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最重要的文學作品,恐怕要到科幻小說中去尋找。
1?大科幻時代
1991年以來,國際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和科技形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蘇聯的解體、東歐軍事政治集團的崩潰,電腦、航天和遺傳工程等方面的高速發展,使世界科幻文學的存在狀態也隨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開始於20世紀60年代中期,興盛於70年代中期的所謂“新浪『潮』”運動,因爲過分注重形式、希望獲得文學領域的較高評價而鑽入象牙之塔,遠離了飛速發展的當代現實,而被西方文學界所淘汰。更多的新興作家,踏着“電腦革命”、“強權更替”和“後現代文化”的硝煙走入前臺,成爲領導科幻文學創作的先鋒。
在這樣的時代裡,作爲一個研究東西方科幻發展、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參與創作的人,對祖國科幻文學的未來抱有擔心,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這些擔心導致我發表了一系列論文。
可惜的是,在整整20世紀90年代的10年裡,這些論文並未引起學術界和創作界的關心。
終於,這種現象開始改變了。
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們編輯了一套中國科幻新銳的作品選集,要我爲此寫個序言,並且向我保證,這是一些與50年代“科普型”科幻和80年代“社會派”科幻完全不同的東西,它們是些告別了功利主義、告別了“自卑症”或稱“無法進入文學界綜合症”的“全新”作品。
我在過去的論文中將中國科幻的發展分成兩個時期,每個時期以一種典型的創作理念作爲代表。第一時期是20世紀初到1979年。這個時期的代表思想是魯迅先生和一些後繼者提出的將科幻作爲科學普及的工具。不管這種思想在多大程度上帶動了一批優秀作品的產生,總體看來,它片面地強調使用了科幻文學的某些功能,而忽視了作爲一種文學類型的總體特徵或作用。第二時期是從童恩正教授提出科幻可以普及科學的人生觀開始到80年代中期。這一時期的代表思想是將科幻世俗化,要展現“現實生活”,“反映現實”。在這樣的思想影響下,科幻文學出現了新『潮』的代表,老作家也進行了多方嘗試。第二時期雖然拓展了科幻文學的領域,但更多地,可能是受到西方60、70年代“新浪『潮』”運動的影響,只能算是對遲到思『潮』的一種補課。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一股對科幻文學的否定熱『潮』席捲中國,這種文學門類很快在大衆閱讀的視野中消失。不論是第一時期的作家也好,第二時期的作家也好,能堅持到90年代的,的確已經鳳『毛』麟角。在這樣的時刻,中國科幻復興的期望,明顯地,已經寄託在能否涌現出一批高水平的青年新銳上。
這批人會出現嗎?
他們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他們將以怎樣的方式出現?
文化部社會教育司當時的司長、着名兒童文學作家劉厚明先生,第一個開始嚴肅地思考這些問題。他還爲此特地在九華山腳下的安徽名城屯溪組織了一次會議。可惜的是,劉先生在隨後就患病並離開了人世。
接下來,尋找和培植新銳的工作被四川省科協主辦的《科幻世界》雜誌接了過來,並在更大的範圍內以更大的力度開展起來。整個90年代,《科幻世界》雜誌調整自己的定位,放棄將一切期望寄託在勸說老作家恢復創作上,而是大膽地尋找、啓用和培養年齡在20歲左右的文學新人。
他們的努力最終換來了中國科幻文學領域的第三次繁榮時期的到來。在這一時期,涌現於80年代中後期的青年作家韓鬆,其作品以破竹之勢成熟起來,在探索西方科幻文學的中華精神方面,做出了無可置疑的傑出貢獻。剛剛登上文壇的楊鵬、星河、楊平等則以工業化甚至後工業社會的視角探索科學帶給日常生活、甚至理『性』帶去的種種困『惑』。更加可喜的是,一批女作家的涌入,將女『性』的獨特思維代入了這個充滿男『性』化精神的領地。
在我看來,新銳作家羣不同於前兩個時代的特點大致有如下幾個。
首先是與科學技術前沿的關係更加密切。最近20年,西方科幻發展的一個重要特徵是重新返回科學技術。賽博朋克(或譯電腦朋克)派的作品就是一例。如果說賽博朋克是西方科幻中的陽春白雪,那麼下里巴人式的流行科幻,如《侏羅紀公園》之類,也將現代遺傳工程技術表現得淋漓盡致。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科幻新銳們與科學本身的緊密關係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講,都是一個激動人心的現象。
其次,新銳作家由於本身就成長在多元文化的時代,他們的作品中先天就具有後現代文化的許多特徵。比如,在前兩期作家十分看重的許多“大敘事”,新銳作家不但不看重,而且往往還頗有微詞。告別“大敘事”,關注“小敘事”,這在許多女『性』新銳的創作中也尤爲明顯。
第三,但不論是男『性』還是女『性』,新銳作家在創作態度上呈現一種自由化的、有時看起來是過分懶散、不負責任的狀態。這種狀態與一期二期作家截然不同,也受到了一些批評。但從另一方面來講,正是因爲這種對創作“去責任化”和“去神聖化”的自我滿足態度,使作品的創作呈現出更多的自由。
第四,新銳作家的相互切磋和影響方面比前兩期作家更加頻繁。許多作家由於地緣或思想上的接近,已經形成了創作集體,像北京、天津等地的作者就是這樣。嘀嗒聲不斷的網吧或燈紅酒綠的各『色』酒吧是他們經常聚集的場所。正是因爲不斷的相互碰撞,纔在這些羣體中激發了無限的創作熱情和創作靈感。
當然,從總體上,我仍然不認爲新銳作家的創作已經取得了輝煌的成果,恰恰相反,除韓鬆等少數幾個人之外,多數人的探索還處於剛剛起步的時代。別的不說,單單在題材的創新上、在文學的表達形式上、在理解生活的深度上、在尋找中華民族的根源特徵與現代科學技術的結合點上,多數作品還存在着較大的缺陷。盲目地模仿國外作品,盲目地因襲國外已經過時的“新浪『潮』”理論,盲目地叫喊“進入主流文學界”,已經在很大程度上侵蝕了科幻創作的肌體,如果不及時扭轉,更大的傷害還將在今後的幾年中呈現出來。對於這套選集,我以爲也只能算做是對未來新科幻的一種呼喚,而不能當成新繁榮產生的證明。
但是,能出版一套習作選,提倡科幻文學的更新,其本身的價值遠遠大於這套叢書中作品的價值。在這一點上,我讚賞上海少兒出版社的魄力。
談到上海少兒出版社,我想多說幾句。
我素來對上少社抱有敬意。70年代末期,當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這個社主辦的期刊《少年科學》就發表了“文革”之後第一篇科幻小說。隨後,在中華文化復興之風於乍暖還寒的華夏土地上微微升起的時候,這個社的編輯們又不辭辛勞地南下北上,憑着自己的真誠和對事業的火熱激情,一個一個地勸早已擱筆多年的老科幻作家重新執筆上陣,寫出了時代的新聲。在關注老作家的同時,這個出版社還特別注重對文學新人的關注。包括我在內的許多青年就是在這個出版社的勤勉挖掘下,才得以出現在讀者的面前。
感謝這些默默無聞的編輯們,但願你們個個身體健康!
感謝這個出版社,但願你們對科幻文學種族延續的努力能使中國科幻再度走向輝煌!
感謝這些提供作品的青年作者,但願你們能在新的時代中努力發揮出創造力和想象力,給中國科幻帶去新的希望!
感謝所有購買和閱讀這個系列選集的讀者,但願你們能站在新世紀的門檻,瞭望偉大的中華民族光明的未來和遼闊的遠方!
2?跨時代的科幻“視野工程”
《科幻世界》雜誌和四川出版集團合作,從國際着名的大蘋果公司購買了1000萬字的科幻小說版權。迄今爲止,這1000萬字已經形成了超過100本的兩大系列叢書,並還在繼續向更多的系列邁進。我不得不爲此寫上幾句,以表達感激之情。
衆所周知,中國的科幻小說是由引進西方科幻作品開始的。1900年前後,魯迅、茅盾等許多文化先行者率先開始翻譯西方科幻小說,並將引導中國人以前行的重任,交付給這種新的文學式樣身上。科幻文學的確不負衆望,在歷次大的中國社會變遷中,都首當其衝,爲思想解放、科學文化的繁榮作出了前導。
遺憾的是,隨着中國改革開放的發展,人們的文化選擇越來越多,科幻的引進力度越來越小。及至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後,國外科幻在中國讀者中幾乎出現了斷檔。
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科幻世界》的視野工程,將這個延續的重要任務重新啓動,給中國讀者的科幻熱情續上了新的薪火。
我認爲,這套事業工程的科幻叢書,有如下三個特點。
首先,它力圖彌補中國科幻早期引進上的不足,把一些缺漏部分全部補齊。這個“補齊工程”,包括了阿爾弗雷德·貝斯特、羅伯特·海因來茵、傑克·威廉森等作家的作品。其中貝斯特被譽爲西方科幻的天才,他的創意在想象力方面至今無人能夠比擬。海因萊茵則是西方科幻黃金時代的三大巨擘之一。傑克·威廉森則是西方科幻的常青樹,到90歲仍然繼續寫作,作品橫跨多個時代。這種對早期重要作家的作品進行補課式的引進,導致了中國科幻讀者閱讀和收藏上的系統化,解決了大家多年來只知道作家名字、作品影響,而看不到作品的遺憾。
其次,叢書在斷檔線上開始續寫西方科幻的歷史,將20世紀60年代後期到70年代甚至當代的科幻作品進行了大範圍的搜尋和整理,對名着進行了揀選出版。這使中國讀者能在很大程度上弄清西方科幻文學如何從傳統向當代的流變。像叢書中選擇的作家奧森·斯科特·卡德和洛伊斯·比約德等就是這樣的作家。其中卡德的小說《安德的遊戲》一出版,就受到了讀者的廣泛歡迎。許多讀者還將此作爲當代科幻的入門必讀作品。比約德的作品也是一樣。
第三,這套叢書不是簡單從是否得獎、作家是否有名進行選材,更加重要的是,它還非常注重小說的文學價值和思想深度。這在斯坦尼斯拉夫·萊姆和弗諾·文奇的作品中具有突出的體現。萊姆是公認的哲學家、思想家、世界上重要的知識分子。他的作品思考了人類和宇宙的許多深層問題,具有相當大的啓發『性』。而文奇則是美國宇航局的專家,他提出的信息時代現有人類將因心理適應不良而滅亡、人口將轉移爲一種新品的所謂“奇點原理”或“超人原理”,已經引起了未來學家和哲學家、國家管理者的重視。閱讀這些小說,人們不單單能得到文學享受,還能深入地思考我們的世界,我們的未來。
除了上面三個原因,我覺得這套引進的叢書還能爲讀者發掘“科幻到底是什麼”這一重大問題的答案,提供好的素材。科幻到底是什麼?這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而武俠、偵探、言情、甚至『色』情小說的讀者,都不會提出這類奇怪的問題。想要發現文本“共通”特徵的願望,一直是科幻文學或電影觀摩羣的一種“怪癖”。遺憾的是,由於西方科幻文本的不足,長期以來,讀者不能全面瞭解這一文類的面貌。而視野工程提供了讀者破解科幻的“達·芬奇密碼”的鑰匙。
我認爲,在一個有13億人的大國,實現一種從前現代向後現代社會的跳躍式轉型,科幻文化將起到非常重要而積極的作用。希望四川出版集團和《科幻世界》合作提供的這個新的“大視野”,將不但給當下的讀者帶去閱讀的喜悅,更能給新一代科幻作家和科幻『迷』的產生,造就一個豐厚的文本基礎,並最終刺激起中國科幻的繁榮景象。
3?世紀之交的中國科幻(上):20世紀末
前些年美國科幻作家格里高利·本福德發表了一篇文章,問爲什麼“在所有人都認爲科技進步是我們時代的主要特徵的90年代,關於科學的小說和其他文學作品這麼少?”他思來想去,認爲文學家大都在人文觀念中成長,缺乏科學觀念可能是最重要的原因。但是,科學家呢?這些人爲什麼不去書寫他們自己的生活?本福德的回答是,“試驗室中培養出來的人”早在他們進入社會之初,就被要求“使用被動語態撰寫文章”、“在文字中清除情感影響”、對事物的描述必須“絕對精確”、對個人的思想要“不斷懷疑”和“不斷驗證”。這樣的人又怎麼能創作文學作品?
本福德的看法雖然有道理,但不足以解釋科學技術在文學作品中奇缺的所有事實。在這方面,英國作家傑拉爾德·克萊因的“話語霸權”說更加具有說服力。克萊因認爲,只有當“具有科學技術傾向的中產階級”成爲社會文化的“主要精英”之後,科學才能逐漸走入文學的領域。即便對於美國,這也是一個新近纔出現的進程。
我想,在中國,這一進程恐怕還要等上100年或者200年。
近兩年來,許多人對中國科幻文學的現狀提出了各種看法,有過各種惋惜和批評。這些看法無疑都是相當中肯和具有啓發作用的。但是,對於一個上千年來“具有科學技術傾向的中產階級”從來也沒有成爲過主流的中國社會,在一個沒有科學精神、沒有科學思維傳統、習慣於道德文化的氛圍裡,以科學和自然探索爲中心的科幻作品居然也取得了如此多的發展,這難道不是一個文化奇蹟?
我得說,這個“文化奇蹟”的意義,被大大地忽略了。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科幻文學在吸取國外資源、更多地借鑑的同時,也產生了一些比較具有時代特『色』的作品。以文學作品最先探及電腦網絡生活的星河,一時間名聲大噪,居然在盜版光盤中排名僅次於金庸之後。南洋油田的作家王晉康50多歲開始執筆,在流行科幻領域多方向出擊,獲得了衆多青年的崇拜和熱情。清華大學建築系畢業的潘海天,將《列子》名着《偃師的傳說》重新演繹,文筆華美,頗得中國古典幻想文學的妙傳。而平日裡沉靜寡言的新華社記者韓鬆,以別具一格的“後現代文學風尚”進入科幻文壇,在他的作品中,科幻領域中的“宏大敘事”完全消失,世界的偶然『性』、不確定『性』、瑣碎『性』和人際關係的表面『性』以一種完全中國化的方式進入文本。更加重要的是,他的小說幾乎將科幻文學所有預設的內容規則全部顛覆,在尋找科幻文學本土化方面邁出了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