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李大伯,楊玄終於把桌上的文件一推,靠在椅子背上,半垂着眼,正正經經地開始琢磨起這個事應該怎麼收場了。
想了一會,楊玄打電話給秘書,告訴她取消晚上的計劃,自己有點私事要處理。
楊玄打算給李伯庸去個電話預約一下,找個時間好好地出來聊一次,她氣消了,覺得隨便翻臉確實有點恃寵而驕,反正現在公司已經這樣了,李伯庸對她完全沒有約束力,如果需要的話,先低個頭……倒也沒什麼。
沒想到她剛掏出手機,一個未知來電就打了進來,楊玄的手指比腦子快了一步,下意識地接了:“喂?”
“霍小薇被調查了,你知道麼?”
楊玄頓時愣住:“康金凱?”
那個總是有些陰陽怪氣的男人的語氣和呼吸都略微有些急促,他沒有理會楊玄,繼續說:“你不管她了麼?”
電話那頭的男人就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上,仍然不放棄掙扎,用手掐着自以爲別人軟肋的東西不放。
楊玄沉默了一會,然後挑起眼皮,看着已經關了的電腦漆黑一片的屏幕:“爲什麼?”
康金凱不言聲了。
“她爲什麼被審查?”楊玄尖銳地反問,“我記得去年霍小薇找上徐暨,怎麼今年老徐沒怎麼着,反而是她自己翻船了?現在窮途末路了?想不出別的主意了?想拖我下水了?”
康金凱的話音變得低沉而緩慢,他又問了一聲:“你不管她了麼?”
好像這句話是某種救命稻草一樣。
楊玄嘆了口氣:“你怎麼對我那麼執着呢?爲了把王洪生送進去,我確實推波助瀾過,但那並不代表我就是個喜歡替天行道、沒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活雷鋒,無論是誰託我照看誰,我都不可能損害自己利益,硬強幫人出頭,就連紅十字會都不做慈善了,你還指望我?”
“康金凱,”楊玄最後總結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確定自己不是武俠小說的看多了?”
傳奇都有自己的水分,冷兵器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複雜,每個人每天接受到的信息比千萬年前所有人加起來的都要多,一個人的力量在這個時代,慢慢顯得杯水車薪,“左右時局”早就成了一個不可能、遠古的臆想。
楊玄說完,就不由分說地掛了康金凱的電話,她覺得這個男人一直在她身上尋找着什麼東西——某種已經被他自己拋棄、卻固執着非要在別人身上找到的良知。
然而五分鐘以後,她到底還是拖出了抽屜裡的備忘本,在上面寫下了霍小薇的名字,撕下來塞進了辦公桌下面小櫃子裡的一個文件夾裡面。
一邊穿上外套往外走去,一邊給徐暨打了個電話。不過接起來的是他秘書,對方客客氣氣地用“徐總身體不適”打發了她,楊玄識趣,知道這是徐暨不接受私下投降,只得道謝以後掛斷電話,心裡尋思起別的門路,不再打擾他。
楊玄突然感慨起來:霍小薇在康金凱的幫助下搞定了王洪生,搞定了陸朝陽,春風得意,好像一個最後的贏家,她一時無比自信,儘管有事相求,也算難得地主動來找自己說話,可是轉眼間又馬上要變成別人的階下囚。
回望她所經歷過的人生,楊玄開始感覺,所有的爭鬥,都是人們在方寸間爭奪的輸贏,它看似萬分不易、驚險連連,所得的結果卻遠遠不是終點——而真正的輸贏,也永遠不會停留在任何一個人的手裡。
她不知道他們在南邊——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是多無法無天地幹了些什麼事,看起來徐暨是壓了康金凱一頭,看起來康金凱現在似乎是走投無路了,可是以後呢?
以後的事有誰說得準呢?
楊玄突然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別說這些人彼此爭吵不休沒意思,她和李伯庸的拌嘴之後就躲着不見人,不是更幼稚麼?
如果金錢人命都是方寸短長,那她跟李伯庸這點事,又值當個什麼呢?
經過這麼一攪合,楊玄是徹底忘了給李伯庸提前打電話預約,直接開車就到了百興。
有的時候人生的際遇是很神奇的,生活在這個無神論的唯物主義空間裡的人們,偶爾也會有那麼一絲絲頗富有戲劇性的第六感,比如楊玄直到把車停好以後,心裡才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好像有點不祥的預感。
楊玄在車裡坐了一會——她雖然已經離開了百興,但是收購美和奶製品生產線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在她策劃下一步一步進行的,即使是現在也仍然在關注着,而就楊玄個人判斷,她覺得現在百興應該是一片向好、而且沒有什麼內憂外患的時候,所以……作爲百興的股東之一,應該不算很打擾吧?
……吧?
於是她毫不在意地關上車門往百興大樓裡走過去。
路依依這天正好值班,中途看見李伯庸接了一個電話,聲氣立刻低下了八度。
這男人最近好像已經顧不上打理自己了,整個人處於一種奇異的頹廢裡,連臉都因爲沒時間時常刮而冒出一臉胡茬,這形象要是換一件美其名曰“波西米亞風格”、其實就是瘋瘋癲癲的衣服出門,簡直就是個揹着單反在山溝裡亂竄的“文藝男”。
連他根深蒂固的氣質,都被打擊壓抑得變成渣渣了。
這些是爲了什麼,路依依心裡知道,她不但知道這個,還知道公司裡盛傳的謠言——關於一個無恥的小三秘書怎麼樣上位離間原配感情,又怎麼樣在老闆舊情難忘的情況下備受冷落,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的故事。
其實對於一個生來比別人精緻一點,又擅長打扮得比別人都好看的姑娘來說,有的時候這種帶着惡意的桃色中傷是不可避免的,畢竟大家都是普通人類,漂亮姑娘在某些方面,確實比普通的姑娘有多得多的便利,所以相應地也要付出代價。
比如路依依她其實很無辜,路依依承認,她確實一直在心裡覺得楊玄沒什麼了不起的,而同時又總是難以控制自己地去模仿她的一些行爲,但是關於楊玄和李伯庸突然莫名其妙地掰了的事,以及爲什麼楊玄從百興出走,她真的很無辜,並且一點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種名聲對於任何一個女孩子而言都是一種侮辱,有一段時間,路依依幾乎覺得自己有些在百興呆不下去了,她其實確實有點小心機,不過本質上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姑娘,感覺好好的,從天而降一個屎盆子扣在腦袋上,連反駁都沒有機會。
身爲助理,她幾次三番在其他辦公室的人找不到李伯庸的時候被人問東問西,有些不得已……當然也出於一些別的原因,有一段時間她只能天天跟着李伯庸,替老闆保持手機暢通。
看着他一趟一趟地被趙軒從魚龍混雜的酒吧裡揀出來,看着他糾結痛苦,看着他在辦公室裡坐到一半,突然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地開車離開,之後又大概沒有找到他想找的人,垂頭喪氣地回來……
路依依覺得自己想不通——爲什麼這麼好的一個男人要爲一個普通“職校”出身,看不出有任何特異之處的女人這麼痛苦呢?難道因爲她漂亮?因爲她家世好?
難道先天的東西真的就能抵擋住後天所有的努力?
如果她也有楊玄的背景和出身,難道不會比她更耀眼麼?
到如今,路依依仍然固執地認爲楊玄是個富家女,這大概是出於一種自我保護心裡——好像這樣,她就沒有什麼好和對方比較的,因爲她們根本就沒有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助理辦公室以前是李伯庸的休息室,隔音效果並不大好,李伯庸說話的聲音她聽得清清楚楚,那口氣一聽就是家裡長輩給打過來的。
“嗯……是,對,您放心,”路依依聽見李伯庸頓了一下,似乎有些艱難地笑了笑,“我沒出息,都這個歲數了還用您給出頭,我只是……”
只是什麼?路依依湊近了門板。
“好,我知道她回來了,馬上就過去,您放心吧……這事,我確實有不對。”李伯庸說,“我明白,不應該逼她,可是……”
可是他也會很沒有安全感,迫切地希望從楊玄那裡看出一點“不離不棄”的端倪來——人的本性就是得寸進尺,別人太拿自己當回事了,就會恃寵而驕,心理上把自己擡上一個層次,覺得自己了不起了,應酬的時候很多同事都抱怨過家裡老婆管太嚴,粘人麻煩。
可是到了李伯庸這裡,他又總是感覺不到自己的重要性,總覺得楊玄就是他手裡牽着的一個風箏,稍微一放線,就飛得看不見,手裡只有一根起起伏伏細細的線還是真實的。
李大伯在電話裡嘆了口氣:“你還是覺得自己不行是吧?所以總覺得人家不是真心的,其實我也覺得你不行。”
李伯庸:“……”
李大伯恨鐵不成鋼地說:“誰都有往外跑的時候,可是你看見哪個在外面的人不願意回自己家呢?”
不願意回的,不是自己家。
小時候總聽說狗不嫌家貧,貓沒有良心,吃飽喝足伺候好,還要看好了,不然說不定哪天有了更好的主人,就連舊人也不認識了。
直到看見楊玄他們家鬧鬧,楊玄出門的時候常年開一扇窗戶,鬧鬧要是願意出去,就自己出去玩,貓一旦年紀大了,就會有那麼點要成精的意思,會開水龍頭自己喝水,會把櫃子扒拉開,叼出裡面給它預備好、分放在小袋子裡的貓糧,一開始楊玄還把它寄養在別人那,後來發現人家有吃有喝,非常自得其樂,也就把家扔給它稱王稱霸了。
李伯庸一開始還替她擔心,怕貓丟了,可是後來發現鬧鬧偶爾出去透氣,也從來不走遠,充其量就是在附近轉一轉,還知道躲着人,一到時間就會自己回來,好像養成了某種生物鐘一樣。
連貓這種看起來沒有定性的動物,也知道回家。
李伯庸放下電話後立刻披上外套——打算直接去楊玄工作的地方堵人,這次可是有內線消息,一定能堵到。
他決定要去把自己的貓撿回來。
Wωω✿ ttk an✿ ¢ o 一直聽着的路依依突然有種衝動,這讓她立刻推開了自己小隔間的門,在百興二樓人跡罕至的樓道里追上了李伯庸。
她覺得自己突然明白了小時候看電視劇版的《紅樓夢》裡晴雯姑娘臨死時的一句話:“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她一擡手攔住了李伯庸,深吸一口氣:“李總,我有事和你說。”
李伯庸腳步一頓,繼續往前走,頭也不擡地說:“我出去有事,公司裡的事已經交代好趙軒了,你去找他吧。”
“不……不是公司的事,”她小碎步追上李伯庸,看起來有些氣喘吁吁的嬌弱美,低低地說,“是一點私事?”
李伯庸擡手看了一下腕錶,有些着急,他擔心楊玄晚上有應酬,怕到了晚飯的時間就找不着人了,但還是勉強耐着性子說:“那你先說。”
路依依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擡起頭來,露出她那雙眼線筆稍微拉長了兩毫米的眼睛,這使她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嫵媚:“我一直特別崇拜你,李總,我覺得你是個非常有責任感、非常能依靠的男人。”
李伯庸伸手摸了摸外衣的錢夾,不在狀態地想,這姑娘家裡出什麼事了,要借錢?他有些疑惑地問:“所以……”
“所以我就是想跟你說,我很喜歡你,當然你千萬別把這個當成負擔,我會努力工作,也不會做多餘的事,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戀人,也不求什麼,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意。”
李伯庸傻了:“啊?”
路依依往後退了一步,低下頭,小聲說:“這是我自己的心情,和你沒什麼關係,所以千萬別因爲我,給你造成什麼苦惱。”
李伯庸還斯巴達着,突然聽見從一樓到二樓的樓梯上,傳來一陣好像刻意讓人聽見的、高跟鞋鞋底敲擊地面的聲音。
他擡起頭,喉嚨艱難地動了動,發現自己要去堵的人,就站在樓梯口那裡,抱着一件外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哎喲?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