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顯慧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她覺得謝薇講的這番道理有問題,但是一時之間又想不出來問題到底在哪裡。忠實的將採訪所得的事實報道出去讓公衆知道,這是記者的基本職責,同時又符合公衆的取向,滿足了公司和個人的合法利益,這似乎沒什麼毛病可挑,但她卻始終覺得有些不妥。
想了一會兒,依稀想到了些眉目,於是又說道:“就算這是事實,但這顯然不是完整的事實,他們心裡想的那些東西同樣也是事實的一部分啊。嘴上說的是嘴上的事實,心裡想的是心裡的事實,咱們只報道一部分,不報道另一分部,公衆得到的就不是完整的事實,基於不完整的事實來做判斷,肯定就得不出公正客觀的結論,這樣輿論就偏了。我知道他們心裡想的那些東西咱們沒辦法證明,但是咱們至少可以選擇不報道這殘缺的事實吧。”
“就算咱們不報道又有什麼正面意義呢?”謝薇自嘲的笑了一下,說道:“首先,難道今天只有咱們一家媒體關注這事嗎?肯定不是啊,你難道沒看出來他們顯然是專門安排了這個遊樹林負責接受記者採訪,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將媒體採訪、傳播這一環計算在內了,既然他們是有準備的,自然不可能將所有希望都放在咱倆身上,所以即便咱們不報,也一定會有其他媒體來報道。也許咱們之前已經有別的同業來過了,也許咱倆是第一批到的,隨後就會有同業趕來,反正無論哪一種情況,今天都不可能只有咱們兩個記者來這兒。現在是互聯網時代,隨便哪家媒體一報道,這事都很快就天下皆知了,換句話說,咱們報道和不報道,在這件事情的傳播結果上來說沒有任何區別。但是咱們如果不報道,那麼咱們今天到這兒來幹什麼呢?咱們對得起公司給咱們報銷的費用嗎?公司沒了這條新聞,點擊率必然會受到一些
影響,相應的廣告費也就會減少,咱們自己的收入也會減少。損己不利人的事情,咱們爲什麼要幹呢?”
徐顯慧又無話可說了,只好默默地做着發呆。
謝薇繼續說道:“小慧,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你覺得記者應該是替社會行使監督權力,揭惡揚善,彰顯公理正義,特別崇高的一個職業,對吧?”
徐顯慧搖搖頭說道:“我倒也沒想的那麼崇高偉大,我大學時候的一位老師曾經講過一句話,他說今天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我特別喜歡這句話,一直以此作爲我的從業理念。咱們今天都說我們看到的歷史不是真實的歷史,都是被人包裝扭曲過的歷史,裡面包含了太多的虛僞,我們對此深惡痛絕,但是如果我們今天都這樣乾的話,那麼我們留給我們後人的也將是包裝扭曲過的歷史,我們和那些令我們深惡痛絕的人又還有什麼區別呢?”
“我覺得這不是我們和他們沒區別,而是他們和我們沒區別。”
徐顯慧似乎有點明白謝薇的意思,但又不是完全明白,正在思索着,就聽謝薇又繼續說道:“我幹記者這份工作,首要的目的是每個月固定拿到工資,能夠還房貸,能夠保證我和我兒子的衣食住行,能夠承擔我兒子的教育費用,在我父母生病住院需要我掏治療費的時候,我能掏得出來等等,只有在實現了這個目的的基礎上,我纔會去考慮其他的工作目的。從前記述歷史的史官們我覺得也與我類似,他們坐在那個位子上,首要目的應該也是安安全全的拿到俸祿,養活一家老小,在此前提之下,他們纔會去考慮更多的社會責任、文化責任。所以說他們和我們一樣,也面對着各種現實生活的壓力,並且在這些壓力面前屈服。當然了,我不是說每個記者、每個史官都是這樣的,我不否認其中有一
些生而偉大者,比如史聖司馬遷,但是絕大多數應該是這樣的,畢竟聖賢註定只能是少數人,絕大多數人都是平凡、平庸的。這種平凡、平庸固然不高尚,但是我覺得也不卑劣。你如今剛剛工作,沒有什麼負擔,缺錢了還可以伸手跟父母要,所以你工作的首要目的或許和我不一樣,你還不能理解這些,等將來隨着你父母一天天老去,你也成了家,有了孩子,有了負擔,或許你就會明白了。”
“嗯,我雖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道理我明白。”徐顯慧點頭答應一聲,猶豫了一下,輕輕一笑,又說道:“薇姐,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這些想法很傻氣啊?”
“怎麼會呢,其實我很能理解你現在的想法,也很羨慕你現在這種狀態,因爲我也是從你現在這個階段走過來的。”
謝薇話音剛落,就聽身後一個男人的聲音喊了一聲:“樹林,又有記者來了。”兩人扭頭一看,一羣村民正圍在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身邊七嘴八舌的說着什麼,男子揹着個大大的黑色雙肩包,手裡拿着一支錄音筆,身上的衣服上印着一家晚報的logo。
遊樹林從旁邊的人羣中走出,走到那個記者面前,笑嘻嘻的問了聲好,徐顯慧留心去聽他們的採訪內容,跟謝薇採訪遊樹林的時候大同小異,問題差不多,遊樹林的答覆也差不多。
謝薇扭頭看着徐顯慧,似笑非笑的說道:“看到了吧,我就說,今天肯定不光是咱們一家媒體來這兒,就算咱們不報道這條新聞,這條新聞也會天下皆知。既然如此,咱們報了,沒準還又搶了個首發頭條,算是佔了點便宜,卻沒人會因此而吃額外的虧,咱們並……”
“遊樹林!你們還有沒有一點良心?”謝薇話未說完,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個年輕男子大喊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