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塵從來不是那種喜歡鑽牛角尖,刨根問底兒的人。不過,對於宋嬤嬤,她卻是多了一份難得一見的好奇心。
打從,第一次看見宋嬤嬤的時候,沈月塵就隱隱覺得她是個有故事的人。
她的穿戴雖然樸素,身上也不見任何首飾花紋,可給人的氣質,卻是略帶清高的。
白皙的皮膚,明亮的眼神,還有冷漠的表情,這一切都在表明她的出身,並不尋常,最起碼不會是出身貧寒之家。
宋嬤嬤總是刻意保持着低調,卻反而更加顯出她的不同。尤其是舉手投足間的小細節,說話時語調的平緩,還有寵辱不驚的淡定,可不是做做粗話能培養出來的。
朱錦堂的點到爲止,讓沈月塵暫時止住了好奇心,卻不能讓她不再疑惑。
打消疑惑的最好方法就是解開疑惑。沈月塵不喜歡拐彎抹角,與其旁敲側擊,四處打聽,還不如直截了當地詢問當事人,簡而化之。
沈月塵特意選了一個清閒的時間,派請宋嬤嬤過來喝茶。
宋嬤嬤知道沈月塵有喜,便特意選了一盆自己精心栽種的石榴,石榴寓意多子多福,是很討喜的禮物。再加之,又是宋嬤嬤自己精心打理的,自然更加好看。
沈月塵見了那盆石榴,十分喜歡,忙擡手示意宋嬤嬤起身,“嬤嬤坐下說話吧,春茗看座。”
宋嬤嬤聞言,緩緩起身道:“奴婢早就該來向大奶奶請安道喜纔是,只是,近來園子裡的事忙,奴婢不好抽身。”
沈月塵微微一笑:“嬤嬤不必客氣。”
宋嬤嬤平靜如常,似乎並不好奇沈月塵突然把她叫來是所爲何事。
沈月塵微微沉吟,方纔開口道:“天香樓這兩天的生意不錯,嬤嬤做得那些香脂香膏很受歡迎。”
宋嬤嬤淡淡地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等着沈月塵繼續說下去,說些最要緊的話。
沈月塵微微沉吟之後,果然開口道:“我如今懷着身孕,按着老夫人的意思,自然是不能再隨意出門了。可是,天香樓的生意現在剛剛開始,需要有人替我看管照料一番此行。我原本心裡是屬意嬤嬤你的,可是,你在朱家的位置似乎有些特殊,不能隨意由我支配,所以事情就變得有些麻煩了。”
宋嬤嬤聞言,臉色微微一變。
事情果然變得如此麻煩,她就知道,自己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又要不情願地把從前的那些舊事,一一攤開來給別人看。
沈月塵見宋嬤嬤變了臉色,便故意放緩了語氣道:“嬤嬤是個很有能力的人,我一直屬意給你一個出頭的機會,可你卻總是諸多推辭,似乎就是不願意在人前得勢似的。宋嬤嬤,你這個人實在讓我有些捉摸不透。”
宋嬤嬤靜靜聽完沈月塵的話,方纔開口道:“大奶奶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吧。”
不得不說,沈月塵在言談之間,還是十分客氣的。可是,主子就是主子,話說到這個份上,有些事情想瞞也瞞不住了。
沈月塵聞言,便也直接了當道:“嬤嬤在朱家多年,以前一定伺候過什麼人吧?”
她在園子裡當了十多年的差,但是她在朱家已經快二十年了,肯定是伺候過某位主子的。
宋嬤嬤垂眸道:“是的,奴婢曾經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奴婢伺候過老太太。”
她的回答,和沈月塵心裡想的一樣。
沈月塵點點頭道:“那既然如此,嬤嬤又爲何會被派去園子裡當差的呢?”
“回大奶奶的話,奴婢是自願去園子裡當差的。奴婢喜歡侍弄花草,也只會侍弄花草,所以園子裡的活計對奴婢來說是最好的,也是最合適的。”
想必,在她看來,侍弄花草比伺候人要輕巧多了。
沈月塵如此想着,心中一片沉默,看來她心裡揹負的往事,一定是非常的愉快。
宋嬤嬤見她遲遲不再發問,便道:“大奶奶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沈月塵想了想道:“沒有了,我這個人不喜歡揭別人的傷疤,如果嬤嬤想說什麼的話,你可以說出來,我會盡我所能地幫助你,因爲我是真心想重用你。”
有時候,你越是想要留住一個人,就是要給她自由,給她空間。這樣才能讓她思考清楚,做出最好的選擇。
宋嬤嬤聽了這話,的確有些意外。她不管意外她的態度,也很意外沈月塵的性格。
她從來不會頤指氣使,不會裝腔作勢,也從不會勉強別人,她就是這樣清清淡淡的,反而看人覺得可靠。
宋嬤嬤不是木頭人,她知道,沈月塵很想重用她,而且,還爲此花了不少心思。
宋嬤嬤雖然不想在衆人之前做事,但卻不能不識好歹。
“奴婢感激大奶奶的一番苦心,奴婢願意隨時隨地聽候大奶奶您的差遣。只是,老夫人對奴婢心存厭惡,所以大奶奶還是不要再爲奴婢費心了,奴婢只是個粗人而已。”
低調是遠離麻煩的最好方法。而且,沈月塵也是個聰明人,不會爲了區區一個奴婢,沈月塵聞言,微微點頭道:“好,既然如此,就請嬤嬤替我照看好園子裡的大事小情,保證出貨量。”
宋嬤嬤應聲道:“明兒的新貨會準時送到天香樓,大奶奶放心。”
沈月塵微微一笑,隨即吩咐春茗送客。
春茗去了又回,走到沈月塵跟前,輕聲問道:“小姐,您要是想知道宋嬤嬤的事,奴婢可以替您打聽打聽。”
沈月塵挑一挑眉道:“你怎麼打聽?”
春茗微微笑道:“小姐如今有孕在身,人人都想要巴結您呢,就連上房的那些丫鬟,也是如此。”
巴結不上主子,那就和下人們套套近乎也是好的。老太太不喜歡丫鬟們去園子裡閒逛,可是她們都很喜歡園子裡做出來的胭脂水粉,所以,經常託人送來不少好東西,想要換她們手裡多出來的那些胭脂水粉,一來二去間,彼此都相互熟悉了。
沈月塵聞言,只道:“你打聽一下也好,只是不要太過招搖,儘量小心些。”
春茗點點頭:“小姐放心,奴婢知道分寸。”
沈月塵隨即在她的身上掃了一遍,發現她的手腕上多了只銀鐲,耳朵上的耳墜子也跟着換了。
看來,最近她的日子過得滋潤不少。
“上次老太太賞了你們多少?”沈月塵忽然問道。
春茗老實答道:“老夫人賞了奴婢們每人二兩銀子,大夫人賞了奴婢們每人一個一兩銀子的紅包。”
沈月塵聽了只道:“高興歸高興,但也不要亂花錢,好好攢下來,留着以後做嫁妝。”
春茗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低下頭道:“小姐快別說笑了,奴婢這就去給您打聽消息去。”說完,一扭身出了屋子。
沈月塵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春茗這一去,只用了不過一個時辰,就把事情打探得清清楚楚了。
沈月塵原本還以爲要等兩天才能知道呢,不免有些驚奇。
春茗笑笑道:“奴婢也是託了大奶奶的福氣,所以纔在她們的面前問出點真東西。”
沈月塵指了指自己跟前的小凳,讓她坐下來慢慢說。
春茗緩緩道:“小姐,宋嬤嬤這個人果然是個有手段的,您可千萬大意不得。她的本名叫做宋小月,之前可是老太太身邊的得力人兒,她是老太太陪嫁丫鬟的家生子,爹孃都在朱家當差,可是死得早。宋嬤嬤自小在老太太跟前兒長大,在院裡院外都十分體面。據說,那會老太太幾乎把她當做半個閨女養,鮮少讓她做下人們的活計。宋嬤嬤自小跟着老太太,所以和大老爺和二老爺關係甚好。老太太原本想把宋嬤嬤給他們其中一個做妾室的。只是,大老爺爲人謹慎剋制,二少爺又太過花心,宋嬤嬤誰也不願意跟,老太太爲此犯了愁,正想要爲她挑一個的時候,結果卻發現宋嬤嬤,居然和老爺子勾搭在了一起……”
沈月塵聞言微微一怔,很是意外道:“你說老爺子?”
春茗連連點頭:“小姐嚇着了吧。奴婢剛知道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不過,這都是真的,宋嬤嬤費盡心思想要勾搭的人,一直都是老爺子。老太太知道這事之後,氣惱不已,恨不能馬上把宋嬤嬤攆出去。可惜,她已經是老爺子的人了,所以,老爺子想要納她爲妾。”
沈月塵挺直上身,皺眉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爲何還在園子裡當差。”
春茗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這事怪就是怪在這裡了。老爺子一心想要納宋嬤嬤爲妾,甚至不顧老太太的反對。爲了這件事,老太太十分傷心,可還是點頭同意了。誰知,到了最後,宋嬤嬤居然說不願意,說自己不想給老爺子做妾,只求老爺子和老太太把自己打發出去。”
沈月塵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只覺,這件事聽來還真是稀罕。
春茗緩了一口氣,繼續道:“宋嬤嬤想要離開朱家,可是老爺子不準,說她既是朱家的人,就不能隨隨便便離開。最後,又發生了一些事,據說,老太太曾經爲了給老爺子善後,想讓宋嬤嬤出府嫁人,可是張羅了半天,最後還是不了了之。最後,宋嬤嬤放棄了自己出府的打算,決定留在朱家,然後她就去了園子裡做事,一直到現在。”
沈月塵聽得微微出神,宋嬤嬤的背景,果然不簡單,甚至,還牽扯上了老爺子。
朱老爺子風流成性,這是朱家上下人盡皆知的事情。不過,宋嬤嬤的年紀擺在那裡,兩個人實在相差地太多了。
宋嬤嬤雖然被人喚作嬤嬤,可是年紀估計還不到四十,只是穿着素淨,又愛板着張臉,所以有點顯老似的。
春茗把自己聽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給了沈月塵,隨後便是一聲輕嘆。
“奴婢原以爲宋嬤嬤是個本分人呢,萬萬沒想到,她竟然也是有心計的壞胚子。她爲人低調,都是因爲心中愧疚的緣故,老太太把她當做半個女兒養,可她卻以怨報德,勾引老爺子,理應該被家法處置纔是。”
沈月塵和她的想法不同,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宋嬤嬤爲人低調,是她的性格使然。”沈月塵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宋嬤嬤那種冷漠的性格,不是光靠僞裝就能僞裝出來。若不是真的心如止水,無慾無求,早就會爲了那些豐厚的獎勵而心動的。
聽了春茗的故事之後,沈月塵雖然覺得意外,但轉念一想,也覺得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嫁進朱家這一年多,已經見識過了不少這樣的事情。
妻妾之爭,主僕暗鬥,這一切都是大宅門裡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情。
宋嬤嬤如果真的有心勾引老爺子,那麼她心中所求的,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副光景,這其中一定還有什麼隱情纔是。
……
工房之內,香氣氤氳。
宋嬤嬤穿着素淨,帶着純白的套袖,她先是在自己的手指上塗了一層薄薄的玫瑰油,稍微風乾片刻後,再把把做好的香皂,一塊一塊地用蠟紙包好,然後,裝進印有“天香樓”標識的小紙盒裡面。
旁邊的小丫鬟們則是洗淨了手,用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勺子,舀起少許香粉,往白瓷瓶裡輕輕地倒進去,待七八成滿的時候,方纔停手,然後再給瓶口封好。
這些香皂香粉,都是明天一早要送去天香樓的,所以時間很趕。
宋嬤嬤親自打包好了五十塊香皂,然後,命人搬到陰涼通風的庫房內放好,待到明日一早再送出門去。
忙了大半個時辰,她不得不出去透透氣才行。正好,小丫鬟們要去園子裡摘花,便簇擁着她一起去了。
她鮮少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可以在園中閒逛,平時她要操心得事情不少,如今又要爲沈月塵做事,自然是忙上加忙了。
這個時辰,園子裡的人少得可憐,只有那些小丫鬟們在花叢中穿來穿去,偶爾說笑幾句。
宋嬤嬤聽見丫鬟們的輕笑聲,獨自一人找了處亭子坐下,歇歇腳,養養神。
誰知,她方纔閉上眼睛,不過片刻,便聽耳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跟着有人開口道:“奴婢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吉祥。”
宋嬤嬤聞言一個激靈,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擡眼看去,只見老太太正攜着楊嬤嬤的手,緩緩走來。
宋嬤嬤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躲起來,可是,楊嬤嬤眼快,一眼就看見了她。
既然躲不了,那就要過去行禮了。
宋嬤嬤低了低頭,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走過去。
老太太因爲上了年紀,又不愛動,平時幾乎很少來院子裡走動。
小丫鬟們見了她,一個個都怯生生地低下了頭。
老太太的目光從她們的身上一一掃過,最後方纔落在宋嬤嬤的身上,眸光微微一閃,道:“你也在呢。”
宋嬤嬤聞言,立刻把頭垂得更低了,“奴婢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淡淡道:“都起來吧,該忙什麼忙什麼去。”
衆人聞言如蒙大赦一般,宋嬤嬤也是提着一顆心,緩緩退後。誰知,老太太忽地又來了一句話:“小月,你留下。”
小月……宋嬤嬤都快記不清,老太太有多久沒有這麼喚過她了,是十年,還是十五年……
宋嬤嬤聞聲停步,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候老太太的差遣。
老太太先是望了望滿園的花花草草,跟着道:“這園子,你打理的不錯。”
宋嬤嬤懸着一顆心,答道:“這都是奴婢應當做的。”
老太太聞言,忽地腳下一頓,繼而望着她的臉,淡淡道:“你原本不該在這裡的,是你選錯了。”
宋嬤嬤心頭一顫,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的青石磚,一言不發。
老太太沉吟片刻,方纔道:“我也有幾年沒見你了,擡起頭來,讓我瞧瞧。”
宋嬤嬤的心裡面就像是墜着一顆石頭似的,沉甸甸地,讓人喘不過來氣。
可是,她還是不擡起頭來,望向老太太,望向那個她一直不願意去面對的人。
老太太明亮犀利地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然後看了又看,道:“十幾年了,你的樣子幾乎沒怎麼變。”
宋嬤嬤咬咬下脣,才一對上她的眼睛,便不自覺地想要錯開目光。
不管當年的事情如何,她終究是愧疚了老太太的栽培。
“我的孫媳婦整天誇你是個能幹的人,如今,我再讓你悶在這院子裡,倒是有些委屈你了。”
宋嬤嬤聞言不禁微微一怔。
老太太繼續道:“我的孫媳婦如今懷着身孕,不能操勞。你若是有心,就好好幫她照顧園子和新店,別讓她費心勞神的。不過,你要記住,這些差事你做得好,那是你的本分,若是沒做好,那就是你的罪過。”
宋嬤嬤低下頭道:“奴婢愚笨,如何能幫得了大奶奶……”
老太太淡淡一笑:“你確實不怎麼聰明,可到底還算是個有用的人。”
既然,沈月塵屬意於她,甚至,還要旁人過來打聽消息。那麼,老太太也願意做個順水人情,成全她。畢竟,事情過了那麼多年,她的心裡都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