請務必配合調查。”
陸由點頭:“可以。”
李時真在旁邊嚷道:“什麼縱火,由由去救火了好嗎,她還從火場救出來一個人呢!”
陸由救出來不是別人,正是莫姨媽。
她將昏迷不醒的莫姨媽放在樓道里安全的地方,再回頭去救秦夫人的時候,屋子裡已經充滿了濃煙,目不能視物。火勢太大,正常人類根本承受不住那種高溫。嘗試了好幾次,都無功而返,只能眼睜睜看着一切化爲灰燼。
這時又走進來一名年紀很老的醫生,她一邊查看儀表的各項數值,一邊不冷不熱地發表意見:“兩位警察同志,我的病人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你們有問題的話,麻煩就在這裡問。”
兩名警察低聲商量了幾句,很快達成了某種共識。
胖警察面帶微笑,他掏出本子和筆,用很和善的語氣說出來攻擊性很強的話。
“雲天玉錦灣門口的值守保安說,你自稱受到秦深的委託,前往火災現場,也就是三號樓1701房送東西。但秦深卻說根本沒這回事,他甚至不認識你。”
陸由點頭:“對的。”
李時真急了:“由由,你別總是點頭呀,小心引火上身。”
兩名警察對視一眼,痩警察問:“那麼,你去火災現場做什麼?”
李時真搶答道:“偶然路過,見義勇爲。”
陸由用手將看得見、摸不着的李時真往旁邊撥了撥,然後平鋪直敘。
“今天上午,我偶然看見秦深與莫姨媽在家和小區附近密謀,便尾隨後者來到雲天玉錦灣。因爲電梯被花壇卡住,我只能走樓梯來到17樓,那時1701房已經失火。我第一時間讓隔壁1702房的住戶報警,然後破門救人。以上所有事實,你們都可以從樓道的監控看見,很容易就能知道我確實沒有撒謊。”
痩警察攥着手裡的筆記本,沉吟未決。
李時真伸長脖子去看筆記的內容,半晌後欣然道:“他們已經查過監控啦,還有1702房那對老夫妻的證言,都可以證明大火與你無關。”
胖警察笑着問:“你只是因爲偶然看見秦深與莫姨媽閒聊,便認爲他們在密謀,接着就來到火災現場,這個動機會不會太薄弱了些?”
陸由道:“秦夫人是個好人,深受附近居民愛戴,連小區保安都對她交口稱讚。聽見有人密謀要害她,我自然不能坐視不理,只可惜沒能救到秦夫人。”
痩警察點頭同意:“秦夫人的死,大家都很難過。”他話鋒一轉,“不過秦先生在得知家裡失火前,一直在醫院接受治療,並沒有外出與莫姨媽密謀……”
老醫生打斷道:“你們問完了嗎,我要替病人檢查身體。”
胖警察笑着說:“問完了,問完了。我們只是例行公事,找陸女士瞭解相關情況,沒別的意思。”
痩警察忽然立正,朝着陸由行了個舉手禮:“陸女士,你不顧自身安危,進入火場救人,我謹代表個人向你致敬。”
胖警察跟着舉手道:“還有我,必須致敬。前天在永定湖風景區,你下水救人,差點沒命,實在令人敬佩。”
痩警察瞪了胖警察一眼,胖警察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再多說。
李時真恍然道:“我說怎麼有點面熟呢,原來這兩位前天也去永定湖出警了。”
老醫生不耐煩,直接下了逐客令:“既然問完了,還不快走。”
痩警察遞給陸由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新的線索,麻煩聯繫我們。”
名片上寫着:唐哼,橫雲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大隊長。
永定湖和雲天玉錦灣都能夠第一時間將刑偵大隊牽扯進來,顯然說明所謂的“落水”與“火災”,都不是什麼單純的意外。
陸由點頭答應,將名片收好。
兩名警察離開後,老醫生回頭將門關好,壓低聲音說:“周小姐託我給你帶句話,好好修養,萬事有她。”
李時真道:“周瑾這小丫頭,還挺體貼。”他忽然想到,現實世界的周瑾比自己要年長好幾歲,立刻閉上了嘴。
陸由並不意外,問:“莫姨媽是不是也在這家醫院搶救?”
老醫生愣了愣:“嗯,她跟你是一起就近送過來的,傷勢比你輕多了。”
陸由不解,她明明看見莫姨媽昏迷在火場中的呀。
老醫生解釋說:“她之所以昏迷,只是在逃離火場的途中不小心摔倒所致。倒是你這丫頭,救了人之後又三番兩次折返,能夠撿回條命,已經要燒高香了!”
陸由問:“我能見見莫姨媽嗎?”
老醫生道:“周小姐可沒有委託我做這件事。”她嘆了口氣,“不過,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稍等片刻,我來安排。”
雖說稍等片刻,其實足足有兩個小時。
這場火災發生在橫雲市首屈一指的高檔小區,原本就各方關注。再加上有水軍在網上推波助瀾,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想要偷偷見莫姨媽,還真沒那麼容易。
陸由在老醫生的帶領下,拐彎抹角,避開數名便衣,來到一間僻靜的病房。
老醫生撇撇嘴:“她其實早就醒了,只是在裝睡,你一個人進去吧。”
陸由待老醫生離開,問李時真:“警察同志剛纔說,秦剩今天一直在醫院接受治療,這是怎麼回事?”
李時真回憶:“我跟着秦剩來到艾爾諾醫院,他從後門進,避開所有監控探頭,溜到病房,將輸液瓶裡的藥水倒掉了大半,給自己紮上針,然後拿出筆記本電腦開始做PPT,直到接到警方通知,就沒挪過窩。”
陸由沉吟道:“就算走後門,想要進入病房區,必須經過護士站,不可能沒人看見吧。”
李時真點頭:“那個將你手機拿給喬布斯看的漂亮小護士,眼睜睜看見秦剩溜進病房。但不知爲什麼,她竟然沒有告訴警察這件事。”
陸由想了想,推開病房的門,悄悄走了進去。
昏黃的燈光下,莫姨媽緊閉雙眼,額頭皺紋堆壘。
陸由站在距離病牀不到一米的位置,問:“爲什麼要縱火?”
莫姨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醫生說,是你將我救出來的?”
陸由點頭。
李時真提醒:“她一直沒睜眼呢,看不見你點頭。”
陸由道:“沒能將秦夫人也救出來,我非常遺憾。”
莫姨媽道:“其實在昏迷中被火燒死,對我而言是最好的結局。”
陸由有些生氣:“但是對秦夫人、還有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來說,這個結局並不公平。”
莫姨媽道:“你救我,只是爲了揭穿我嗎?”
陸由反問:“你縱火,只是爲了自己的孩子嗎?”
莫姨媽沉默良久,說:“可憐天下父母心,每個做母親都想要自己的孩子能夠過得開心、快樂。”
陸由道:“你這麼做,你的孩子以後真的能夠開心快樂嗎?再者說了,秦剩能夠對自己的孩子下一次手,就能夠下第二次手!”
莫姨媽苦笑:“我知道,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陸由道:“你應該站出來指認他,讓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還是讓我……再想想吧。”莫姨媽始終沒有睜眼,一滴淚沿着她的眼角滑落,落在枕邊,很快消失不見。
陸由離開病房,她悄悄地走,正如她悄悄地來。
老醫生在走廊盡頭與人交談,由於角度原因,看不清那人是誰。
李時真有點跟不上陸由的腳步,問:“你覺得,莫姨媽會指認秦剩嗎?”
陸由邊走邊說:“不知道。”
李時真道:“那怎麼辦?”
陸由說:“簡單,找到一個能夠辦成這件事的人就行。”
李時真問:“誰?”
陸由指着走廊盡頭那人道:“她。”
她自然就是周瑾。
周瑾見到陸由,關切地問:“你沒什麼事吧?”
陸由道:“我沒事,但是你有事。”
她簡明扼要地說說明了莫姨媽與秦深合謀縱火,燒死秦夫人的前因後果,以及對方的軟肋和突破點就是腹中的孩子。
周瑾很爽快就答應了:“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一句話……”
“等等,千萬別說!”陸由立刻制止,生怕周瑾接下來的話會對現在的時空產生影響,她仔細觀察周圍,確認並無異樣,這才鬆了口氣,“我現在有緊要的事要處理,你有什麼話,以後有的是時間說。”
周瑾雖然不明白爲什麼,但還是點了點頭。她怎麼也不會想到,直到十五年後,自己纔有機會當面向陸由轉述那句莫名其妙的話。
老醫生插不上嘴,急得滿臉是汗,直到陸由離開,她纔有機會開口。
“周小姐,我不明白。爲什麼陸由說那個姓莫的縱火燒人,目的是爲了她腹中的胎兒呢?”
周瑾想到自己的身世,心情變得很模糊,不知道該歡喜,還是該悲哀。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老醫生搖頭:“但問題是,那個姓莫的,她根本就沒懷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