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一年一度的基幹民兵排長集訓開始了。民兵連長李文志便給大鴻華梅封了這個不拿餉的軍銜。一大早,大鴻還迷迷糊糊地睡在牀上,院子外傳來“大鴻,大鴻。”的喊聲。大鴻聽出華梅的聲音,翻身起牀邊穿衣服邊跑出門,熊幺娘和書慧在院子裡收拾。書慧玩笑說:“哥,大小夥子還睡懶覺不怕害臊?”“鬼丫頭,不懂了吧?會睡懶覺的人才有福氣。”熊幺娘說:“華梅和王純清在外面喊你。”
王純清是蜀江市的下鄉女知青。隋圓形臉,眼睛很有神采;白色緊身短袖汗衫扎進丈青色的微喇長褲裡,一副勻稱豐滿的高挑身材。她在羣衆中的口碑也挺不錯,可惜沒有家庭背景,招工招生自然沒她的份兒,於是淪爲真正的紮根行列。
大鴻摩蹭着沒吭聲。熊幺娘嘮叨說:“還當排長哩,第一天訓練就遲到。人家華梅一個姑娘都走了一溝的路,人家多勤快啊。”書慧朝大鴻做個鬼臉兒接過話頭說:“就是嘛,人家姑娘多好啊。哥,你就不順一點兒媽的意,讓華梅來做我們的嫂子,不就省得媽成天嘮叨嘛。”熊幺娘說:“鬼丫頭,你什麼時候學起多嘴了?看你哥那一副打頭,那樣不是把人家一朵鮮花插到牛屎上了?”大鴻書慧撲哧一聲笑出來。
華梅王純清走進院子,樂呵呵的同大家打了招呼。書慧仍然大笑不止,大鴻有些窘迫,華梅說:“你們家又有什麼大喜事兒吧?”熊幺娘盯一眼書慧說:“鬼丫頭,就怪你的嘴長得不安分。”華梅笑道:“看來,是書慧剛纔說了誰的壞話。”書慧走到華梅跟前湊近耳邊悄聲說:“我剛纔說叫你來當我們的嫂子。”華梅一怔羞澀地同她嬉鬧:“鬼丫頭,真是你這張嘴不安分。”書慧嬉笑着跑去。王純清晃一眼大鴻沒吭聲。
大鴻他們剛出門就撞見李文志,他說:“三位排長早哇。”大鴻玩笑說:“當農民一天到黑不就是挖泥巴嘛,帶那麼多的‘長’字兒幹啥?”王純清說:“大鴻,你嫌多呀?反正戴在頭上又不壓人,多多益善。”華梅說:“物以稀爲貴,再好的東西太多了就不管用了。”李文志笑道:“我們貧下中農都當上了‘官兒’,不就徹底翻身啦?”
集訓在公社大院側面的荒壩上擺開陣勢。幾十條半自動步槍在秋日下排成一線,反反覆覆地練習瞄準,讓扳機發出“嘡嘡嘡”的撞擊聲。
太陽漸漸爬高,曬得地氣開始升騰。公社汪部長溜到王純清身邊,收住腳步象有些猶豫地蹲下去,給她指導一大陣才起身同公社裡的一個幹部走到側面樹蔭下坐了抽菸。李文志和幾個民兵連長堅守在陣地上流動檢查指導。華梅撲在大鴻的右邊,看見他臉上豆大的汗珠給畫了裝,不禁撲哧笑一聲。大鴻轉頭望着她說:“華梅,你笑啥?”“你這張臉變成了鍊鋼爐前的那張臉了。”大鴻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抹一把說:“好些了嗎?”“你這一抹倒抹出了一幅印象派的佳作。”華梅說着從褲兜裡摸出手帕:“給。”大鴻接過在臉上一擦,手帕被染得黑黑的。於是說:“這……真不好意思,我洗了再還你。唉,天兒熱得心好慌啊,這十個工分也不好拿。”華梅說:“天底下的事兒,幹哪一件是容易的?學會忍耐吧。”
李文志走到他倆中間撲下身子玩笑說:“訓練時間,不準擺龍門陣。”笑罷。李文志問大鴻:“大鴻,你現在怎麼樣?”“要打響不成問題,
能不能上靶就說不準兒。”“大鴻,你這話等於沒有說,連靶都上不了,還打個啥?”“文志,你的話說得太絕對了吧,你想想,這靶是死的,戰場上的敵人是活的,打不上靶的子彈,不一定就撞不上一個敵人嘛。”“嗯,聽你這樣說又象有點兒道理。”華梅捂嘴笑起來,大鴻給文志背上一巴掌。
中午時分,太陽照在背上象芒刺一般。先前“嘡嘡嘡”的板機撞擊聲變得斷斷續續,有的人索性撲在地上閉目養神。文志走到樹蔭下對汪部長說:“報告汪部長,天兒太熱,要是有人中暑就麻煩了。”汪部長看看手錶站起身說:“那集合吃午飯吧。”“是。”
李文志吹響集合哨子。民兵排長們呻呤着提槍爬起來,有的悄聲怨道:“真他媽受不了,老子的頭快炸開了。”“早知道這工分兒難拿,老子就不來湊熱鬧囉。”李文志指着大鴻喊道:“立正,以他爲準,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向右……轉!便步……走!”
大家回到公社會議室,一個個象散架似的,不少人長條條地躺在石凳子上。汪部長同王純清華梅去了他的寢室,大鴻李文志躺在石凳子上打瞌睡。大鴻很快進入一種睏倦後的放鬆狀態,一陣舒適閒散的感覺後,朦朧中聽着毒辣辣的秋陽把瓦房頂上曬得隱約作響,往昔的一些情景在腦海裡蘇生出來,錯亂地剪輯在了一起:門坎上方角竹旁,一對鑽眼做巢的黃褐色泥蜂,哼哼唱唱着……菊香純真地笑笑用穀草穗子在他臉上搔氧,他佯裝睡着了不吭聲……菊香猛然起身跑去,他追着追着到黑龍坳口……菊香變成大姑娘,揹着淺灰色書包, 穿着粉紅色短袖上衣,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褲,尺寸偏小卻很合體,走在前面趕去上學……
“啊,華梅!”
大鴻吼着醒來。李文志側翻過身看着他笑道:“大鴻,你叫華梅乾嗎?”大鴻睜開眼不好意思地說:“剛纔做了個惡夢。”“快開飯了,我們去借碗筷吧。”
大鴻李文志轉了一圈兒沒借着又回到會議室,李文志說:“真他媽的,這些飯桶,吃飯比狗還跑得快。”大鴻笑道:“人是鐵飯是鋼啊。毛主席也說,手裡有糧心裡不慌,要深挖洞廣積糧嘛。”“嗨,依我看呀,現在的‘洞’挖得倒是不少,可就是沒積着糧,老百姓照樣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你說這些人成天干些啥吧,林彪早摔成了‘瘟豬兒肉’,批鬥了幾年算差不多了吧,怎麼又把死了幾百上千年的孔老二、宋江,還有周公生拉活扯上呢?不知一些人又想搞啥玩藝兒。”大鴻玩笑說:“秀才連長,這就是政治。”“你我這些背太陽過山的人才不管它什麼‘正事’‘邪事’的,只要讓老百姓的日子過好了就是天大的‘正事’現在不去說別的,就說我們這裡的男人,看看活得有多窩囊。一個‘窮’字兒,讓村裡的姑娘們,跑的跑新疆,嫁的嫁成都,留在山旮旯裡生根的有幾個?落下一大堆一大堆的光棍兒漢,他們只求找上一個母的也難上難。一些有一點能力的只好跑到巫山那些更窮的地方去找婆娘,村子裡現在敲定的光棍兒就有上百條。唉,我看照這樣下去,結果就是種子多土地少,缺人種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