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碰到燭櫝之後,我們便三人一行在西市裡閒逛。我拿趙無恤的錢買了幾尺白絹和各色針線,又被迫答應燭櫝繡一條腰帶向他賠罪。
“無恤,那不是太史府的尹皋嘛!他今天怎麼出來了!”
我順着燭櫝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身材瘦小的少年彎着腰,揹着五六塊厚重的木板搖搖晃晃地朝我們走來。
“真的是他,我們去幫幫他!”
趙無恤剛往前邁了一步,那少年恰巧踩到一塊卵石,身子一斜,噗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尹皋你怎麼樣了?我是無恤啊!”等我們在木板堆裡把人扒出來時,少年已經流了一灘的鼻血在地上。
“他暈過去了!”我扒開他的眼皮看了一眼。
“這人半年也不出一趟門,怎麼一出來連個僕役都不帶。”燭櫝嘆了口氣把少年背了起來,“我們送他回去吧,省得太史找不到他着急。”
“好!”趙無恤一手夾着木板,一手扶着趴在燭櫝背上的尹皋。
到太史府時,府裡的管事一見到受傷的尹皋,就急忙把我們迎了進去。無恤和燭櫝幫忙把人和東西擡到後院,我則一個人候在前院的園子裡。
這裡是明堂右側一個百步見方的小庭院。主人從院牆外引了一眼清泉,流水漫過五彩斑斕的鵝卵石汩汩地流入一方池水之中,池邊怪石嶙峋,花木萋萋,就連地上的白沙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何人在此?”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我身後傳來。
我忙轉過身,摘了竹笠行了一禮。
站在我眼前的是一個蒼然古貌,鶴髮酡顏的老人,他打量着我,我呆望着他,半晌有眼淚從我眼眶中翻滾了出來。
“夫子……”
夫子已經死了,他死在我十二歲的那年冬天,死在我面前,是我替他收拾的遺容,是我替他書寫的墓牌。可眼前的人是誰?一樣的白髮,一樣的眉眼,我抑制不住內心翻涌的情感,站在原地痛哭出聲。
“無恤見過太史!”
“燭櫝見過太史!”
“小兒,你怎麼了?可給太史見過禮了?”趙無恤見我哭個不停,急忙走到我身邊。
“免了,帶她到我屋裡來!你們都回去吧!”史墨皺着眉頭看了我一眼,一甩袍袖轉身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燭櫝問我,我擦乾眼淚,對趙無恤道,“我晚些時候再同你說,你們先回去吧!”說完跟着太史府的家宰進了府中後院。
“你見過我?”史墨坐在案几後沉聲問道。
“不曾。”我搖頭。
“那你便是見過我兄長了。他如今……可好?”史墨沉默了片刻問道。
“夫子過世兩年多了。”我擡頭打量着眼前的這個老人,他的臉比夫子的要胖一些,額頭的褶皺要少一些,他的眼神犀利、深邃、雋冷,整個人散發着一種讓人窒息的壓迫感。他是晉國如神靈一般的人物,他是那樣的高高在上,他即便長了這張臉也不是我謙卑、慈祥、可憐的夫子。
“他葬在哪裡?可有留下什麼話?”史墨語氣冷談,彷彿死去的是一個與他全無干系的人。
“夫子葬在秦雍城南郊,走前有一句話留給弟弟蔡墨。”
“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這一生終有一樣東西強過你。”
“什麼東西?”
“弟子。”
“他在秦國收了很多弟子?”
“不,僅小女一人。”眼前的這個人是害得夫子一生顛沛流離的人,我現在雖有求於他,但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喜歡他。
史墨站了起來,訕笑一聲緩步走到我身前:“你討厭我?”
“是。”
“你自覺能勝過我門下弟子?”
“不。”
“那你可願爲你夫子一試?”
“求之不得。若小女贏了,請太史收我爲徒,再派人去秦國收了夫子的遺骸回來,葬在澮水邊的竹林裡,他說在那裡有他年輕時最快活的記憶。”
史墨先是一怔,隨後聲音沙啞地問道:“他的後人呢?夫人呢?”
“離開晉國幾年後就雙雙得病死了,夫子把他們燒成了灰帶在身邊三十多年,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埋在一處。太史派人移骨時,莫忘了把那兩個黑色的陶罐一塊兒移來。”我挺起身子忍住眼淚,一字一句地把話說完。
“她也死了,都死了……”史墨踉蹌了一步,一張臉瞬間蒼老了許多,“你回去吧!他們的屍骨我自會派人去移。”
“請太史示下比試的題目!”
“我是不會收女弟子的,你回去吧!”他朝我揮了揮手,起身便走。
“太史莫非怕輸?依我看來,夫子一生贏過太史的何止一樣。”
史墨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的眼裡有氤氳的水汽,他垂在身側的左手微微地打着顫,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半晌他纔開口道:“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告訴我,他蔡書勝我蔡墨何止一樣……好,我便給你一個機會!以黃池會盟爲題,三日後與尹皋比占星、解卦,與欒濤比演算、攝魂。你若贏了,我便收你爲徒,若輸了,答應趙伯魯的巫女之位我也不會留給你。”
“謝太史!”我躬身深深一禮。
等我回到趙府時,伯魯和無恤二人已經等了我許久。
“你瘋了!你知道尹皋、欒濤是什麼樣的人嗎?你以爲你跟明夷胡亂學的那幾句咒語就是巫卜了?”伯魯知道了我和史墨的約定後,已經在我面前走了不止二十圈。對他而言,我是硬生生地斷了自己的一條出路。
“你夫子可教了你占星、卜卦、演算、攝魂之術?”無恤的樣子比伯魯要冷靜許多,但語氣仍透露着濃濃的不安。
“夫子只教了些皮毛,他說單巫卜一項,他與太史便是天與地的差別。”
“那你還大言不慚地要和太史的弟子比試?三天,三天你如何能贏啊?!”
“和我說說黃池會盟的事吧,黃池在哪裡?”
伯魯一聽這話差點沒暈過去,他一拍腦袋長嘆一聲:“紅雲兒,你同她說,我去給她找把毀容的刀。”說完便走了。
“你有把握能贏嗎?”無恤滿臉擔憂地看着我,“若不行,三日後我派人送你出城,找個沒人的地方住下來,等找到你的朋友再做打算。”
“紅雲兒,我只是想爲夫子爭一口氣,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每一個人都有別人無法比擬的長處,即便很小很小但也總是有的。夫子不是太史的影子,太史也不可能事事都比他強。你就讓我試一試吧!”
“你既然已經決定了,我自然不會反對。黃池在宋、衛、鄭、晉四國交界之處,是濟水和黃溝的交匯之所,兩個月後魯公、晉公會和改稱吳公的夫差在此地會盟,共議中原霸主之位。”
“你可知到時候夫差會帶多少兵卒來?”
“據聞有四十萬。”
“他這回可是要傾盡全國之兵了。”
“你還想知道什麼?”
“沒了,你只需給我一套胡服,一匹馬,呃——再給我幾個幣子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麼?”
“我要做的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我微笑着把趙無恤推了出去,“明日一早記得叫我一塊兒去看望尹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