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宿舍門旁的一塊石頭上,望着西邊的天際出神。石頭是當初建這個哨所時從遠處運來的,哨所建成後,就剩下這塊石頭,被人棄置於宿舍門口,令人想起女媧補天之後,剩下的那塊後來化作崑崙山的石頭。不過,這兒不是崑崙山,這兒是喜馬拉雅山的一部分。石頭原先是有棱有角的,大夥你踩一下我踩一下,你坐一回我坐一回,久而久之,就成了鵝卵石一般光滑,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只要有空,他就喜歡往這塊石頭上坐。他是哨所最老的兵,他最有資格往上面坐。久而久之,這塊石頭就成了他的專座,彷彿它是威虎山上座山雕屁股下的那張虎頭椅。?
他一直望向遠方,呆呆地一動不動,石頭給坐得發燙,好像屁股下面是個火盆。晚飯過後,弟兄們照例打牌,捲了邊的紙牌甩出去,聲音不那麼清脆了,顯得乾澀粘膩,像個老人在絮絮叨叨。他們還都是新兵,頭一身軍裝離洗白還遠着呢。新兵就愛打牌,鬧哄哄的,以爲這樣可以排除寂寞。一旦他們穿破兩身軍裝成了老兵,就會發現寂寞是永遠無法排除掉的,不如干脆坐着,像他這樣一動不動,把自己變成石頭。石頭是不會感到寂寞的,這個道理只有老兵才懂。?
傍晚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風,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候,只是有點冷。太陽這時候變成了夕陽。夕陽的臉蛋紅得發紫。早晨的太陽同傍晚的太陽是有區別的,早晨的太陽豔麗,宛若初戀的姑娘見到戀人時的面部表情,有點嬌羞,有點癡迷。在經過一整天的熱戀之後,太陽成熟了,就要入洞房了,所以她有點迫不急待,有點慌不擇路,所以她的臉蛋就發紫,血流滿面的樣子。他脫口說:“太陽走了一天,也累了,該歇歇啦!”身後屋子裡打牌的動靜小了一些,新兵們探頭看他,只看到一個削瘦結實的側影。大家搖搖頭,繼續打牌。高原上的老兵都有點怪兮兮的,新兵們已經見怪不怪。?
門口有一點響動,年輕的排長走出屋子,在他面前蹲下,遞給他一支菸,自己也叼一支。他說:“風變硬了,快下雪了,你覺着沒?”“可能還要等段時間。”他狠狠地吸口煙:“大雪一來,我就該回老家了。”排長一愣,沒說什麼。他又說:“我走時啥也不帶,就帶走這塊石頭。”?
排長陪他默默蹲了一會兒,回房間去了。?
他費力地把那根菸吸完。因爲缺氧,煙火不旺,吸支菸都要費挺大的勁,甚至都有點氣喘。他把目光重新望向不遠處的夕陽,夕陽成了一堆篝火,在他腳下燃燒。他屁股下的這個地方海拔五千米以上,夕陽接地的位置遠比這個地方要低,所以他覺得他把夕陽踩在了腳下。?
太陽一鑽進洞房,夜幕就罩下來了。?
夜幕罩下來,高原變成了黑夜中的大海,四周見不到一星半點的燈光。沒有月亮,星星倒是密密麻麻的。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小小的星星只知道交頭接耳,卻無力把它的光芒投射到地面上。擡起頭來,你能看到滿天的星星,以爲星光下的夜晚會明亮異常,當你低頭看時,卻發現地面一片黑暗,彷彿星光也害怕寂寞,不願到高原上來。有星星的高原之夜更顯得冷清。這便是高原和平原的區別。?
他離開那塊漸漸冷卻的石頭,拖着兩條几近麻木的腿,出了沒有院牆的小院。他微閉着眼睛,沿一面長坡緩緩移動。坡頂的位置就是這一帶的制高點,上面就是他們這個哨所的哨位。今晚他站哨的時間是零點至凌晨兩點,現在他不想到哨位上去,他只想隨便走走。?
腳下堅硬咯腳的東西是礫石,高原上最不缺的就是這玩藝兒。原先它們更大,更堅硬,歲月逐漸把它們變小了,變得不那麼堅硬了,再過一些時日,它們或許會變成粉末。你若想知道歲月的厲害,看看這些礫石就明白了。腳下柔軟的地方是小草,還有一些很難叫出名兒的野花,花朵比針鼻兒大不了多少,星星點點,很快就枯萎。高原上的小草,一露頭就帶點兒黃,它們細細的,蟄伏在地面,像人身上的汗毛,可只要人活着,汗毛就不會消失。你若想知道小草的厲害,看看這些礫石就明白了,歲月可以使石頭變成粉末,卻無法把小草嚇跑,只有小草能熬過歲月。?
他漫無目標地遊走着,眼睛眯成一條縫。無須看路,他對腳下的一石一草捻熟得很。他來這裡十三個年頭了,這已經是一個士兵最高的服役年限了,再呆下去真要變成一塊礫石了。?
當年他剛來這裡的時候,果真柔嫩得像一顆小草。他的故鄉在黃河下游一個寧靜的村落,處在華北大平原的最南端,他是村裡有史以來第一個高中生。那年秋天他參加徵兵,有兩個部隊上的人找到他家,他們一個來自青島,一個來自西藏。來自青島的那個軍官年輕英俊,對他說,小傢伙,跟我去當水兵吧,見識見識大海。他從小就對水不陌生,黃河滔天的大水他早已耳濡目染,遺憾地是他從還從沒見過山,因此他不置可否。而來自西藏的那個大鬍子軍官的一席話打動了他,那人說,小夥子,跟我走吧,西藏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到了那裡,你就會成爲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鬍子軍官把西藏的天空、山脈、土地和牛羊描繪成仙境一般。見他猶豫,大鬍子又說,不就是三年兵嘛,快得很。?
他果然動了心。雖然他已經十八歲,身高體壯,可他覺得自己還不是一個男子漢,還欠點火候。去就去,他不顧父母的反對,跟那個大鬍子軍官,還有一批同他一樣年輕的男孩子登上了西行的列車。他幻想,呆在世界屋脊上是什麼感覺?他想不起來。他能想到的是,那情景可能跟一隻鳥兒蹲在村裡老廟屋檐上的情景差不多,或者跟爬上村頭那棵白楊樹的樹尖時**不離十吧,小時候他調皮逞能,常常不顧父母的責罵爬上高高的白楊樹往遠處望,那可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
那時候到底年幼無知,對世界和未來缺乏清醒的認識。這是現在想起來都隱隱心疼的事情。?
他們先到成都。四川盆地的海拔和他的家鄉差不多,氣候宜人,陽光宜人,姑娘宜人。他忽然有點不想走了。可那不是他說了算的。他們繼續西進,在川藏線上折騰了半個多月,眼見着人瘦了一圈。越往高處走,他越感到不對勁。到了拉薩,除了感到有點頭暈,其他的感覺還算不錯。但這兒不是目的地。雖然有一些人幸運地留下了,卻不包括他。他們接着沿雅魯藏布江往南,過了日喀則,又過了江孜,最終兵車把他和另外一些人送到一個僅有幾百人口的小縣城。他們在駐紮於縣城的營部訓練了兩個多月,第二年冰雪剛剛有消融的意思,他就被派往了現在的這個哨卡,而且只他一人前來。?
原先他打算在高原呆三年就回故鄉去,誰想一呆就是十三年!這兒的天空確實美,可就是太空茫,連一隻麻雀都見不到,偶爾能看見一隻蒼鷹,懸在天上一動不動,像一塊被誰扔上天的石頭,卻又不能落下來。你落下來也好啊,石頭!正愣怔間,蒼鷹突然不見了。這兒的土地呢?這兒沒有土地,這兒只有礫石,大戈壁是造物主留給人間的一道最難以下嚥的飯菜。這兒更是見不到牛羊。?
他時常想起那位把他帶到西藏來的大鬍子軍官。當初大鬍子所描繪的高原仙境從來沒有在他眼裡出現過。也許這兒真的是仙境,只有神靈才能感悟到。他只是個凡人,所以領悟不到。有好多次,他想去找大鬍子軍官,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聽說他後來擔任某汽車運輸團的副營長,常年在外遊蕩。可就在大前年,大鬍子副營長連人帶車翻進了雅魯藏布江,屍骨無存。?
到這時候,其實答案已經有了,無須再問了。?
他依舊緩慢地在沉沉夜幕下游移,像高原上的一個孤魂。這裡最好的季節夜裡也冷得厲害,冬天就更不用說了。他裹緊大衣,腳步放得很輕。他不想驚動別人,偏偏踢着一枚空罐頭盒,發出空洞暗啞的響聲。不過也沒關係,這地方空氣格外稀薄,響聲都跟着打折扣。當初他來哨所時,一年四季基本全吃罐頭,吃得人都變成了一個特大號的罐頭,渾身都是防腐劑的氣味,有人取笑說,將來咱們死了,屍體不用處理就可停放很長時間。老兵們說:“沒吃過兩卡車罐頭的兵,不是真正的高原兵。”這話有道理。在這裡生活,首先得做到對罐頭百吃不厭,否則你就活不下去。?
如今卻是好多了,一年四季差不多有一半時間能吃到蔬菜,大雪封山之前,營部每半個月派車送一趟副食品。兔崽子們可比過去享福多了。?
有個黑影朝他踱過來,是年輕的排長。他們並肩踱步,沒怎麼說話。他知道傢伙心事重,煙抽得比他還兇,小臉變成了快要風乾的豬肝。排長曾經是他帶過的兵,四川人,那年考上軍校,喜孜孜地來跟他道別,一副插翅欲飛的樣子,說:“班長,咱們再見面,就要在內地了,最起碼在拉薩或日喀則。”他說:“是嘛,我看不見得。”“怎麼,你以爲我還會回來?”他點點頭:“你跑不了。你和我一樣,就是這個命。”那時傢伙肯定不相信他的話。結果三年之後,他的話應驗了。他原先的部下成了排長,是這個哨所的最高指揮官,但最高指揮官並不開心,或許是覺得命運捉弄了他。?
月亮一直沒露臉,露水很重,頭髮溼漉漉的,令人感到腦袋發沉。他們並肩走了一陣,排長遞煙給他,點火的時候夜幕彷彿裂開一個口子,高原微微顫抖了一下。排長終於開口說:“老班長,今夜這班崗你就甭站了,我找個人替你。以後也不再安排你上崗。”?
他說不用。他在這裡呆了十三年,從沒讓人替過崗。?
“過不多久你就要走了。你也該走了。”?
他想趁機安慰這位小兄弟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乾脆就不吭聲。?
“我還得堅持。也不知還要堅持多久。這輩子回不了內地也有可能。現在看來,那年你沒趕上高考,不見得是壞事。?
那年他下山到幾百裡外的團部參加軍校招生考試,路上遭遇泥石流,等他趕到考場時,考試已經結束。其實他已經沒必要再往考場趕。他決定趕去,並且在空蕩蕩的考場裡單獨坐一會,無非是想說明自己曾經進過一回部隊的考場。回到山上,老排長安慰他,說明年再考嘛。明年他就超齡了,他心裡跟明鏡似的。一年之後,他回老家探親,村裡人已經認不出他是誰了,幾個揹着書包的半大小子追着他喊“非洲人”。他咧嘴傻笑。他只知道傻笑。?
這次回鄉是他未來生活的一個重要轉折。他告訴父母,部隊上準備給他改志願兵。父母說就是回家種地也不能再在那兒呆下去。母親還神秘兮兮地把一個麪皮白淨的姑娘領到家裡。姑娘他認識,他們曾經是初中同學,彼此有過好感。?
一天傍晚,他約姑娘往黃河大堤的方向走。道路很平坦,他卻感到腳下深一腳淺一腳,腿彷彿不是自己的。他居然不大會走路了,身子亂晃。腦子似乎也不大好使了。還有嘴巴。在高原呆久了的人回到內地,都有這種醉酒般的感覺。故鄉的原野正是肥碩的季節,沉甸甸的穀穗、粗壯的玉米、輕靈的稻子一律呈現金黃的色彩。他覺得這個色彩好面熟。高原就是這樣一種色彩。四年多來,他一直目睹這種色彩,這是一種成熟的顏色。故鄉的原野只有合適的季節纔會涌現這樣的色彩,而遠方的高原一直是這個模樣。他說不清高原是否已經成熟了,也許它早已成熟,只是沒有人去那裡收穫。他紫紅色的臉膛漸漸洇出一片金黃,彷彿他的臉變成了一片莊稼地,正等着勤勞的人去收割。一路上他不停地咕噥:莊稼真好。牽牛花兒真好。向日葵真好。樹木真好。大雁真好。麻雀真好。螞蚱真好。樹上的毛毛蟲真好。?
姑娘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好像要飛起來,把姑娘甩下一大截。?
整個原野都在發出溫柔的響動。到了岸邊,他看到汛期的黃河水面寬闊,波浪滾滾,簡直就更像高原了,不僅顏色像,連形狀都像高原的形狀是凝固的,黃河波浪的形狀是流動的,僅此而已。夕陽也來湊熱鬧,一半兒被大水吞掉,另一半兒還在燃燒,彷彿想把滔滔黃河水煮沸。他渾身發燙,不由自主地像那個當年把他接走的大鬍子軍官那樣,對姑娘眉飛色舞講起高原的天空、山脈、土地和牛羊。他甚至一度把黃河當成了高原,如果不是不遠處牧童的笛聲提醒了他,他真就要踏浪而行了。?
他並沒察覺,在他身後,姑娘的臉子已經拉了下來。他意猶未盡地望她一眼,猛然發現,姑娘的身材也像高原隆起的胸脯、突然凹下去的腰肢、結實而突出的臀、結實而光滑的臂、結實而有力的腿以前怎麼沒發現呢?他費力地咽口唾沫,臉更紅了。姑娘若是躺下,就是不折不扣、有血有肉的高原。他眼皮一陣狂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就是高原哩。”?
姑娘聽不懂他的話。姑娘垂下頭。他不知所措,看一眼即將沉沒的夕陽,又說:“你瞧,太陽要入洞房了。”?
姑娘就是這時候流了淚。他還以爲人家是被他感動的。後來他們再也沒有相約過。有一天在村頭,他們碰到一起,姑娘像不認識他似的,扭頭便走。他脫口叫她,問她幹啥去。姑娘說到村辦工廠上班。他說:“上班真好。我隨便轉轉哩。”姑娘說:“好好轉吧,多看看綠色,上了高原就見不到綠色啦。”?
望着姑娘匆匆遠去的背影,他突然有一種被故鄉拋棄的感覺。村外的大田裡,莊稼已經收割完畢,大地露出本來的顏色。赤褐色的土地坦坦蕩蕩,一望無際。大地的這種模樣居然令他感到了陌生。不知怎麼,他就流淚了。他已經很久沒流淚了。當年決定冒險西行時他都沒有流淚。?
不用看錶,他就知道時間差不多了。他抖擻起精神,朝哨位走去。?
在哨位上站着的是新兵小何。小何來哨所還不到半年。小何是浙江人,個頭小,身子骨單薄,剛來時小臉嫩得能掐出水來,眼見着變成了現在的樣子,粗硬、乾澀、木訥,像生鐵疙瘩。見他走來,小何說:“老班長,我替你吧。”兵們都知道他很快要走,都對他變得客氣起來,?
他接過沖鋒槍,問:“夜裡站哨,還害怕嗎?”?
“剛來時很害怕,現在習慣了。”?
“沒啥怕的。咱這個哨所從來沒出過事。誰能來這地方搗亂?連狼都不肯來。”又補一句,“蚊子也不肯來。”?
小何往前走兩步,忍不住回頭又問他:“老班長,我不明白,既然這裡啥事沒有,還讓咱們呆這裡幹什麼。”?
他笑了。這個問題當年他也曾問過老兵。新兵們都愛問這樣的問題。老兵們回答說:“戰備需要。”後來他成了老兵,他從不這樣回答,他說:“高原上沒人呆着,它就是死的;有了人,它就是活的。”這話聽上去令人費解,不過,一旦新兵熬成老兵,你就明白了。?
現在他站在了哨位上。他腳下的這個地方海拔5100米,據說全世界這麼高的哨所都沒有幾個,這裡是其中之一。每每往這裡一站,他就止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這兒的情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他年輕,皮膚一掐就能出水。當然那是白天,陽光搞得他睜不開眼。陽光的聲音像大河的流水聲。長這麼大他第一次聽到了陽光的聲音。陽光原來是有聲音的。他往南面看,熠熠閃光的那個山頭是珠穆朗瑪峰的雪頂,地球上最高的地方。可看上去並不太高啊,彷彿一伸手就能觸到。如果從遙遠的太空裡往下看,或許會覺得他和喜馬拉雅山差不多高。他們是比肩的。久而久之,再往這裡一站,就不去看喜馬拉雅山了,眼裡就什麼東西都沒有了,眼裡只剩下金黃色彩,彷彿高原是金子堆成的。他也成了金子,一塊純度極高的金子。瞧瞧吧,高原就是這樣把一個男人變成男子漢的。高原無須說什麼,也無須做什麼,高原只用沉默,用無邊的沉默,吸袋煙的工夫,就能把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沉默是世上最好使的鍊金爐。?
他持槍在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哨位上。他的眼睛微眯着,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凝固了,連呼吸都要停止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只要往哨位上一站,他就是這個姿勢。白天,太陽和風像狗一樣圍着他打轉,一下一下啃咬他,夜裡,星星衝他擠鼻子弄眼,雪花、冷風和露水跑來浸潤他,如果有月亮,月亮還會放出孤獨的利箭射向他。起初他給它們折騰得要死。後來,他變成一塊化石,就不再怕它們。他又瘦又硬,肉像骨頭一樣硬,尺寸顯得比以前小。陽光、月光和雪團來到他面前,突然變柔和了,像姑娘的小手一樣輕輕撫摸他。風打在他身上,發出錚錚的迴響。風見啃不動他,就把憤怒發泄到別處,到處是飛沙走石,連天蔽日。他仍舊一動不動。終於風失了耐性,跑得無影無蹤,高原歸於沉靜。?
不論白天黑夜,不論春夏秋冬,只要他往哨位上一站,他就微眯起眼睛。他眼裡什麼都沒有,只從窄窄的眼縫裡流出兩道純淨的光,像高遠的藍天,像藍天上的雲彩,像夜晚的星光,像聖湖裡的水。這樣的光你在別處見不到,只有高原才盛產這樣的光。?
他想起去年這個時候,那天輪到他站哨,一輛三菱越野吉普像甲殼蟲那年緩慢地爬上來。快到坡頂時,三菱突然熄火了。他嘿嘿直樂。媽的這進口的傢伙因爲空氣稀薄,也玩不轉了。司令員、團長、營長等一干人氣喘吁吁來到他面前。團長向司令員介紹說,他是全區惟一一個超過十年沒下哨所的士兵,他十二年沒挪地方了。司令員說,很好。司令員問他:“你喜歡這個地方嗎?”他愣着,不知該怎麼回答。所有的人都很緊張地望着他乾裂滲出血珠的嘴脣。他真的不知說什麼好,頓了好一陣,才搖搖頭說:“不喜歡。”?
他說的是心裡話。他從來沒喜歡過這個地方。一個人如果喜歡這種地方,那他是有毛病。他話一出口,人們都愣了。司令員的臉色紅裡透白。團長哼了哼。營長恨不得立馬吃下他。營長家在重慶,老婆老想拽他回去,去年營裡出了點事,團裡說今年評不上先進營幹部誰也不準走,營長打算平平安安熬過一年,年底打報告轉業。?
好在他接着又補充道:“不喜歡,但又捨不得離開。離開了會更想它。”?
司令員說:“很好。”團長笑了笑。營長鬆弛下來。司令員拍拍他肩膀:“小夥子,繼續堅持下去。堅持就是勝利。”?
司令員等人轉一圈就下山了。營長留下來抓基層。營長餘悸未消地輕輕搗他一拳,又塞給他一支菸:“你小子差點給我捅婁子。我再不回去,你嫂子就要跟別人跑了。”營長可能想起他至今還沒媳婦,就說:“什麼人最自在?光棍漢。媽的,老子寧願當光棍,像你一樣,圖個自在嘛。”?
交了崗,他仍無睡意,就朝宿舍後面一個背風的斜坡走去。他想去看看他的朋友阿雷。阿雷就埋在那裡。?
那年他探家回來,途經拉薩,到八角街閒逛,見一隻氣奄奄的小狗躺在路邊無人理睬,想必是餓壞了,或者生病了。搭眼一看,就知這狗來自內地,是內地常見的那種黑狗,俗稱笨狗,他家鄉人大都養這種狗。藏民一般豢養藏獒,一種極兇猛的狗。不知什麼人把他帶到西藏來,丟下它不管了。它渾身散發出內地大平原的氣息,令他陶醉。於是他起了惻隱之心,花五元錢買塊酥油餵它,它像小孩子吃奶那樣,居然把酥油全吸進去了。他決定帶它上哨所,並且在一瞬間給它起了個名字:阿雷。?
他帶着阿雷一次次換車,就像當年別人帶他向南開進那樣。一路上他用從老家帶來的食物餵它。那些熟悉的食物使阿雷逐漸遠離了死亡。走到海拔4500米以上的地方之後,阿雷開始大口大口喘氣。他知道這是高山反應。狗跟人一樣,任何生物都一樣,初上高原,都免不了反應一下,挺過去就好了。在所有生物中,人的適應能力是最強的,另外還有草。?
到了哨所,傢伙們圍着他討吃的。他指指阿雷,說你們找它要吧,都讓它報銷了。傢伙們唧唧喳喳議論一番,就說班長你把它當媳婦啦。他明白過來,趕緊去摸阿雷肚皮。它是個公的,他放了心,要不傢伙們不定怎麼編排他呢。?
阿雷頑強地活過來了,日見喜人。它的叫聲是高原上最動聽的音樂。它是這個星球上離海平面最高的狗之一,所以它堪稱一條具有傳奇色彩的英雄狗,集英雄主義浪漫主義於一身。阿雷每日在高原上信步遊蕩,飄飄欲仙,宛若天狗。轉過年來,春暖草綠,阿雷的眼睛也開始發綠,基本不吃不喝,只知道喘着粗氣兜圈子,吵得人心煩。大夥皆不明白咋回事,還是老排長一語道破天機。老排長摸着胡茬笑眯眯說:“阿雷想當新郎官啦。”全哨所只老排長一人結過婚。?
借下山出公差的機會,他帶阿雷到了營部所在的縣城。就是這一次,他和一個名叫瑪瓊的藏族姑娘有過一回短暫交往。?
到達縣城,他踢阿雷一腳,讓它自己單獨去戰鬥。許是在山上呆久了,阿雷到了“繁華”的縣城,顯得縮頭縮腦,連營部大門都不敢出,自然一直無法得手。臨走那天,他牽着它來到縣城外的草場上。他先是看到一條兇猛的藏獒,也不知是公的還是母的。接着又看到一個藏族姑娘在帳篷外面擠牛奶。姑娘頭戴一頂閃閃發光的金花帽,腰間束一根雪青色的腰帶,下身圍一塊藏語稱作“幫典”的天藍色圍裙,髮辮上、脖頸上、手腕上佩戴着數不清的金屬飾物,看得他眼花繚亂。阿雷不知不覺掙脫繩子,跑向遠處。他愣在那裡。姑娘看到他,友好地用漢話同他打招呼。她說她叫瑪瓊,藏語是小塊酥油的意思。他輕聲唸叨,瑪瓊,瑪瓊,多好聽的名兒。瑪瓊說,你叫什麼?瑪瓊揚起的臉蛋像傍晚的太陽,烤得他睜不開眼。瑪瓊又問他喝不喝酥油茶和青稞酒,都是她親手做的。他口乾得厲害,可他不能喝。瑪瓊凹凸有致的身段令他想起家鄉的那個姑娘。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差不多都忘了。他望一眼遠處起伏不定的高原,現在它們成了背景,而面前的瑪瓊纔是真實的,讓人產生攀登的慾念。他想對瑪瓊說,你能不能牽着你的牛羊到我們哨所那邊去放牧,弟兄們好久沒見到它們了。當然他沒說,他這是胡話,哨所那邊的小草比汗毛還細,只有傻瓜纔去那裡放牧。?
車來了,司機催他上車。他這纔想起阿雷。他承認剛纔他把阿雷忘了個一乾二淨。他要去找阿雷,司機說再不走就得摸黑回家了,出事你負責。司機又說,跟你回去它也是遭罪,就讓它留這裡享福吧,媽的這鬼地方,狗比人舒服。他雖很不情願,但又拗不過司機。?
誰都沒想到,三天之後阿雷居然跑回來了。它渾身是傷,不知叫什麼給傷的,血都快流乾了。它拖着重傷之軀,完成了一個非神力而不能爲的壯舉,令他好生慚愧。?
埋葬阿雷時,他流了淚。全哨所的人都流了淚。?
現在,他來到阿雷長眠的地方,坐下。他想起阿雷剛到哨所時的模樣,它就像黑夜裡的一個精靈,令人快樂無比。狗總是要死的,有的輕於鴻毛,有的重於小半個泰山。它本來是一條極普通的狗,因爲埋在高原,它就變得不那麼普通了。它是狗羣裡的男子漢。當今很多狗躲在城市的花園洋房裡享清福,它們貌似尊貴,實則精神空虛缺乏靈魂;它們好吃懶做貪得無厭爭風吃醋,狗屁不如。阿雷可比它們強多了。他擡起頭,望一眼星空,感到有一顆星星是屬於阿雷的。後來他感到腦袋有點沉,就伏在阿雷身上睡着了。?
他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是被一陣響動弄醒的。轟轟的響聲彷彿來自天邊,自上而下自遠而近,排山倒海一般。他猛地睜開眼,跳將起來。高原沉沉的夜幕是一下子被揭走的,有一隻無形的巨手一揮,夜幕就不見了。他看到太陽升起來,滿眼都是紅光瀲灩。他四處張望,高原咆哮着在他眼裡旋轉起來,高的是浪峰,低的是浪谷。好大的水。高原是地球上一條最大的河流,都流到天邊來了。他呢?他就像一條魚,從黃河下游溯流而上,給捲到了天底下最洶涌澎湃的風口浪尖上。?
他將去向何方??
不論到哪裡,他都遊不出這條河了。?
片刻後,風息浪止。浪頭凝固了,變成高原現在的模樣。天地之間一下子靜下來。他聽到了一種聲音,若有若無的聲音,他知道這就是天籟。其實天籟並非來自天上,很多時候它來自人的內心。高原是產生天籟的好地方,這是高原賜給人間的惟一。他突然就哭了,全身都在**。他知道哭過這一回,以後就沒有什麼事情能再讓他流淚了。他索性哭個痛快。然後,他抹把眼睛,去伙房吃早餐。?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