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穆曉蘭,趙軒跟她說這個算加班,給計加班費,於是欣然同意老闆來橫插一槓子。
李伯庸在自己員工面前也完全沒有老闆的架子,進門換上拖鞋就把外套扔在沙發上,直奔廚房:“做什麼吃?我來我來,葷的素的我都能……”
然後他看見攤開的一大堆奶油和各種模具,剩下的話啞了,穆曉蘭在楊玄的指點下把冰激凌塞進冰箱,探出個頭來問:“李總,你會做什麼?”
李總頗爲尷尬地愣了愣:“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烤甜點。”楊玄說,“你手裡拿着的那個是做慕斯的,李總,行不行?”
李伯庸默默地退出了廚房,扶着牆問:“你們晚上就打算吃這個?”
楊玄從茶几下面拖出了一個巨大的活頁夾,裡面足足有一百多頁,往李伯庸面前一放,裡面蒐羅了全城的外賣單,不知道要多長時間才能完成這麼一份近乎藝術品的收藏:“本來我們倆是夠吃的,你來了就有點夠嗆——看看你想吃什麼吧,前面是中餐,中間是日菜和韓菜,最後面是西餐和快餐。”
李伯庸:“……”
他翻了幾頁,發現這本百家飯不單排版精細,旁邊還有人用彩色水筆標註了味道,訂餐到外賣送達平均時間,有沒有折扣和贈送配餐等等信息,可見某人是全都吃過一遍了,李伯庸忍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說:“怎麼能天天吃這些東西呢?”
楊玄正站在門口指揮穆曉蘭加奶油,一回頭,就看見李伯庸臉色糾結地坐在那裡:“啊?”
“你不是自己有廚房麼?每天自己做點順口的飯,又省錢又幹淨,還不用等,不是挺好的麼?”
楊玄沉默了片刻——倆月以前她媽來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
李伯庸驟然發現自己多嘴了,想起趙軒耳提面命的話:“過日子跟追人家是不一樣的,你再節省,人家也還不是你們老李家的人,摳門也不能再別人面前表現出來,你說你又不是沒錢,總那麼窮酸,品位呢?品位在哪裡?”
“當然,不是說爲了省這幾個錢。”李伯庸欲蓋彌彰地補充,“就是……外面的東西,不是不乾淨麼,再說那麼遠送來,冬天吃了也不熱乎,多難受。”
穆曉蘭立刻十分有眼力見兒地探出個頭來說:“行啊李總,要麼一會你顯顯手藝?”
李伯庸掃了楊玄一眼,立刻說:“沒問題!你冰箱裡有什麼?”
楊玄的冰箱裡非常滿,可是沒有一樣能顯他手藝的東西——有喝了一半的牛奶,起着白霜的巧克力,各種飲料,零食,幾盒冰激凌以及一堆速凍食品……
楊玄望着天花板乾咳了一聲:“我本來打算去超市來着,還沒來得及,你們就來了。”
李伯庸眨眨眼,得出個結論——完了,這姑娘不過日子。
不過呢……人無完人,他又以光速樂觀了起來,如果一個姑娘,又俊俏又賢惠,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蘭心蕙質賽得天仙,他一個凡人也供不起,說不定還得爲這個折壽。
於是李伯庸非常愉快地對自己說,不過日子的姑娘也挺好,肯定沒那麼多心眼,實在。
敬告諸位待字閨中的男同胞,這個結論純屬李老闆腦補,屬性坑爹。
李伯庸就帶着這個令人心情愉快的結論,樂顛顛地又披上外衣,自告奮勇地出門買菜了。
穆曉蘭聽見門響,眼珠一轉,探出頭來問:“姐,這個直接倒進模具裡麼?”
“嗯,放一會就可以烤了。”
穆曉蘭“嘿嘿”笑了一聲:“姐,我們老總想追你。”
鬧鬧圍着楊玄腳脖子繞圈,把主人絆了一下,得意洋洋地揮舞着小爪子蹦躂到了沙發上,高高地豎起一根筆直的尾巴。
“你覺得怎麼樣啊?”穆曉蘭發現她沒反應,賤兮兮地追問。
楊玄想了想:“嗯……可以考慮。”
“切——”穆曉蘭縮了回去,“你怎麼那麼淡定?”
“我又不是初中小女孩。”楊玄伸了個懶腰,順手從果籃裡拎了兩個水果出來,隨便在水龍頭下衝了衝,大馬金刀地往廚房門上一靠,拿着菜刀就削起皮來,“不至於多跟男的說句話就激動半天吧?”
穆曉蘭說:“不是這樣的!你這反映不對,應該先假裝不知道,然後被我說明之後,再表現出一臉驚詫,再捏着蘭花指罵我‘死丫頭,胡說八道’,再羞澀地扭過頭去,再……”
楊玄削了一片蘋果,直接塞進了她嘴裡:“雞皮疙瘩都讓你說起來了。”
她讓過穆曉蘭,把去皮的水果切成小塊,然後放進攪拌好的奶油裡,沒有穿圍裙,但是動作卻十分熟練,顯得非常像那麼回事。
穆曉蘭看了一會,含含糊糊地問:“你這都是哪學的?”
楊玄說:“研究生的時候在外面留學,專業沒學出什麼名堂來,一不小心變成個點心師。”
這句話不知道哪戳到了穆曉蘭的傷心事,她愣了半天,才把水果片嚥下去,低聲問:“姐,我在你這住兩天行麼?挺不好意思的,要是不方便……”
“行啊。”楊玄一口答應,“左邊那個是我臥室,右邊那個是客房,平時我爸媽來了住的,借你。”
穆曉蘭等了一會,發現楊玄已經把第一層是水果碼好了,正準備去削第二層,也沒有要問她的意思,於是終於憋不住了,小聲說:“我這幾天不想回家。”
楊玄這纔回過頭來,聽她說。
穆曉蘭發現認識這個人不到一個月,卻總是忍不住交淺言深,她的生活圈子其實很窄,同學都已經聯繫不上,每天見面的也就是幾個同事,同事關係大多在儘量維護關係,論到交情的很少,巴不得打聽一點八卦作爲茶餘飯後的談資,心裡有幾句話,平時捂都來不及捂,更別提跟誰去說了。
可是她卻總是忍不住想和楊玄說。
也許是她和自己並沒有很多的交叉,也許因爲楊玄總是有種……和別的女人不一樣的東西,哪裡不一樣,穆曉蘭說不出來,就是感覺別人在乎的東西,她似乎都不在乎,好像生活在某個和他們都不一樣的地方。
“我有個弟弟。”穆曉蘭說,“比我小好多歲,現在上高中,我看他也不是學習那塊料,上戶中就是家裡給花了錢找了人,現在成績也是不上不下,高考沒什麼大希望,弄好了混個三本。”
“戶州一中那裡好多有錢人家的孩子,念得就是國際班,打算一畢業就出國,我弟弟鬧着非要進國際班。”穆曉蘭抓了一把頭髮,皺起眉,臉上的妝有些掉了,露出一點微青的黑眼圈,“我們家一貫重男輕女,我爸媽眼裡只有他們寶貝兒子,我充其量就是個當小保姆養大的。”
“可是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媽前些年剛被內退,一個月拿不到八百塊錢的工資。”穆曉蘭眼圈一紅,楊玄立刻從儲物櫃裡拉出一盒紙巾抽給她,她接過去,仰起頭,非常小心地在不蹭掉眼妝的情況下,把一點眼淚沾了下去,“昨天我爸跟我說這事,意思是讓我供他。”
“我一個給別人打工的,現在還和父母住在一起,省吃儉用,連男朋友都不敢談,我拿什麼供他?讓我出去賣血賣笑還是賣身?”
她說完深吸一口氣,半天才擠出一個笑容來,又飛快地隱沒:“我就是……就是說說,咳……”
“衛生間在那邊,去補個妝吧,一會你老闆回來了。”楊玄輕輕地推了推她。
穆曉蘭忍了半天,略微平靜下來:“跟你說話感覺真好……雖然你剛纔什麼都沒說。”她自嘲地笑了笑,“人和人不一樣,爲什麼命苦的事總讓我碰見呢?”
“誰都有倒黴狼狽的時候。”楊玄帶上手套,把模具推進烤箱,調好溫度,“我年輕那會剛從學校出來,有一次判斷失誤,闖了個大禍。”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微微彎起來,帶出溫和好看的弧度:“當時嚇死我了,覺得別說傾家蕩產,就是把我賣了,也沒有那麼多錢來彌補損失,整整三天沒睡着覺。”
穆曉蘭眨眨眼:“後來呢?”
楊玄聳聳肩:“後來一個朋友救了我一命。再後來,我就知道,傾家蕩產也不是什麼特別嚴重的事,遇到的多了,就見怪不怪了——那句話怎麼說的?成敗自有定數,不管天命怎麼着,盡你覺得有必要的人事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