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康金凱的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面,眼睛裡有種晦暗不明的東西。

過了不知多久,他纔開口說:“這世界上總有一些人,當你想到,自己在和他們呼吸着同一個世界的空氣,吃着同一個世界的食物,就會夙夜不安,咬牙切齒。心裡像被小火烤着似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

楊玄低頭吃自己的東西,一邊吃一邊喂貓,感覺這個人滿嘴屁話,實在太污染耳朵,要先吃夠本才行。

“所以他們想吧王洪生活動出來,也要看我答應不答應。”康金凱說,“加上個陸朝陽,我也不怕。這些年我忍得很艱苦,一方面感覺煎熬,一方面又因爲自己羽翼未豐,所以要忍住,真是太不痛快了。”

楊玄心想這貨是從哪找了靠山來,這麼正大光明地回國臭顯擺?

她現在忽然覺得有些尷尬,三年前王洪生因爲經濟案入獄,這件事確實和她脫不開關係,如果按照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她和康金凱的屁股是坐在一條板凳上的,可是張志宏就算了,徐暨再怎麼說……也算她師兄。

於是楊玄一聲不吭地沒有開口問,問了就代表有心參一腳,她沒這個心,恐怕也沒這個力。

這些人和事攪在一起,換一個表達方式,就像是一出江湖戲。

在楊玄看來,眼前這個,就像那個父母被害,忍辱負重然後揮刀自宮的林平之,王洪生呢,就是那個思想品德不過關,一出場就參與害人,之後得罪人太多,被神不知鬼不覺咔嚓掉地悲劇炮灰。

而她本人,就是那個無意中幫了身殘志堅的少年一把的倒黴路人令狐沖,現在林平之要去宰她的僞君子“師父”嶽不羣,偏偏導演忘了插播“師徒反目成仇”的那一段,她跟徐暨……總還算是有那麼點面子在裡頭。

這都什麼破事啊?

“你別在意,我就是說說。”康金凱笑了笑,忽然有些落寞,“這麼大的一個國家,這麼多的人,我一回來,把我認識的人挨個地想了一遍,發現除了你這個萍水相逢連點頭之交都不算的之外,想找個能說話的都沒有。”

楊玄明白了,自己是來當垃圾桶的,於是一聲不吭地繼續吃,忽然覺得這個“康平之”有點可憐,心裡想,他圖什麼呢?

“我們這些人,”康金凱忽然感慨了一聲,“讀的書比任何人都多,上的專業比任何人分數都要高,哪怕是出國留學,競爭壓力也比任何人都大,也自以爲比任何人都聰明,可是十年磨一劍,練出來的本事,卻不是救世濟民的本事,而是你死我活的本事。”

楊玄愣了愣,突然發現他這句話說得……竟然有那麼點道理。

“你知道徐暨最近在玩什麼麼?”康金凱突然笑了起來。

楊玄依然咬定青山不放鬆一樣地不開口。

“他在玩房地產,”康金凱說,“上回他來戶州考察,就是爲了這件事。”

“這有什麼新鮮的?”楊玄用筷子戳了戳鬧鬧,這隻貓吃飽了,就懶洋洋地趴在桌子角上,腆着肚皮曬太陽,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一隻青蛙——黃金、房地產、石油、農作物,這些東西都是非常司空見慣的。

康金凱說:“他是利用政府招標,買通了一部分關係,拿到了南城的一塊建築用地,在其他地方也做了同樣地事。”

楊玄愣了愣:“他打算轉行做房地產商?”

康金凱笑了起來:“房地產商?別開玩笑了,你真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感覺都遲鈍了不少——你師兄那麼性急的人,就連做股票都逮着一堆垃圾股炒短線,怎麼可能去做房地產商這種項目時間長、資金回籠慢的活?”

楊玄皺皺眉。

“他拿到地皮以後,包裝一下,在手裡拿一段時間,做一些表面工程,耍幾天花腔,再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給別人,資金立刻回籠——你知道這叫什麼麼?”

這叫無風險套利,從尋租到轉手,沒一條合法的。

楊玄擡起頭看了他一眼:“你盯了他多久了?”

“很久了。”康金凱說,“我說過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一舉一動我都在看着。”

他的眼神非常平靜,瞳孔裡不知道是帶了隱形眼鏡還是周圍的光反射的結果,有種晦暗不祥的光一閃而過,像是一條不懷好意的毒蛇,在幽暗的地方蟄伏,等着一擊必殺。

“但是還不是時候動手。”康金凱低頭喝了一口茶,“我還要再等一等,像你當年辦王洪生的時候那樣,一步一步地等着他爬到梯子的頂端,自以爲能俯視衆生了,再一把把梯子撤了,讓他摔個萬劫不復。”

這話刺耳——楊玄用筷子尖輕輕地敲了一下桌子:“我沒有那麼歹毒。”

“這不是歹毒。”康金凱說,“這是手段漂亮,不怕你笑話,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很崇拜你——這回你會幫我麼?”

“什麼?”楊玄睜大了眼睛,“你覺得我有病是不是?”

康金凱一笑,不以爲意:“也對。”

“行了,我就不應該來,聽你說廢話都聽飽了。”楊玄放下筷子——她這完全是得便宜賣乖,明明是吃飽的。

她現在完全想明白了:“王洪生出得來也好,出不來也罷,和我都沒有一點關係,我就是一個小人物,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擋着呢——手機還我,送我回去,立刻馬上現在,不然我告你非法拘禁,康少爺剛回來,還等着咬人,應該不想鬧出什麼事來吧?”

她在這邊不慌不忙地吃吃喝喝,李伯庸那邊都快急瘋了,打了好幾遍手機沒人接,後來那頭不知因爲什麼還關機了,打家裡的電話也沒有人在。

楊玄是個愛玩手機的,全身上下只有手機最時髦,那時候“音樂”手機纔剛出來沒多久,她就花了一個多月的工資弄了一個回來,李伯庸知道,楊玄要麼是手機上插着耳機,邊走邊聽,要麼是坐在低着頭自己玩上面的弱智遊戲,但凡出門在外,她幾乎沒有因爲聽不見鈴聲而不接電話的。

大概是這一段時間他忙得有些過了,心裡像是時時刻刻繃着一根緊巴巴的弦,於是不由自主地開始腦補,這難道是出了什麼事?

不會出門被車碰着了吧?遇見打劫的了?以前得罪過什麼人?綁票?好吧……這個還有點靠譜。

李伯庸簡直坐立難安起來,沒到下班時間就提前早退了,連司機也沒叫,自己開着車出去了——先去了楊玄上班的地方,發現人早就走光了,連燈都滅了,再一路順着她回家的路線找到她家裡,敲門,仍然沒人。

李伯庸深吸一口氣,想了一會,打電話給穆曉蘭,劈頭蓋臉就問:“楊玄聯繫過你麼?”

趙軒在外面等着她,鑑於穆曉蘭非常想躲着他,於是自發在辦公室裡加班——內容爲空當接龍。

接到李伯庸電話她一愣:“沒有啊,怎……”

“怎麼了”三個字才說了一半,李伯庸已經把電話給掛了。

還能找誰呢?李伯庸想不出,他突然發現自己對楊玄的生活知之甚少,就知道她不愛出門,有點懶,除了穆曉蘭,他完全想不出楊玄平時還有哪些朋友,喜歡去什麼地方消遣……好吧,起碼他知道楊玄不喜歡去什麼地方——比如他那引以爲豪的生態嘉年華。

將近七點,李伯庸只能開着車漫無邊際地順着地鐵線路來回開車兜圈子,轉一圈打一回楊玄的電話,看她開機了沒有。

他突然發現這個事的奇特之處了,如果找不着的是趙軒,他肯定非常淡定,該吃吃該睡睡,該幹什麼幹什麼,反正等着過一兩天以後他總會自動出現。

可是到了楊玄這就不行。

李伯庸感覺自己是真急了,有點被嚇着了。

足足轉了一個小時,等李伯庸第十次打電話的時候,楊玄的手機終於通了,他長長地輸了口氣,感覺握着方向盤的手心都是汗了。

楊玄一個“喂”字還沒完全吐出來,他就一疊聲地問:“大晚上的你跑哪去了?怎麼不回電話不開機?你知不知道大姑娘一個的在外面亂晃不安全……”

李伯庸把車剎在路邊,因爲他看見地鐵口附近停下一輛車,拿着手機的楊玄就是從那輛車裡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