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會就是鬧騰,在被各部門老大奴役了一年以後,冤有頭債有主,大家可以肆無忌憚地折騰起他們,讓他們唱歌跳舞耍猴戲。
李伯庸唱歌居然很有一手,不過曲目的年齡普遍偏大,想要迷倒少女少婦以及少奶,都非常夠嗆,只能勉強算個老太太殺手。喜歡郭蘭英的那一輩人,應該和他比較有革命感情。
趙軒這種沒事幹就以出賣色相爲生的年度無下限賤/人,他不用表演什麼節目,上臺飛個吻,撒個嬌,女性員工們就會很愉快地放過他了——不過李伯庸他們幾個偷偷商量了一下,決定也要替廣大男同胞弄點福利,比如一會找幾個人出去,用趙軒玩個“卡人”遊戲什麼的。
這個猥瑣的遊戲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流行,從初中乃至小學,一直到這羣大齡弱智兒童,永遠經久不息,屢禁不止。
抽獎的時候楊玄腳踩狗屎,居然抽了個一等獎,自己上臺領獎不像那麼回事,她就偷偷把獎券跟坐她旁邊的人事部小張換了,楊玄平時忙,不大下樓和大家交流感情,也不大去茶水間參加下午茶,所以除了各部門助理,其他員工對她都不是很熟悉,見面也就是客氣地點個頭。
於是小張簡直受寵若驚,睜大了眼睛,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這……給我?”
楊玄說:“噓——”
然後衝小張擠了擠眼睛:“偷偷拿着,別告訴別人。”
這種事當然不能告訴別人!小張臉都紅了:“謝謝啊……那、那我就不客氣了。”
接過獎券以後,她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合適,又說了一遍:“太謝謝了。”
一等獎給一個數碼三件套——筆記本、手機和相機。
小張去領獎的時候,整個百興所有人都發出一聲感嘆,有個市場部的小青年還非要拉着她看手相,一臉要成仙的表情,研究她那幾條紋路,搖頭晃腦地點評說她有什麼財運線,神奇得簡直超脫八州之間。
小張在人羣裡,回頭看了一眼靜靜地坐在一邊的楊玄,楊玄對她舉了舉杯。
百興第一長舌婦小張就決定,以後再也不在背後偷偷酸楊玄了,看看人家,這才叫富家女,跟小門小戶出來的就是不能比,這才叫大氣——儘管她仍然根深蒂固地認爲,楊玄是個富二代。
李伯庸蹭過來,賤兮兮地笑了笑,小聲說:“哎,我剛纔問你那事,你覺得怎麼樣?”
楊玄眼皮也沒擡一下,眼睛往上一翻,嫌棄地說:“有寶馬麼?”
“哦……哦,還沒有,不過有真馬。”
“真馬還得喂草。”
“寶馬還得吃油。”
“管你吃草還是吃油,我告訴你,連寶馬都沒有,沒戲!”
李伯庸忙拍馬屁:“是是,我明天就買一輛去,買一輛加長寶馬,跟火車那麼長,不開到長安街上都掉不了頭。”
他偷偷地抓住楊玄的手,她剛喝了涼的東西,手指間上還留着飲料上傳下來的冰冷。
李伯庸皺皺眉:“手怎麼這麼涼?早跟他們說了,大冬天的弄什麼涼飲料……這不是吃飽了撐的麼?”
他捧起楊玄的手,放在手心搓了搓,絮絮叨叨地說:“你媽沒告訴過你,女的不能喝涼水麼?我妹十歲的時候就知道上學自己帶着小暖壺,你怎麼活到這麼大的?”
楊玄嘴角抽了抽,繃住了沒笑,把手抽出來,捏着聲音說:“一邊去,我還沒問完呢,你們家有別墅麼?”
“不就讓你給我往領子上印一個口紅印麼?”李伯庸說:“怎麼這麼多輪面試啊——我跟你說,我們家有點窮,別墅……是沒有,不過有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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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瑪……一想起他們家那“莊園”,楊玄立刻悲從中來,扭過頭來瞪着李伯庸,幽幽地說:“對,你們家那破園子裡還有大狗。”
李伯庸:“……”
過了一會,他無辜地說:“我們家狗又不咬人……”
楊玄炸毛:“不咬人它追我幹什麼!”
“追你是跟你鬧着玩呢。”李伯庸說,“你沒看人家那尾巴搖得跟電風扇似的,那是喜歡你。”
楊玄咬牙,心說嚇得魂都沒了,還有空看那狗尾巴是搖還是擺?
“下次栓好了,栓好了行了吧?”李伯庸偷偷想着,是不是以後弄一隻小狗來,從小養起,先培訓一下呢?
世界上爲什麼有人會怕狗呢?李伯庸想不通,在他看來,只要不是瘋狗,世界上大多數的狗都比較少根筋,有時候鬧起來,是有點煩人,不過那大多是出於二缺的性格,好調教,重感情,還忠誠,多好的動物啊。
結果後來,他真的弄了一隻巴掌大的小白狗回家,把楊玄嚇得把自己鎖在書房裡一天沒敢出屋,不過小狗很快就被鬧鬧打服了,一直到長大,也沒有從這個陰影裡脫離出來,好好的一條狗,竟然落下個怕貓的毛病,聽見貓叫就哆嗦……這是後話。
貧了一會,李伯庸突然說:“今年過年……”
“今年過年……”
一不小心異口同聲了,楊玄愣了一下:“嗯,你有安排了麼?”
這是他們算是在一起以後,過得第一個年,很早很早以前,無論是已經結了婚的,訂了婚的,還是正在談朋友發展中的,都有,初幾去男方家裡,初幾去女方家裡,應不應該備禮,長輩會不會給錢,全都是有約定俗成的風俗和規矩的。
不過這年頭,這些“封建陋習”普遍已經被人摒棄了。
特別李伯庸他們家,還比較偏遠。
其實過年前一個月的時候,李伯庸就琢磨過這個問題,讓楊玄去他家過年,那是不講理的。人家姑娘好好地在城市裡長到這麼大,從來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沒吃李家一口糧食,沒喝李家一口水,憑什麼大過年的日子讓人跑那麼遠,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雖說生在七十年代的這羣人,小時候還是過過一段時間的窮日子的,不像再往後,八零九零後的孩子們童年物質生活豐富,但畢竟……人家也是戶州城裡人。
像小公主一樣被她爹媽寵大的獨生女,憑什麼一長大了,就要跟着自己去吃苦受罪呢……即使每年只有這麼幾天。
但是雖然說是這個道理,李伯庸作爲一個正常的人類,畢竟也是有私心的,他知道老家不是什麼好地方,雖然沒有刁民,不過也是窮山惡水,上個廁所都要做半天心理建設……
可那是他的家。
他血脈相連的親人——老父,兄弟姐妹都在那裡,那裡雖然窮,但是雞鳴犬吠,每一個角落都有他最無憂無慮的回憶,他不希望將來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到最後不能接受這個屬於他一部分的地方。
所以楊玄一問,李伯庸反而沉默了。
“怎麼了?”楊玄低下頭問。
“初二……”李伯庸沉默了一會,“初二你能跟我回趟老家麼?”
“行啊。”楊玄一口答應——反正也不是沒去過嘛。
李伯庸看了她一眼,聰明地轉換了話題,放一個假,過去看一眼,楊玄當然不會不答應,她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可是以後每一個年,如果都這樣過呢?
如果都是纏繞着鄉村裡塵土滿天的路,聽不大懂的鄉音,沒有電腦沒有網絡,甚至聊天都沒幾個人能跟她聊到一起去,冷得讓人覺得絕望,剛打上來的水冷得帶着冰碴。她會不會有一天會開始怕過春節呢?這個傳統上象徵“美好”和“團圓”的節日,總有一天在她心裡會變成受難日。
李伯庸想起來,就會覺得很心疼。
他突然不鬧了,隱約地難過起來。
“愛情”這種東西,大概只在小女孩的課後讀本里那麼跌宕起伏、轟轟烈烈,作爲某種生活的必需品,貫穿一個故事的始終。可是其實除了最初一刻的怦然心動,之後總有那麼多柴米油鹽的無奈。
就連小說裡的男主角,也大多是高幹之後,家境殷實——大概大家都明白,窮苦人民是沒有權利討論這麼高貴的話題的。
多年來,那些隱約的自卑感,已經滲透到了他的骨子裡。
年會已經臨近高/潮,開始羣魔亂舞起來,這時,穆曉蘭看了一眼角落裡坐着說話的楊玄和李伯庸,勉強壓下心裡那一點孤家寡人的羨慕,然後拿起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悄悄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