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府出了這樣的大事,史墨早早地就被請去卜卦問神。最後,酬神的祭祀都做了三回,府裡衆人仍不見好。
箇中緣由,只有我與無邪知道。祭祀原來要用的酒大都進了盜跖的肚子,負責看守酒窖的人恐是怕因此丟了性命,就往酒罐裡摻了水,結果卻在祭祀途中被發現了。但智瑤府上的怪病與鬼神怨怒無關,是我命無邪在井水之中下了一種致幻的毒藥。明日,我只需向史墨自請爲智府消災,就能光明正大地住進智府,尋找藥人的線索。
這一日,我還沒來得及去找史墨,無恤就駕着車來了小院。
院子裡,無邪總是探頭探腦地不讓我同無恤說話,最後我只能攜了無恤去了澮水邊。
昨晚,新絳窸窸窣窣地下了一長夜的雪,澮水河畔坎坷不平的荒地被白雪填滿,變成了白茫茫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遠處的山脊白了,近處的老樹也裹上了潔白的外衣,偶有風過,兩岸垂條如波盪漾。千萬顆細小的雪粒離了枝丫在空中旋轉,飛揚,陽光照在它們身上,晶瑩璀璨,如漫天的繁星頃刻間落入天與地之間。
“你今天來不是爲了陪我賞雪的吧?”我拉着無恤的衣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裡。
“昨晚下雪時我便想來了,怕你已經睡了,才作罷等到現在。”無恤彎腰捏了一個雪團,遠遠地丟進結了冰的澮水。
“新絳城這幾日被盜跖鬧得這麼厲害,你這個大劍客估計也閒不了。”我輕笑着,一路踩着無恤的腳印往前走。
“小心摔跤……”無恤回頭看了我一眼,把我拉在他衣袖上的手拿了下來,握在手心,然後轉頭繼續向前走,“卿父派我和城尹一同搜捕盜跖,不過這事用不着我出力,智府的人個個拼了命地在找。讓他們去找吧,依我看,盜跖此刻早已經離了新絳城。三頭六足?虧他們想得出來。”
“盜跖大鬧宴席那晚,你可見到他了?”我拽着無恤的手,幾步走到他面前。
“見到了,可惜沒有交上手。你不問我,今天爲何而來?”
“不是來陪我賞雪的嗎?”我歪着腦袋笑盈盈地看着他,“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你當真不知?新絳出了件大事,智府上下一夜之間死了一百多人。”無恤皺着眉頭沉聲說道。
“什麼?死了!”我的心一下子縮了起來,“怎麼死的?”
“許是被人下了藥,毒死了吧!”無恤鬆開我的手往前走了兩步,“十四五歲的小婢子死了三十多個,現在智府後門還在一車車地往外運屍首。”
我腦子裡嗡地一聲炸開了一片白光,天旋地轉之後一下子坐在了雪地上:“怎麼會這樣,我,我……”
“這事是你乾的?”無恤轉身走到我身邊,驚疑道。
我點了點頭,又猛地搖頭,眼淚止不住地往外落:“我只是讓無邪下了點致幻的草藥,他們不該死的啊……紅雲兒,我該怎麼辦?”
“現在知道怕了,我早就讓你離智府遠一些,你可是一句話都沒聽進去!”無恤蹲下身來,用手捏着我的下巴,輕輕地拭乾我的淚水,“才死一百多個人就哭成這樣,看來你的膽子沒我想得大嘛!你今日若答應我,以後老老實實聽我的話,那我就告訴你該怎麼辦。”
“嗯。”我點了點頭,可轉念一想,人都已經死了,又還能怎麼辦呢?心中的懊悔排山倒海般涌來,眼睛瞬間又模糊了。
“我騙你的。”無恤湊到我耳邊輕吐了幾個字。
“你說什麼?”我一下子愣住了,直直地看着他。
“我說我是騙你的,智府的那幫人都還好好地活着,等着你去救呢!”他嘴角輕挑,戲謔地笑道。
“趙無恤!”我顧不上擦眼淚,整個人往前一撲,狠狠地把他推倒在雪地上,掄起拳頭就往他臉上砸。
他大手一抵,將我的拳頭包在掌心,我咬牙死命往外抽了兩下,卻如螞蟻撼樹,絲毫動彈不得:“你放開我,你爲什麼要嚇我!”我半坐在他身上,大聲叱問。
“只許你嚇我,就不許我嚇你了?”他哼笑一聲,兩腳輕輕一勾把我反壓在了身下,“智府一出事,我就猜到是你乾的。我之前和你說了那麼多,你是完全沒聽進去啊!說,智府宴席那晚你在哪裡?是不是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帶無邪那小子混進去了?”
“我……”提起那晚的宴席,我突然想起智顏澆在他背上的那杯酒,惱怒的心立馬就熄了,吶吶地說道,“我沒去宴席,和無邪下了藥就回來了。”
“說謊!”無恤放開我的手,坐了起來:“那晚你在屋頂上,對嗎?”
我支起身子,拍了拍背後的雪,故作輕鬆道:“真是什麼都瞞不了你啊,嗯,你打敗蔡仁的那一招我看見了,真是厲害,卿相之後怕是要對你另眼相看了。”
“你看到的不只有這些吧!”無恤站起身來,徑自往前走。
我連忙趕了上去,伸手攔在他面前:“智顏那個混蛋,我以後定會找機會幫你教訓他,你無需爲了這樣的人難過。”
“難過?”無恤嗤笑一聲,大手一攬把我抱至身前:“像他這樣的人我自有法子處理,只是你……別用這種憐憫的眼光看我。”
“我沒有……”
“你有,你的眼睛騙不了我。”
我伸手去掰他摟在我腰上的手,訕訕道:“我是想幫你呢,不識好人心。”
“你給我聽仔細了,不管你和無邪那小子有什麼打獵行醫的計劃,現在最好都斷了它!我不會放你走,我要做的事情我自會做好,你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待在我看得見的地方。”雪地反射出太陽耀眼的白光,無恤幽深的眼睛微微地眯着,他語氣強硬,神情卻有些哀傷。
我什麼都不需要做……
這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說,我什麼都不需要做。
“丫頭,別這樣看着我,我怕我會……”他話沒說完,便俯下頭深深地吻住了我。
我瞪大着眼睛看着漫天飛舞的雪花,鼻尖脣際全是他的味道,我的心在砰砰地亂跳,我瑟縮着,像避火一般想要掙脫。但他握在我腰間的手,貼在我脣上的炙熱,好似有一種未知的力量,讓我無處可逃,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在無法承受的暈眩中。
然後,我感覺到他柔軟的嘴脣貼上了我的耳垂:“我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吧?”
我猛地醒轉過來,狠狠地推開了他:“趙無恤!”
“是嗎?”他纏上來,不依不饒地問道。
“不是。”我調轉頭,快步往回走。
“是誰?伍封!”他幾步走到我面前,樣子很是可怕。
“不是,一個無情冷血的人。”
我說完,無恤便呆住了,他不說話,越發讓我覺得尷尬,於是低頭自顧自地往回走。
“阿拾。”他追了上來。
“嗯?”
“我剛纔說的是認真的,無論我將來做什麼,你都不要費心幫我。”
“你確定?我能幫你實現的,也許是你夢寐以求的東西。”我轉頭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那裡藏着多大的抱負……
“我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知道你的能耐,你不需要再和我確認這一點。”無恤牽起我的手一步步地往前走,“不要爲我籌謀,留下來,替我釀酒調香吧!”
“我這輩子沒打算再嫁人了。”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