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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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今考上研究生後,離開父母,隻身來到G大,住進了研究生宿舍,跟兩個女孩合住,一個叫袁逸,H大袁教授的女兒,另一個叫田麗霞,G大某校級領導未來的兒媳。

袁逸長得很纖瘦,有個低血糖的毛病,自稱“全靠飯撐着”,吃飯稍微晚一點就會暈倒,所以從來不睡懶牀,有課沒課都按時起牀吃早飯,從秋天開始,就穿上了秋褲,線褲,到了冬天,再在上面加一條毛褲,但因爲人長得瘦,還可以在這麼多條褲子之上套一條牛仔褲而絕對不顯臃腫。

田麗霞剛好相反,人長得比較結實健壯,腿粗,穿牛仔褲總是提不上去,所以從來不穿牛仔褲,最不愛穿多,冬天也只穿一條長褲,上面只穿一件薄毛衣,外面罩件半長的呢子大衣,不扣釦子,說扣上了顯胖。

岑今居中,也不愛穿太多,但沒田麗霞勇敢。

穿最多的袁逸,最愛叫冷;穿最少的田麗霞,從來不叫冷,但經常咳嗽。

她們三個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田麗霞的男朋友王峰也在G大讀書,長相不行,但人不錯,每次來都幫她們三人打開水,得到她們的一致好評。袁逸的男朋友張強在H大讀研究生,長得比王峰強,但不那麼入鄉隨俗,每次來都是坐那裡等着袁逸去打飯來他吃,還特愛吹噓H大比G大好,搞得她們寢室裡經常吵起來。

三個人當中,就岑今沒男朋友,可把那兩個急壞了。袁逸說:“你讀本科的時候,怎麼就沒抓一個在手裡呢?”

“沒遇到什麼合適的。”

“條件別定太高了啊,現在是女生讀書越多,越不好找對象,如果你本科都沒遇到合適的,到了研究生階段就更難了,都是人家找剩下的,眼光還高得不得了。”

田麗霞說:“也不見得,我跟王峰就是讀研究生纔開始的。”

“你怎麼同呢?你跟王峰是同鄉,雖然他們家老早就到G市來了,但說起來總還是同鄉嗎,不然你們怎麼會認識?”

岑今以前聽信了媽媽的理論,以爲讀研究生會遇到一些優秀的候選人,隨她挑來隨她揀,結果進來之後才發現根本沒什麼優秀候選人,不優秀的候選人都沒幾個,有時她正在想“這個劉勇雖然不怎麼出衆,但跟其他幾個比起來還算是最強的一個,如果他來追我,我是不是屈尊俯就算了?”,結果馬上就看見劉勇挎着個女孩從她面前走過。

爲了廣開情路,她還特意修了一些大課,跟其他系的學生合上的,但也沒發現什麼優秀的候選人。

讀了一段時間研究生,她還沒對上像,而袁逸已經跟男朋友吹過三次了,每次吹了,都如膠似漆地跟她好上一陣,約着她獨身一輩子,她也覺得只要有個女朋友陪着,有沒有男朋友真的無所謂。

但過幾天,袁逸又跟男朋友和好了,便又勸她趕快找男朋友,而她也覺得沒個男朋友真的很孤獨。

田麗霞的愛情比較穩定,每週到未來的公婆家去吃幾次飯,沒聽說跟王峰鬧矛盾,更沒有吹過。

她很羨慕田麗霞,私下對袁逸說:“其實我的要求也不高,就像田麗霞這樣安安穩穩過日子就行。”

袁逸不同意:“王峰長那麼醜,能找到田麗霞這麼漂亮的女孩,他當然安穩。你現在是沒男朋友,所以覺得只要能找一個,就很滿足了,等你有了男朋友,你就不這麼想了。陶紅,你別急,我有一種預感,你要麼沒男朋友,一旦有了,肯定是要生要死那種。”

她一天天等待自己的“要生要死”,但一天一天都在不生不死的狀態中虛度了。

進校的第二年,她被通知要修“馬哲”課,她很不喜歡這門課,本科就修過,進G大後就提出要免修,當時系裡同意了,但後來又說研究生院不同意,說每個人都必須修“馬哲”課,不修不能畢業。

她只好罵罵咧咧地去修“馬哲”課。

“馬哲”是在一個階梯教室裡上大課,她坐在最後排,靠門的地方,離講臺很遠,準備只要老師不記出勤就翹課。

老師倒是沒記出勤,還說知道大家都不想修這課,所以他有思想準備,準備上到最後,教室裡只剩他老尹一個人。

老尹這麼有自知之明,而且這麼勇敢地嘲弄自己,使她對他產生了好感,他的外表也讓她覺得賞心悅目,瘦高個,白襯衣,袖子挽到肘關節處,頭髮理得短短的,很精幹的樣子。

但她坐得很遠,眼睛也有點近視,而且不愛戴眼鏡,怕把眼睛戴鼓出來,更怕戴上就取不下來,所以她沒看清老尹面孔的細節,但從輪廓來看,有點兒像日本電影《追捕》裡的杜丘,即大名鼎鼎的高倉健。

她自認“笑點”還是比較高的,但老尹第一節課就讓她笑了好幾次,令她對他刮目相看,打消了翹課的念頭,每節課都跑去上,但不好意思坐太前,怕被人看出來了。

這讓她感到媽媽還是很有遠見的,讀研究生的確能廣開情路,也許同學裡沒什麼出色的,但還有年輕的老師啊,那不比同學更強?不知道爲什麼,她的直覺告訴她,老尹還是單身,這個想法使她心情無比激動,很想找個機會近距離地接觸一下老尹。

機會終於來了,要交作業,那是她第一次走到講臺那去,大家都在往老師的講桌上丟作業,她也把自己的作業往講桌上一丟,藉機看了老尹幾眼,真的很像高倉健,很男人,很剛毅。

她不好意思多看,正轉身往教室外走,聽到老尹在身後叫她:“陶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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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見他手裡拿着一份作業,肯定是她的,他大概是從封面上知道她的名字的。她問:“您叫我?”

“嗯,請你稍等一下。”

她等在教室門口,心咚咚地跳,不知道老尹找她是好事還是壞事。

過了一會兒,學生都走掉了,剩下老尹在歸順那堆作業,往一個大公文包裡放。她走進去,問:“尹老師你找我有事啊?”

“嗯,你以前是不是不叫陶紅?”

“是啊,您怎麼知道?”

“呵呵,我不僅知道你以前不叫陶紅,還知道你以前叫什麼。”

“叫什麼?”

“叫岑今。”

“您怎麼知道?”

“我什麼不知道?”

這話好耳熟!她仔細打量他,他說:“我真的變得那麼厲害嗎?”

“您是?”

“我是衛國啊!”

她呆了:“你是——衛國?那你怎麼讓我們叫你老尹?你也改名字了?”

“沒有啊,我一直都姓尹嗎。”

“你是跟你爸爸姓的?”

“當然是跟我爸爸姓的,我爸爸叫尹保山,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大家都叫他軍代表。”

他呵呵笑起來:“這都多少年了,他老早就不是軍代表了。”

“但我只知道他是軍代表。”

他看着她,很激動的樣子,低聲說:“今今,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她被他一個“今今”叫得一震,差點就叫他一聲“衛哥哥”了,但他現在是她的老師,她不敢放肆。

他搓着沾滿粉筆灰的手,問:“你現在有事嗎?”

“你不是找我有事嗎?”

“我?就是想問問你是不是今今。你有別的事嗎?下午有沒有課?”

她下午本來有課,但她撒謊說:“沒有啊,怎麼啦?”

“沒有我就請你吃頓飯,好好敘敘舊。”

她腦子暈暈乎乎地跟着他走出教室,他從車棚推出他的自行車,說:“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把這些作業放到辦公室去。”

他一偏腿上了車,她怔怔地站在那裡,看他騎車離去,他自行車的座椅升得高高的,好像高過了他的車籠頭,所以他有點像是匍匐在車上,而他的兩條長腿好像還沒伸直,她想起小時候,他騎車只能站在踏板上騎,不由得感嘆時間過得真快啊!

過了一會,他騎車返回來了,在她跟前下了車,說:“校園裡不許帶人,先走一段。”

兩人走出了校園,他問:“會不會上活的?”

她想起小時候的事,開玩笑說:“不會上活的,怎麼辦呢?”

他笑着說:“那就上死的。”

“什麼是上死的?”

“我把車停穩,等你爬上去再啓動。”

“我還以爲你要把我抱上車呢。”

他呵呵笑着,沒答話,撩起一條腿,跨過自行車的橫樑,叉站着,等她上來。

她說:“不用這樣了,又不是小孩子,你先騎上去吧,我會上‘活的’。”

他騎上去,騎得慢慢的,她跟了幾步,一手握住車座下面的鐵桿,屁股一歪,就坐了上去。

他誇獎道:“真的會上,很輕,我一點兒沒覺得。”

“那你以爲怎麼樣?難道以爲我會把你坐得一歪?”

“呵呵,遇到不會上的,可以把你從路的這邊推到路的那邊去。”

“那說明你騎車不穩。”

他呵呵笑着:“坐穩了,抓緊了,我要騎快了。”

“沒問題。”

他真的騎快了,風把他紮在長褲裡的襯衣吹得鼓鼓的,她看不見他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滿背的排骨,但從他露在袖子外的手臂來看,應該不會那麼瘦精精了。

她沒來由地感到一種親近感,很想用手摸摸他的背,還想用兩手摟住他的腰,但她沒敢這樣,畢竟不是小時候了。

他帶她來到一家僻靜的小餐館,兩人分坐在桌子兩邊,點了菜。等菜的時候,兩人的眼神像出了鬼一樣,不斷地粘到一起,但每次對視一下,又都不好意思地望別處去了。

他望着廚房的方向,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好像在急切盼望上菜。

他沒望她的時候,她就敢看他了。她看着他的側面,發現他腮骨那裡一片鐵青,看來是個絡腮鬍子,不過都刮掉了,眉毛很濃,眼睛有點菸霧迷濛的感覺,真的很像高倉健,不過沒高倉健那兩個破壞形象的眼袋。

她看飽了,才說:“我沒想到你在大學教書。”

他回過頭,饒有興味地問:“你以爲我在幹什麼?”

“我以爲你參軍了。”

“沒有,我爸爸不讓我參軍。”

“他也不讓你當工人?”

“讓啊,我當了幾年工人的。”

“學徒工?”

他一愣:“哦,是從學徒工當起。”

“當學徒工能掙多少錢?”

“很少,幾十塊,怎麼啦?”

她笑了一下,低下頭說:“沒什麼。那時你說你掙了錢會到E市去看我,我就天天問我媽,你怎麼還沒來看我,我媽怕我急出病來了,就說要等到你當上二級工三級工才行,因爲學徒工掙不了多少錢。”

他沒回答。

她擡眼看他,發現他直愣愣地看着她,她問:“怎麼啦?”

他繼續愣了一會,才說:“學徒工是掙不了多少錢,但是我還是去了E市的。”

“真的?什麼時候?”

他說了個年份,她遺憾地說:“那時我已經回省城了。你真的去了E市的?”

“你不相信?你可以問三中的老人,他們肯定還記得。我去的時候,陳主任還在那裡。”

她的眼睛迷濛了,轉過臉去望別處,但她能感覺他在看她。好一會,她回過頭來,故作輕鬆地說:“那你去沒去那些。老地方,像那個工廠啊,那條小溪啊。”

“工廠還在那裡,鍋爐房也在那裡,小溪好像快乾了,很髒。”

“你幫他們剷煤了沒有?”

“呵呵,沒有,沒人吃冰麼,我幫他們剷煤幹什麼?”

“你不吃冰?”

“吃冰牙疼。”

她沒好意思提起掉水裡去的事,只感慨地說:“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我也是。”

“想不到會在這裡遇上。”

“我也沒想到。”

“你哪年考上大學的?”

“工農兵大學生。”

“怎麼選了這麼個專業?”

“怎麼?這個專業不好?”

“好,怎麼不好呢?軍代表的兒子,教馬哲,正好。”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對你說過,我這個人不喜歡讀書,但我爸爸一定要我讀。”

“不讀就打你?”

“呵呵,沒有,他後來一直沒再打我。你知道他是怎麼哄我讀大學的?”

她想不出來。

“他說:陶老師一家都是讀書人,她瞧不起我,就是因爲我不是讀書人出身。我這輩子是讀不了大學了,但你一定要讀,不讀陶老師一家都瞧不起你。”

“所以你就讀了?”

“嗯。”

她大膽問:“你爸爸那時是不是有點喜歡我媽媽?”

“肯定很喜歡,他到現在都常唸叨你媽媽。”

她脫口而出:“我媽媽也常唸叨你爸爸。”

“真的?我覺得你媽媽會很恨我爸爸。”

她坦率地說:“是很恨,但她還是經常唸叨。是在罵你爸爸呢,說你爸爸害了我爸爸。”

他臉上有點掛不住。

她連忙把爸爸的情況講了一下。

他一直默默地聽,最後說:“你爸爸我爸爸都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