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索女花春風走近一看章病的屍體,臉色一變:“一擊奪魂。”
江南羽臉色青鐵,他邀請武林同道共同商議“胡笳十三拍”桃林血案,結果事情尚未開始,便已又死一人,這兇手分明向他挑釁。章病是被人擊中頭顱,腦漿崩裂立刻斃命,這等功力,世上能有幾人?而這兇手又如何知道他們業已來到冬桃客棧,如何能夠立即殺人——莫非,那兇手也在客棧之中?
“江賢侄,我看先前老叫花的猜測不對,這等心狠手辣,這等掌力,絕非女子所能,這殺人兇手是個狂魔,也是個瘋子,但多半是個男人。”那光頭其實並非和尚,只是穿了件和尚袍,他還娶了兩個老婆,和江南山莊莊主江南豐是二十年的交情,號稱“禿雕”王梵。
“難道世上只許有殺人如麻的男人,就不許有殺人如麻的女人?”那老太婆姓柳,年輕的時候叫柳盛兒,如今年已七十有九,仍舊叫做柳盛兒,正是“禿雕”王梵的妻子,比他大了十歲。
“你們注意沒有?章叫花子不是被一掌畢命,讓他腦袋開花的,不是手……”花春風看着章病,臉色一分一分變得慘白,“是腳。”
江南羽全身一震,章病是被人一腳踢中頭顱而死,鮮少有人這般殺人,這兇手果然狂妄,而且功力深湛,無論舉手擡足都有巨力。他想了一想,突然脫口而出,顫聲道:“如此武功,莫非……莫非是……‘袞雪’?”
其餘幾人一齊點頭,王梵沉聲道:“如此武功,若非‘玉骨’,便是‘袞雪’!”
號稱“秋水爲神玉爲骨”之玉骨神功和袞雪神功並稱當今武林兩大禁術,傳說兩種奇功同時出世,江湖必有劫難。這兩種武功練成之後都有開山劈石的力量,而且修習和施展都極易走火入魔,百年來在此二功上入魔的人不下千百,如是方被列爲禁術。兩年前“祭血會”軍師唐天書修習此功,卻在即將練成之際死於“鬼麪人妖”玉崔嵬手下,此後便未再聽說有人練成過,難道這兇手擁有“袞雪”或“玉骨”這等不世奇功?
上玄坐在桌邊,靜靜聽門外驚駭之聲,門外衆人討論之聲,句句都入得耳中。他突有所覺,擡起頭來,卻見容決和紅梅站在樓梯口。紅梅滿臉驚駭往外張望,容決一雙眼睛淡淡地凝視着自己,他看了容決一眼,驟然拍桌一擊:“小二,拿酒來!”
門外嚇得魂飛魄散,口角流涎的夥計連滾帶爬地進門,奔入廚房去打酒,現在只消不讓他看着那死人,他什麼都幹,叫親爹都行。
酒很快上來,上玄一口喝乾壺中的酒,拍了拍桌面空曠的一角。
容決和紅梅走了過來,坐在他身旁。
紅梅臉有驚恐之色,容決眉頭微蹙,低聲緩緩地道:“你還不走?”
上玄突地一笑:“人又不是我殺的,爲什麼要走?”
容決凝視着木桌許久,方纔一字一字地道:“我只知世上只有你,練有‘袞雪’……”
此言一出,無異她已承認她是容配天,只聽她繼續道:“你若在此,不是兇手,也是兇手。”江南羽幾人認定兇手若非練有玉骨神功,便是身負袞雪神功,趙上玄練有“袞雪”,世上知道的人並不多,但一旦讓人發現,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殺人嫌疑。
“我爲何要走?”上玄靜靜地道,“你在這裡,我爲何要走?”他看向紅梅,“我不知道配天是如何娶你的,不過她對你冷淡,那是因爲她是女子,而並非男人。”他伸手握住容配天的手,語調很平靜,“她是我的妻子。”
紅梅盈盈粉淚墜下:“我……我……”容決卻渾身一震:“你的妻子早已死了,我絕非——”卻聽紅梅低聲打斷:“我其實早已知道,決不是……決是女子,只不過……只不過寧願不知。”她語調似乎平靜得很,眼淚一顆一顆如斷線珍珠般往下滑落,“我愛容決,我愛他……所以嫁給他,所以陪他住在這裡,就算他不和我說話,不看我,我也心甘情願,只要能陪着他……”她淚眼婆娑地擡起頭來,“只要能陪着他看着他,我不要他是女子,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女子,只要他是容決,我就愛他。”
配天低聲道:“我知是我當年女扮男裝,誤了你一生,可是……”
紅梅悽然:“可是當年是我非你不嫁,不是……不是你的錯,當年不能嫁你,我寧願死。”
配天不再言語,閉上了眼睛,眼睫顫抖。上玄伸過手去,握住她的手,只覺她手掌冰冷至極,配天顫了一下,沒有掙開,上玄手掌的溫度如烈火般傳到她手腕上,只聽他斷然道:“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她與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是我的人!”
紅梅一震,滿頭散落的烏髮飄了一飄。上玄目光牢牢盯着配天:“還記得嗎?那天你說我定要後悔?”
配天臉色蒼白,脣角卻微微露出了一絲兒嘲諷之意:“記得,你說‘趙上玄永不言悔。’”接着她又閉上眼睛,“你一直是那語氣,從小到大。”
上玄的目光突然掠起了一絲狂意,那點狂就如荒蕪已久的陵野上空颳起了一陣直上九霄的風,死寂的曠野突然飄起了一片枯黃落葉直逼明月,那麼真實得令人害怕:“要是我早已後悔了呢?”
“你悔與不悔,與我無關。”配天淡淡地道。
“你悔與不悔,與我們無關。”紅梅也低聲道,“如今我只知……決是我夫君,其他人事,我……我……一概不理。”她擡起頭來,看着上玄,那雙眼睛泫然欲泣,楚楚可憐,“你走吧。”
“砰”的一聲上玄拍案而起,轟然聲中,那木桌如遭火焚,剎那之間四散碎裂,焦黑如炭,森然道:“你一日是我妻,這一生一世,不管你爲人爲鬼,都是我妻!”
配天見他掌裂木桌,臉色微變,眉宇間掠過一絲怒色:“你——好話不聽!紅梅!”她身邊的紅衣女子隨即擡頭應是,只聽配天冷冷地道,“我們走。”紅梅臉上淚痕未乾,破涕爲笑,“我們走。”兩人攜手上樓,不再回頭。
上玄眉間亦有怒色聳動,突一側目,只見身邊人影繽紛,方纔站在屋外討論章病之死的那些人都已到了身邊,人人目注那粉碎的木桌,臉色大異。他轉身目注江南羽,江南羽心頭一跳,強行定神:“好功夫!”
上玄淡淡看了他一眼:“讓開!”
江南羽心裡雖驚,卻不能相讓,衣袖一擡:“這位兄臺好功夫,敢問師承何處,又爲何和這區區木桌過不去呢?”
上玄自幼嬌生慣養,本來性情狂妄,目中無人,這幾年漂泊江湖,心灰意冷,當年脾氣已消沉了很多,聽江南羽如此說,也不生氣,“啪”的一聲他自袖中擲出一物,落在另一張桌上,“打碎一張木桌,不犯王法。”他淡淡地道,自江南羽幾人中間走過,他身法極快,不知如何一閃而過,業已到了門口。
江南羽幾人一掠桌上那物,心下又是一驚:那是一板黃金,卻既非金錠,也非金葉,而是一片方形扣玉的板,約莫三指來寬,三指來長。玉在中間,玉色潤澤,晶瑩剔透,黃金圍邊,其上鏤有云紋,四隻似豹似虎的怪獸低首聳肩環繞中間的碧玉。此物雍容華美,絕非尋常人所能有,江南羽臉色微變,旁人或看不出那是什麼事物,他出身富豪之家,卻認出那是腰帶中的一節,是什麼人,竟能以黃金碧玉爲帶?眼前此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站住!”柳盛兒和王梵雙雙喝道,一雙手爪出手如風,兩人四手,已抓中了上玄肩頭,驟覺手下肌膚熾熱如火,駭然雙雙放手,躍回客棧門口,只見上玄臉上毫無異色,略振衣裳,又待轉身離開。便在此時,江南羽一劍出手,往上玄腿上刺去,他這一劍不取要害,以示客氣:“這位兄臺請留步。”
上玄心頭火起,待江南羽一劍刺來,他左手後揮,猛地一把抓住劍刃,只見他功力到處,青鋼劍嗞嗞作響,進而通紅,如遭烈火焚燒。江南羽大駭棄劍,躍回和王梵幾人並肩而立,面面相覷,幾人心中均想:如此武功,一招而殺“胡笳十三拍”綽綽有餘,多半是不會錯了,殺死“胡笳十三拍”和章病的兇手,便是此人,只是他武功太高,我等當約齊武林同道,一併誅之纔是。又有人想:他現在要走是最好,萬一他要殺人滅口,我等幾人落荒而逃,未免不美。
如此一想,上玄要走,江南羽幾人竟無人敢攔,眼睜睜看他緩步而去,走得既不快,也不慢,步履之間,卻無半分急躁慌亂之態。
待上玄走後,江南羽伸手拿起桌上上玄擲下抵債的碧玉黃金帶,此物定有來歷,若不是他搶來偷來的,說不定能從這塊黃金上查出此人的來歷。正在思慮之間,突地鼻中嗅到一股焦味,不覺擡頭一看。“呼”的一聲有一物仰天跌落,他本能伸手接住,“咚”的一聲入手沉重至極,卻是冬桃客棧的掌櫃,只見他駭然指着屋頂,結結巴巴地道:“起……起起起起起起起……”江南羽問道:“起什麼?”那掌櫃道:“起火了……妖……妖怪殺人放火了……”
“妖怪?”花春風幾人異口同聲問,上玄剛剛走出門口,絕無可能突然上樓放火,這失火之事,可疑至極。“你看到什麼了?”王梵皺眉問。
那掌櫃的驚魂未定,手指樓上:“樓樓樓……樓上,有個妖怪殺了夥計阿二,用菜油放火燒……燒我的房子……”原來他和夥計阿二見樓下打鬥,躲到樓上以免有大俠一個失手,事情不妙。突然“砰”的一聲,阿二飛身而出,狂噴鮮血,他也被人提了起來,自三樓扔下,摔下之時他見到有人鬼影一樣從樓頂晃過,隨即大火燒了起來,那定是有人放火。
江南羽放下掌櫃,奔上三樓,只見夥計阿二背後一個鞋印深可入骨,幾乎踢穿了他前胸後背,腳力之狠,不下於方纔殺死章病那一腳,顯然乃同一人所爲。他心裡震驚那兇手心狠手辣,撩起衣角蹲下一看,那鞋印踏在衣上的部分清晰可辨,以繡花紋路而見,分明是一隻女鞋。
這連殺兩人放火燒屋的兇手,真的是一個女人不成?江南羽駭然立起,難道其實兇手並非剛纔離去的那人?但那人武功高得可疑,世上武功如此之高,能如此隨心所欲殺人的人,難道竟有許多?正在他疑惑之際,突見幾片東西翩翩地在烈火中飛舞,很快被燒得枯萎,落進火海,卻是幾片桃花花瓣。
只有女人,才喜歡桃花。
那兇手真是一個女人?殺“胡笳十三拍”或是爲了劫財,殺章病或是爲了立威,那麼殺這冬桃客棧的夥計阿二,又是爲了什麼?放火燒屋,更是爲了什麼?難道她竟是沒有原因,見人就殺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