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暨一下飛機,就有車等着接他,他行李並不多,只拖了一個不大的小箱子,隨便扔給了車裡下來的一個女人手裡,女人接過來,把行李放進後備箱,又掏出一本備忘錄,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殷勤地回頭問徐暨:“徐總,您是先回家還是先去公司?”
徐暨搖搖頭,報了個俱樂部的名字,說:“你先把我的行李送回家,我在那邊約了個朋友。”
女人眨了眨眼睛,靜心修飾過得睫毛顯得又長又卷,她遲疑了一下,問:“用我跟着麼?”
“不用,你今天自由活動吧。”徐暨閉上眼靠在後座上,一副不再想說話的模樣,假裝沒看見對方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
他不明原因地突然覺得有點累,可能是自己老了的緣故,對那些平時司空見慣的東西,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忽然生出幾分厭倦來。
可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他的生活。
剛下飛機就去赴約,永遠是一個又一個趕不完的場子,每分每秒都是錢錢錢,那些錢好像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永遠也弄不清楚自己賬戶上的數字,只知道還不夠,還要繼續。
徐暨心裡突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他想……其實像楊玄那樣的日子也不錯。
車子徑直把他送到了目的地,一進門,就有侍者知道他今天要來一樣,帶着他往裡走,走過一條曲徑通幽似的小石子路,然後是花園,一邊是溫泉,池子中間有一個美人雕像,不知道怎麼做的,有水循環上去,從她指尖眼角掉下來,落在底下的一排不知什麼材料做的,仿揚琴的琴絃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一個小木橋架在池子上,不時有葉子從兩邊的植物上掉下來,飄進另外一邊單獨隔出來的小罈子裡,力圖做出些匠氣十足的野趣來。
路過小池,就是雅間了,一個披着浴袍的男人等在那裡,腳底下放着小木桌,一個挺養眼的姑娘在給他表演茶道。
男人兩鬢已經花白,眼珠卻賊亮,聽見腳步聲,連頭也沒擡,指了指對面:“坐。”
徐暨方纔車上的疲憊和麻木表情已經一點也看不見了,露出一個精神十足的笑容坐到他對面:“老張,你可越來越會享受了。”
穿着浴袍的男人擡頭看了他一眼,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地說:“人麼,年紀大了,就沒那麼多上進心了,總想着找個清靜的地方坐一坐,喝口茶,聽聽水聲,省得越活越市儈。有道是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爭來爭去的,圖什麼呢?”
他擺擺手,總結陳詞:“沒意思。”
徐暨看了他一眼,心裡啼笑皆非,只覺得這話說得讓他想故意捧個臭腳,都不知從何說起,只得避開他那老清新的目光,忍着雞皮疙瘩說:“張兄是高人,境界和我們這些俗人不一樣。”
誰知姓張的還沒完沒了了,接着說:“真正的隱士高人,乃是大隱隱於市,在市井之中悠然自得,鬧中取靜,心如止水。我啊,也不過就是個附庸風雅之徒,不敢當。”
這話到有點自知之明……
徐暨認爲他應該和楊玄交流交流,他忽然有點不耐煩,於是決定直抒胸臆,問:“最後一筆資金到位了麼?”
老張眼珠一轉,看了倒茶的小妹一眼,小妹識趣地退了出去,把門給掩上了,他這才點點頭:“放心吧。”
徐暨不能放心,畢竟這事做得不那麼光明正大,於是壓低了聲音問:“資金來源……查得出麼?”
老張講究地用手指扣起茶杯,先聞了聞,才輕輕地抿了一口,擡起眼看了徐暨一眼:“在國外走了兩年多,進出不知道多少家銀行,倒騰了不知道多少手,我都想不起來走了哪條線,你覺得誰還查得出來麼?你啊!我看你真是年紀越大越不像話,越來越信不過別人,我辦的事,什麼時候失過手?”
徐暨一笑,往後靠了靠,眉宇之間留下一道淺淺的皺紋,他突然轉向池子的方向,看着那隨風微動的漣漪,低聲說:“這次回戶州,見着一個老朋友,讓我想起蔣鶴生來了。”
老張挑挑眉,等着他下文。
徐暨輕輕嘆了口氣:“蔣鶴生當年跟我說過,幹我們這一行的,要麼吃不好飯,要麼睡不好覺,這麼一想,還真他媽的對。”
老張問:“你見着誰了?”
徐暨說:“你肯定猜不着。”
“到底誰啊?”
“楊玄。”徐暨說。
“誰?”老張愣了一下,想了一會,突然皺起眉,“哦……我想起來了,把王洪生他們都給涮了一把之後杳無音訊的那個丫頭麼。”
徐暨點點頭。
老張嚴肅起來:“什麼意思?她現在在哪幹呢?算哪路人馬?”
徐暨似笑非笑地看了這個剛說他越活越信不過別人的老男人一眼,敷衍了兩句,到最後老張都急了,纔不緊不慢地說:“有那功夫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她早金盆洗手了,再說人還遠着呢,碰不到你頭上。”
老張這才正色下來,人五人六地擺擺手:“不能那麼說,也算有些交情,關心一下故人近況。”
徐暨擡眼看了看他,評價說:“假隱士。”
老張翻了個白眼,回敬了一句:“僞君子。”
同樣是請人家吃飯,要去哪吃這個問題,也難倒了李伯庸。
他餘光看了楊玄一眼,然後偷偷戳了戳趙軒,壓低聲音:“哎,問你個事啊……”
“西餐唄。”沒等他說完,趙軒就接過去。
“啊?”李伯庸一愣,他本意想問問,上回那個天下一罈怎麼樣,結果被趙軒一口給堵了回來。
“聽我的沒錯。”趙軒小聲說,“姑娘們都喜歡那個調調。”
李伯庸臉上露出很蛋疼的表情,無論是半生不熟的牛排,那些個黏糊糊也說不好是酸是甜的醬,還是跟中藥一個味的咖啡,他都覺得有點反胃。
趙軒瞥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心裡直感嘆:爛泥糊不上牆啊!
事實證明……儘管有了趙軒這個狗頭軍師,李伯庸仍然非常不知所措,他只會賺錢不會花錢,不知道點餐也有順序跟規矩,眼前一堆大大小小、都不知道幹什麼用的叉子餐刀讓他有點眼暈,翻了翻菜單,也覺得看得雲裡霧裡,完全不知所云。
李伯庸裝模作樣地皺着眉看了一會,然後笑了笑,把菜單推給楊玄,假裝頗有風度地說:“你點吧?”
他不穿得正經八百西裝革履的時候,總顯得有點不修邊幅,伸手的時候,袖口就微微露出一點毛線衣的邊,邊角磨得舊舊的,還有個不大明顯的洞——能看出是人工織的,大概是他的某個親戚,略微有些粗糙,但是針腳很密。
楊玄瞄了一眼菜單——即使她對錢沒什麼概念,也覺得這個數字有點過了,萍水相逢,無功不受祿,三五十乃至三五百範圍內,隨便吃一頓也就算了,這個……實在受之有愧,於是疑惑地看了李伯庸一眼,猶豫了一下說:“最近胃口不好,不大想吃西餐,要麼我們換一家吧?”
李伯庸還以爲她客氣,大手一揮:“這是別人跟我推薦的地方,你嚐嚐。”
“嘗過,油太大,換一家吧。”楊玄笑了笑,直言說,“而且我吃不慣外國人的東西,走吧。”
她說完,徑直拎起外衣站了起來,李伯庸只得跟上。
從餐廳出來,不遠處就是個戶州本地的高中,旁邊是學院路,路邊有好多大大小小的飯館,楊玄對這一片好像特別熟,腳下一點也沒有遲疑,拐來拐去就帶着李伯庸進了一家在拐角處的小飯館,門面不大,沒有牌子,旁邊牆上用白漆刷了“飯館”兩個字,不仔細看還以爲是拆遷辦畫的危房記號,一般人都會忽略過去。
裡面不大熱鬧,大概是天色太晚的緣故,樓梯很窄,只能供一個人通過,牆壁略有些髒,上面隱約可見經年日久留下的黑灰,旁邊開着窄窄的窗戶,能看到另外一條細細的衚衕。
“還有這麼個地方?”李伯庸挺詫異。
“我小時候中午不回家吃飯,就經常到這來改善生活。”楊玄挑了個靠窗的地方,指着對面的戶州一中說,“我就是那畢業的。”
她熟練地攤開桌子角上擺地菜單,問了李伯庸有沒有忌口,就叫來老闆娘點菜,好像那菜單十年如一日沒有換過,都記在腦子裡了似的,李伯庸身在此間,立刻就不拘謹了,脫口說:“順便給我來一瓶啤酒。”
說完他就後悔了,不知道怎麼的腦子裡冒出趙軒那張扭曲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臉,小心翼翼地看了楊玄一眼,結果發現楊玄連頭也沒擡,還順口接了一句:“兩瓶。”
老闆娘深吸一口氣,衝着樓下用獅子吼的功力把菜名大吼了一遍,然後補充:“加兩瓶啤酒!”
樓下有個男人吼回來:“什——麼?加——什——麼?”
“兩瓶啤酒!”老闆娘板着一張晚娘臉,雙手叉腰氣沉丹田,“你他媽聾啊?!”
這回樓下聽清了,拖着跟唱戲似的長音吼了回來:“你——才——聾——呢!敗——家——老——娘——們兒!”
老闆娘罵罵咧咧地下樓,過了一會,又罵罵咧咧地端着兩瓶啤酒和幾道小菜走上來,咣噹一聲往兩個人面前一扔。
李伯庸說:“還有面……”
老闆娘凶神惡煞地瞪了他一眼:“知道!催什麼催?吃麪不用煮啊!等着!”
楊玄撇過頭,偷偷樂了一聲。此間飯店因爲沒有門牌,所以上學那會,經常來光顧的學生們給起了個名,就叫“此間飯館”,老闆娘是個河東獅,更年期十年都沒過去,當年她親眼看見過老闆娘揮舞着一個酒瓶,把一個來找茬的小流氓追着揍了八條街。
李伯庸摸了摸鼻子,捱了一個白眼,突然有點期待起來,因爲他認爲攤上這麼個老闆娘,這家小飯館愣是這麼多年沒倒閉,可見飯菜一定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