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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說:“錢不夠?那就算了,您把他送派出所吧,等他爸爸去派出所領他。”
媽媽說着,伸出手讓麻臉女人把錢還回來,但麻臉女人萬分不捨,又清點了一遍,說:“這幾個錢是肯定不夠的,不過我這個人心腸好,不忍心把他送去坐牢,看在你教過我家老大的份上,這次我就吃個虧吧。”
麻臉女人到後面去了一會,領着衛國回來了,衛國臉上一道道的血印,左眼腫得老高。
媽媽從麻臉女人手裡接過衛國,說:“還不快說謝謝?”
“謝謝陶阿姨。”
“不是叫你謝我,是謝謝汪阿姨。”
衛國瞥了麻臉女人一眼,不肯說謝謝。媽媽說:“快說吧,說了我就帶你回去了。”
“謝謝……”
他們已經走出店鋪了,麻臉女人還在後面嚷:“叫他爸爸好好教育他,不然遲早要吃槍子。”
走了一段,媽媽把買來的香蕉給了她和衛國一人一根,問:“衛國,她用什麼打你?怎麼把眼睛都打腫了?”
“用秤打的,秤盤子打到我眼睛上了。”
“臉上和身上呢?怎麼都是一道道的血印子?”
“她用刷尿罐的竹刷子打的。”
“那我們先到醫院去吧,刷尿罐的刷子,該多髒啊,可別感染化膿了,還有秤盤子,又髒又鏽,可別搞成破傷風。幸好沒把錢都給她,不然連掛號的錢都沒有了。”
媽媽帶着他們來到醫院,掛了急診號,但醫生都去開批判會了,要等到散會纔有醫生。他們等了好長時間,纔等來一個醫生模樣的人,隨便看了一下說:“這點兒事也跑醫院來急診?我們醫護人員還搞不搞革命?”
媽媽灰溜溜地帶着他們兩個離開醫院。走了一會兒衛國問:“陶阿姨,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怎麼啦?”
“我爸爸肯定不要我了。”
“不會的,自己的兒子。”
“會的,他上次就說了的,如果我再偷的話,他就不要我了。”
“他上次就說了,你怎麼還要偷呢?”
“今今說她想吃香蕉”
“她想吃香蕉,我可以給她買呀,怎麼能去偷呢?”
衛國站住不走了:“如果你不能收留我,我就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還能到哪裡去?”
“我去參軍。”
“你這麼小年紀,哪裡能參軍?”
衛國很有把握地說:“可以的,我爸爸就是我這麼大的時候參軍的,他偷了地主田裡的玉米,被地主發現了,抓住他,要把他押到官府去坐牢,他趁黑夜跑出來,參了軍。”
媽媽說:“你爸爸那是什麼時候,現在又是什麼時候?那時參軍,只要你跑去,就有人要你。現在參軍,不到年齡,沒有單位證明什麼的,你參得了軍?”
衛國傻眼了。
媽媽問:“你爸爸沒告訴你這些?”
“我沒跟他說過想參軍的事。”
“別想參軍的心思了,還是老老實實回家去吧,爸爸要打,那也只好讓他打一頓,誰叫你不聽話,要偷東西的呢?這次打過了,下次再別偷了,再偷連我都不會去救你了。”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食堂的午飯早已賣過,軍代表也睡過午覺,又到學校政治學習去了。媽媽急忙生爐子煮麪,衛國也去幫忙,兩人忙了一陣,三人才吃上中飯。
吃過中飯,媽媽匆匆趕去參加政治學習,衛國就就待在她家。下午吃了晚飯之後,媽媽才送衛國回家去,怕吃飯前送回去,他爸爸知道了連晚飯都不給他吃了。
等媽媽從衛國家一出來,她就聽到衛國的慘叫聲。
她問:“媽媽,你沒有叫他爸爸不打他嗎?”
“我說了。”
“那他爸爸怎麼又在打他?你們大人說話不算話。”
媽媽沒吭聲。
她着急地說:“媽媽,你去救他吧!他爸爸聽你的,如果你叫他爸爸不打他,他爸爸就不會打了的。”
“我今天不會去救他。這孩子,是得打打了,不然真的會是坐牢的下場。再不許你跟他一起玩了,他爸爸害了你爸爸,他害了你。”
“他沒害我。”
“還沒害你?你一個小姑娘家,就落下一個‘小偷’的罵名,你今後在人前怎麼擡得起頭?只怪我心腸軟,沒有儘早斷絕你跟他的來往,現在我除了調走,沒別的辦法。但是現在調動多難啊,尤其是我這樣的情況,只有往鄉下調。”
“那就調鄉下去吧。”
“你小孩子不懂事,到鄉下去容易,從鄉下回城裡來就不容易了。媽媽要是調到鄉下去,你就一輩子待在鄉下了,我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把你弄到鄉下去過一輩子。衛國你不用替他操心,他爸爸是軍人,本來就是流動的,所以他不怕,幹了壞事,把名譽搞壞了,大不了換個地方。不像我們,在一個地方就像在那裡生了根一樣,哪裡都去不了。”
後來,媽媽真的跑起調動了,有時回來會告訴她進展:
“有個牛寨小學,倒是要人,但他們沒中學部,只有小學部。”
“紅星中學要人,但那裡隔河渡水的,很不方便,誰都不願意去,只有調出來的,沒有調進去的。人家聽說我要從三中調那裡去,都以爲我瘋了。”
她呢,全看當時的心情,如果那幾天有人叫了她“小偷”,她就迫切想叫媽媽調走。如果沒人叫她“小偷”,她又不想媽媽調走了,因爲她捨不得衛國。
衛國從那以後就被鎖在家裡,她有時在自家窗子邊跟他說話,有時跑到他窗子那裡去陪他玩。
他問:“你來跟我玩,不怕你媽媽打你?”
她智勇雙全地說:“如果我媽媽打我,我就去跳水庫,我媽媽就不敢打我了。”
“爲什麼跳水庫你媽媽就不敢打你呢?”
“因爲我是她唯一的親人,我跳了水庫,她就一個人都沒有了。”
衛國黯然說:“我也是我爸爸唯一的親人了,但他肯定不怕我跳水庫,他說我死了更好,少個禍害。”
“你也想過跳水庫嗎?”
“沒有,我會游泳,跳水庫沒用的。”
“但是你可以在身上綁個石頭啊。”
“綁石頭也沒用的,你爸爸不是綁了石頭嗎?還不是漂上來,被我爸爸救起來了?”
“那是因爲石頭的邊邊太尖了,把繩子磨斷了,你可以找個圓圓的石頭啊。”
“圓圓的石頭怎麼綁得住?不是一下就滑掉了嗎?”
她想了一陣,終於想出一個辦法:“那你就抱着我去跳水庫,我爸爸說了,他會游泳,掉水裡也淹不死,但是如果他抱着我,他就可以淹死,因爲我就像一塊石頭一樣,可以把他拽到水底去。”
“嗯,你真的像一塊石頭一樣,好重哦,那次你掉水裡去了,我去拉你的時候,你一下子抱住我的頸子,兩條腿夾住我的腰,我掰也掰不開,差點把我也拉水底去了。”
“我說的對吧?只要你抱着我去跳水庫,保證能沉到水底去。”
晚上媽媽回來了,她就把自己的偉大發明告訴了媽媽:“我和衛哥哥說好了,如果他爸爸再打他,我們就一起去跳水庫,他抱着我跳,就漂不起來,可以沉到底。”
媽媽差點兒嚇昏過去,目瞪口呆了好一陣,才連聲囑咐:“快不要想這些怪心思了,你以爲你是孫悟空?到了水底還能去龍宮玩一趟?孫悟空是神,你是人,你掉到水裡去,就淹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淹死了就怎麼樣呢?”
“淹死了就永遠沒有今今了!別人都在吃飯,吃糖,吃香蕉,跳橡皮筋,但你就埋土裡去了,什麼都吃不成,玩不成了。”
她使勁想象,但想不出淹死到底有多可怕,不就是不吃不玩嗎?她晚上睡覺也沒吃沒玩,好像並不可怕嗎。
過了兩天,衛國跑到她家來:“你怎麼把什麼話都告訴你媽媽了?”
“怎麼啦?”
“你媽媽把我們約好一起跳水庫的事告訴我爸爸了。”
“你爸爸打你了?”
“沒有,但是他哭了。”
她很老練地說:“如果他哭了,就說明他不會打你了。你看,現在他也不鎖你了吧?”
“不鎖了,他說再也不鎖我了。但是我不想他哭,我寧可他打我。”
晚上,她又把衛國的話一字不漏地傳給了媽媽,媽媽也哭起來,喃喃地說:“唉,這孩子,這孩子……”
她急忙討好:“媽媽,我也不想你哭,我寧可你打我。”
“我什麼時候打過你呀?你是我的心肝寶貝,媽媽跟你相依爲命。”
她趕緊摟着媽媽的脖子,把臉貼在媽媽臉上,覺得這就是“相依爲命”的意思。
媽媽調動的事還八字沒一撇,軍代表卻接到了調動的命令。那天,媽媽告訴她:“軍宣隊要從我們學校撤走了。”
她好奇地問:“軍宣隊是誰啊?”
“軍宣隊不是誰,是一個隊,就是住在我們學校的那三個軍人。”
“三個軍人?那軍代表也要走了?”
“其實他們三個人都是軍代表,但我不知道怎麼光叫他一個人軍代表。是的,軍代表也要走了。”
“那衛哥哥走不走呢?”
“他爸爸調走,他怎麼不走呢?”
這個消息讓她萬分難過,在她心目中,軍宣隊就是媽媽學校的一部分,永遠都是在一起的,不存在撤走這回事。她一直以爲軍代表一家會永遠住在她家後面的房子裡,衛國會永遠在窗子那裡叫她“今今,今今”。
但她看見衛國家在收拾東西,還叫了個收破爛的來,把一些報紙和破銅爛鐵都收走了。這下她知道軍代表是真的要撤走了,難過得哭了一場。
晚上,軍代表上她家來,說有些鍋盆瓢碗的,不準備帶走,問媽媽要不要。
媽媽斬釘截鐵地說:“不要。”
“幾張課桌和椅子都是學校的,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給你搬過來。”
“不要。”
軍代表還想說什麼,媽媽說:“對不起,我們要睡覺了。”
軍代表只好訕訕地走了。
媽媽給她洗了澡,叫她上牀睡覺,天氣很熱,她睡覺時只穿短褲,不穿上衣,媽媽給她打扇。
外面有人敲門,媽媽問:“誰呀?”
“我。”
媽媽低聲說:“是衛國,”然後大聲對門外說,“衛國呀?我們已經睡了。”
她奮不顧身地跳下牀來,上衣都沒穿,就跑去開了門:“我還沒睡着。”
媽媽趕快拿件上衣給她穿上,對衛國說:“進來把,開着門有蚊子。”
衛國穿得整整齊齊的,平時雞窩般的頭髮好像也梳理過了,像個小大人:“今今,我是來告訴你,我要走了,免得你明天去找我玩的時候我不在。”
她哭兮兮地問:“衛哥哥你要到哪裡去?”
“我要跟我爸爸回部隊去了。”
“部隊在哪裡?”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仗打的地方。”
“你還會不會回這裡來?”
“我會回來看你的。”
媽媽說:“小孩子,別學着撒謊,這麼遠的路,你飛回來看她?我今今是個聽實話的人,你說了回來看她,她會天天等的。”
衛國說:“我不是撒謊,是真的會回來看她的。”
她問:“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等我長大了,掙錢了,我就買火車票,坐火車來看你。”
“你一定要來哦。”她跑回牀邊,從枕頭下摸出僅剩的那個紅髮夾,拿來送給他,“我把這個髮夾送給你,你看到這個紅髮夾,就像看到我一樣。”
媽媽嗔道:“小孩子家,亂說些什麼呀!”
“爸爸就是這麼說的。”
“爸爸是爸爸……”
衛國有點不好意思地收下紅髮夾,搔了搔頭,說:“我沒有什麼東西送給你,但我長大了要參軍的,如果我打仗犧牲了,我叫他們把軍功章送給你。”
媽媽又嗔道:“小孩子家,瞎說些什麼呀!”
“不是瞎說,是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證。”
衛國一家搬走了,她哭了很多次,趴在後窗那裡,看着他家緊閉的門,特別是門上那塊補上去的顏色不一樣的木板,就止不住哭起來。
每過一天,她就問媽媽:“衛哥哥怎麼還沒來看我?”
媽媽安慰她說:“他不是說了嗎?要等他長大了,掙錢了,才能買火車票來看你,現在他纔多大?離掙錢還遠着呢。”
“那他要多大才能掙錢?”
“總要到十八歲吧?十八歲才能當學徒工。”
“那他還要幾年才十八歲呢?”
“總要五六年吧?”媽媽好像怕她過了五六年會要人一般,趕快改口,“做學徒工掙不了多少錢的,吃了飯,穿了衣,就沒錢買火車票了。可能要等到他升級了,當了二級工三級工了,才能掙到買火車票的錢。”
“那要幾年才當二級工三級工呢?”
“總要十幾年吧?”
她對“十幾年”還沒有概念,但看媽媽的表情,應該是很長很長的時間,她忍不住又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