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鐸是想借天災之名,求趙鞅免除霍太山一百多名戰俘的苦役。(請使用本站的拼音域名訪問我們..零點看書)但是既然提到了天災人怨,就不能只提霍太山一處。此後兩日,我與史墨商量出了一套說辭,規勸趙鞅免除包括九原、霍太山在內的八個地方七百多名奴隸的苦役。
趙家先是采邑晉陽地動,緊接着又連失二男,如今趙鞅自己也病痛纏身,諸多不吉讓他很快就同意了我們的建議。一個月後,這七百多個奴隸將被統一遷往與太谷隔水相望的小城平陵,此後他們會在那裡定居,開墾樑水旁的野地,種植粟米。待歲末時,便同普通庶民一樣交納田稅,留取餘糧謀生。
最後,尹鐸也如願以償地以借調的方式要到了他想要的人——霍太山的奴隸在遷往平陵之前,會先在晉陽城挖三個月的溝渠。
免除奴隸的勞役是晉國各大卿族彰顯德行的方式,晉公爲了平息民衆對他的議論,決定半個月後在新絳城外舉行一場盛大的祭天活動,而負責祭祀的巫士便是晉國太史墨和他門下神子子黯。
於是乎,我開始變得很忙,忙得腳不着地。
在沒日沒夜的忙碌中,唯一的撫慰便是紅雲兒的來信。
無恤臨走時從府裡帶走了一隻鷂鷹,以後每隔幾天那隻滿身黑羽的鷂鷹就從遠方送來他的訊息。有時只是“安好”兩個字,有時則是一塊漂亮的小石,而我則會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新絳城發生了什麼,我又做了什麼。只有一次,我忽然興起在鷂鷹腿上綁了一個驅蚊的草袋,後來等鷹兒飛走纔想起,等這草袋飛躍千山到了他手上,恐怕早已枯萎沒了效用。
鷂鷹來的日子越隔越長,新絳城外用以祭祀的高臺也越搭越高。
就在祭祀前的第七日,消失了許久的明夷突然出現在了趙府。那一日,我正坐在伯魯牀邊,低頭把陶罐裡剛剛煎好的湯藥倒進一個褐色的小碗裡。藥湯才倒了半碗,氤氳的熱氣中,一臉憂色的明夷推門走了進來。
他穿着灰白色的長袍,往日披散在身後的長髮此刻高高地束起,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被烈陽曬得微微發紅。整個人風塵僕僕,可就在那灰暗的塵色中又透出了迷人的粉紅。這個男人即便狼狽也還是美得讓人吃驚。
我呆呆地望着他,可他卻好像沒有看見我,只在路過我身邊時取走了我手上的藥罐。
他沒有說話,伯魯也沒有說話,倒藥,喝藥都在一片沉默中結束了。
明夷微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伯魯脣邊的藥汁,然後把頭輕輕地俯在了伯魯腿上。
他說,對不起……我回來了。
我看見了伯魯眼中的水色,聽見了自己心中的嘆息,剎那間我突然明白,原來當初決定留下來,等的便是眼前這一幕。
明夷回來了,我便可以安心地離開了。遠方,還有一個人在等着我,等着我陪他去看傳說中的大海,海上的日出。
接下來的幾日,我再沒有去趙府,我告訴四兒,祭天之禮結束後,我們是真的要去齊國了。
…………
沐浴齋戒的第四日,也就是祭天前的第三日,我按例睡在太史府。
夜半,我睡得正沉,院中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着好似有人在喊:“人在這裡——大人……”
分不清這聲音來自夢裡還是現實,我迷迷糊糊地叫罵了一聲,把腦袋埋進了被子。
嘈雜的人聲越來越響,那些聲音像一個個小拳頭持續不斷地打在我腦袋上,就在我頭痛欲裂之時,一聲重響,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呃——”我呻吟着睜開了眼睛。對面的白色紗窗上,不斷跳動的紅色的火焰瞬間將我驚醒。
失火了?
失火了!!!
“快!快醒醒!着火了!”我猛地坐起身,用力搖了搖趴在牀沿上熟睡的小童。小童咂巴了一下嘴巴,翻倒在地呼呼大睡。
我來不及披衣,赤着腳跑到門邊。一開門,眼前的景象就把我驚呆了。
深更半夜,院子裡站了二十多個高舉火把的衛兵,他們披甲戴胄圍成一圈,手中熊熊燃燒的火把映得滿院通紅。
“你們是哪個府上的衛兵?爲何夜闖太史府!”我站在臺階上衝人羣高喝了一聲。
二十幾個衛兵齊齊轉臉看向我,原本背對着我的七八個衛兵隨即往旁邊一退,白衣白髮的史墨竟從衛兵身後走了出來。“子黯莫驚。”史墨穿着寢衣,披散着頭髮,白色的巫袍只是虛虛地搭在肩上。
“師父,這是怎麼回事?”我快步從臺階上走了下來。
“嗚——嗯——”史墨身後的草地上突然傳來幾聲奇怪的叫聲,悶悶的卻很用力,像是有人被扼住了喉嚨或是堵住了嘴巴。
我心生疑惑斜着腦袋往史墨身後探去,錦履,胡褲,再往上便是綁得嚴嚴實實的兩條大腿。小偷?刺客?我正打算上前看個仔細,身前猛地閃出一個人,恰好擋住了我的去路。
“燭大夫?”擋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頭髮花白,戴玄冠,着儒服,面色肅穆凝重的老人,而他正是燭櫝的爺爺,掌管晉國禮儀事務的行人(1)燭過。
前些日子我幫着史墨一起準備祭天之禮時曾和他見過幾面。老爺子不苟言笑,極重禮數,談起周禮頭頭是道,辦起事來一板一眼。和燭櫝狂放不羈的性子相比,這爺孫倆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截然不同。
“子黯見過燭大夫。”我深知燭過最看重禮儀,因此儘管此刻散發赤腳只着裡衣,也恭恭敬敬地給他行了一禮。
燭過同我回了一禮,轉身對史墨禮道:“不肖子孫夜闖太史府,驚擾了大人和巫士。今日之事乃鄙教導無方之過,他日必定登門賠罪。”
“燭大夫無需介懷,令孫今夜之請也在人倫天道之中,只是祭天之禮在即,吾實不能……”史墨說到這裡,眉頭一蹙,滿臉難色。
“婦人之血帶穢,太史三日後要爲國君祭天酬神,此時絕不可沾染邪穢之氣。這是祭禮的規矩,鄙既是行人,就絕不能壞了禮數。”燭老爺子說地慷慨激昂,轉頭又對衛兵喝道:“還不快把人給我帶走!”
燭過一提不肖子孫,我立馬就想到了燭櫝。趁史墨他們說着話,我往草地上瞧了一眼。果不其然,被人五花大綁扔在地上的正是多日未見的燭櫝。
我當下來不及細想,一把就衝上去扯掉了燭櫝嘴裡的破布:“燭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子黯,子黯,救救宓曹,跟我回燭府救救宓曹!”五花大綁的燭櫝掙扎着被衛兵從地上擡了起來。他拼了命地又踢又扭,幾個衛兵一時沒抓牢,“砰——”地一聲把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燭大夫,你這是要做什麼?”我轉頭對燭老爺子喊了一聲,蹲下身把燭櫝扶了起來:“你讓我做什麼?宓曹她怎麼了?”
“你們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把人給我擡走!”燭大夫的臉色越發難看,他對衛兵怒吼了一聲,轉身擡手就狠狠地甩了燭櫝一個耳光:“你這不肖的東西,還敢提那女人的名字!我這張老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被燭大夫的懾人氣勢嚇住了。不斷嘶叫的燭櫝很快就被人七手八腳地擡了出去。
“燭大哥——”
我往外追了兩步,燭大夫身子一側攔在了我面前:“燭氏的家醜,讓巫士見笑了。請巫士止步,莫送!”
“燭大夫,可是你家孫媳宓曹出了什麼事?”燭櫝半夜三更闖進太史府鬧了這麼大一出,現在又被燭府的人殺豬似扛走,不用想,定是宓曹出了大事。
“老夫的孫媳是郵氏的嫡女,巫士莫要聽他人胡言亂語。”燭大夫面色一僵,冷言冷語道。
“大人還是讓小巫過府看一眼吧!我與燭大哥是至交,對他二人的事也有所耳聞,不管這事合不合禮法,宓曹如今還懷着你們燭氏的血脈。”
“巫士身負祭天之責,不可沾染半分污穢,爲保祭禮,老夫寧可不要這點血脈。”燭大夫腰背一挺,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的要求。
我轉頭想請史墨幫忙勸解,不料,史墨亦是一副冷硬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