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將落,天邊雲霞似火燒。
徐徐微風吹過院落,不減燥熱,楊獄靜默而立,久久無法平靜。
亂世人如草,能比天災更爲可怖的,是戰爭。
他尤記得在六扇門案牘室中掃過的一則記錄,那是立國之初,太祖張元燭巡守江南道,所見野草風貌,鳥獸成羣,獨不見人。
“前朝亦分九道,其中,以江南道最爲繁華,率土億萬,居民四萬萬,太祖一度心嚮往之……”
“後太祖巡江南,繁華已成灰,萬里沃土,僅存一十八戶……”
“帝垂淚,從者無不伏地大哭。”
……
戰爭之殘酷,遠非史書上的寥寥幾筆可以描述,可窺一斑可見全貌,最爲繁華的江南已是那般模樣。
苦寒如龍淵道,如青州這樣諸國交界,兵家必爭之地,又該如何?
能剩下幾戶?
而更讓他心中凝重的,是如今明明形勢已有着好轉,在徐文紀的鐵腕之下,四大家銷聲匿跡,青州吏治得到清洗。
境內的山匪強梁也幾乎一掃而空,只待解決了德陽府大旱,就有着百廢待興之趨勢。
再有二十年休養生息,青州必可煥然一新,不復之前的亂象。
是以,哪怕天下仍不可避免的大亂,也不該是從青州開始纔對。
除非……
“命運啊……”
許久之後,楊獄方纔拂袖合上院門,轉身回到房間之中。
呼!
吸!
他壓下心中的種種憂慮,盤膝牀榻之上,服下丹藥、金豆子,闔眸入定,再度進入了暴食之鼎中。
命數之奇詭,非是此時的他所能參悟,他的猜測對於不對,他此時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心思電轉間,他的注意力放在了上乘刀法‘青龍九殺’上。
張氏,傳承久遠未必及得上那些千年世家門閥,但於當世而言,卻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合以大明九王,張氏十脈幾乎就是天下最大的門派世家。
四百年鯨吞天下,有着常人無法想象的深厚底蘊,其族中嫡傳的武功,名頭比之爛柯寺的三十六絕技還要大的多。
這樣一門上乘刀法,足可將他的刀法造詣展現的淋漓盡致,而非如之前與王景奇交手之時只能以半成的霸拳還擊。
嗡~
握住青龍偃月刀的瞬間,眼前的景象再度剝離,流轉,白雲大日,田園村落,黃泥壓就的演武場,再度顯現。
骨架大而高,卻消瘦到幾隻剩了骨架的老人,手持青龍偃月刀,揚天長嘯。
場景再度鬥轉,眼前所見,又好似是一方旌旗如林,殺伐震天的戰場。
硝煙滾滾間,又一身如赤火的神俊龍馬馱着一員上將縱橫來去,所過之處,青光如龍,屍血如山海。
“青龍九殺!”
……
……
城南府宅,數十個兵卒、護衛來去匆匆,取來各式各樣的材料搭建法壇。
法壇並非一座,而是七座,每一座皆要高足三丈六尺五寸,二丈四尺圍圓,坐落於前堂與後院之間。
七座法壇之間的坐落也極有講究,每一座法壇之間的距離也是三丈六尺五寸,以七星之狀存在。
有着足夠的人力去調動,十三日時間,法壇已幾近完成了。
而出乎意料,這個過程十分順利,無論是那位楊千戶還是其他人,都沒有前來打擾,倒是讓他空坐了十多天。
“需要七座法壇纔可施展的道術,這位聶大人不簡單啊……”
盤膝坐於假山之上,圓覺微微自語,心中泛着思量。
道術、武功、異術,看似不相同,實則有着極深的聯繫與趨同性。
佛門武學,最初乃是禪宗初祖於菩提樹下閉關七載,自神通之中開悟出來,而後,道家真修也受到啓發,開創了道家武學。
再之後,纔有無數人傑天驕,根據佛道二家的武學開闢出千萬種武學的盛世。
故而,方纔有着萬般武功,不出佛、道二家之言。
而異術脫胎於武功,卻又迥異於尋常武學,走的是奇詭之路,但根本仍是不變,仍是武學。
可道術比之二者的區別就要大的多。
道術,皆源自神通者,是比之武學、異術都更貼近於神通的存在,甚至於一些強大的道術傳承,看上去幾乎與傳說中的神通無異。
當然,這也是傳說。
就他所知,三千年裡,有着確鑿記載的,最爲強橫的道術,出現於秦末之時。
秦末之年,秦皇最爲倚重的兩位方士,真名已不得而知,後世稱爲‘侯、盧二真’,這二人深得秦皇信任,爲其尋覓長生藥。
後來,於無邊汪洋之上,這二人也是最早記錄的,發現了道果之人。
這二人,曾以三十二座道臺爲引,喚出了十二金人,幾乎鎮壓了天下武者,甚至於連當年的武聖陸沉都要避其鋒芒。
到最後,還是陸沉聯手韓初三傑,並請動商山四真正面迎戰,霸尊率八千子弟,以其天下絕頂兵形勢,擊潰了其道臺,方纔絕了此二人的生機。
三千年裡,因神通者時有出世,精通道術的門派與個人也越發的多了起來,道術種類也多,可威能超過二人的,幾乎沒有。
而據他所知,道術的強弱,可從法壇之上看出端倪來。
越是強橫的道術,施展的步驟就越是繁瑣,也就需要越多的法壇作爲承載、媒介,七座法壇所發之道術,已非同小可了。
“大師對聶某的道術很感興趣?”
不知何時,聶文洞來到假山之前,他負手而立,望着已有了輪廓的七方法壇,微微點頭。
“道術到底是天下最爲接近傳說中神通的手段,貧僧自然也是好奇的。”
圓覺很坦然。
大衍院的傳承雖然久遠,可奈何千年裡也沒出過哪怕一位神通者,爛柯寺雖然有,可那不是他可以接觸的。
道術哪怕對於他而言,也是極爲神秘的存在。
哪怕他心中,對於這道術施展的威力,也有着好奇。
“道術再好,終歸不如神通,甚至不如武學與異術……”
聶文洞微嘆。
道術固然是極好的,可其施展條件也着實太過苛刻了,不說其他,單單是這七方法壇的作價,已可抵七萬兩白銀。
而且搭架極爲繁瑣與複雜。
若無勢力幫襯,單個人想要施展道術,那幾乎是做夢,而且,若無人護法,還極爲容易被人斬首。
比之武學、異術的施展如意是大大不如,更不要說比之真正的神通了。
因此,得到這道術的數十年裡,他還未真正施展過一次。
“各有優劣罷了,且道術與武功、異術並不衝突。”
圓覺微微搖頭。
道術與武功的優劣,幾千年裡時常有人爭論,但終歸會道術者,武功亦是一流,可哪怕武聖,也未必就會道術。
“大師若有興趣,不妨再做個交易?”
聶文洞望向這老僧,微微一笑:
“比如金剛不壞身。”
“大人說笑了,以聶大人的尊貴身份,大多時候也無需自己出手與人廝殺,這道術,卻是再適合不過了。”
圓覺收斂笑意,不再糾結於這法壇道術是什麼,轉而問道:
“依着進度,至多半日,法壇就可搭建完成。不知大人的目標是誰?徐老大人,還是那位折了你面子的楊獄楊千戶?”
“大師護法就好。”
聶文洞笑而不語。
“難道大人另有目的?”
圓覺心中卻泛起古怪。
最初,他只道這位聶州主睚眥必報,設下法壇必是爲了殺那位楊千戶,可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誰知道呢?”
聶文洞不答,緩步走入法壇之中。
見得他走入法壇之中,一衆兵卒、護衛皆躬身退開,而圓覺老僧的眸光卻是一凝。
聶文洞長袖一抖間,一枚拳頭大小,不知是何材質雕成的神像,自他袖袍之中滑落。
隨着聶文洞的動作,法壇之中就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發生,原本平淡無奇的法壇,有着畫龍點睛般的轉變。
在他的感應中,就好似活了過來一般,在不住吞吐着外在的某些東西。
“那是什麼雕像?非神非魔,似男似女……”
望着那似人非人,散發着奇詭氣息的神像,圓覺坐不住了,只覺有些心驚肉跳,下意識的就想要遠離。
那不是他所知的任何神像,也非有名的邪神,非男非女,奇詭異常,但他瞧着,突然就發現了異樣。
這雕像,似乎與聶文洞自己有着不小的相似之處……
“全都退下!”
登上法壇,聶文洞冷然發聲,一衆兵卒聞言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離開了法壇所在之地。
只剩下護法一側的圓覺,以及更遠處,氣息仍有些虛弱的風虎雲龍四護衛。
呼呼!
非人非神的雕像落於法壇之上,旋即就有風聲自地起,吹響法螺,蕩氣風鈴,朦朦朧朧的霧氣也隨之籠罩了七座法壇。
圓覺極目眺望,卻看不透那薄薄的霧氣,只隱隱間聽到了細微而奇詭的呢喃之聲。
音節怪異,如泣如訴,不像是男聲,更似一怨女在呼喚情郎歸來,呼喚兒女歸家,嗚嗚咽咽,如泣如訴。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