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一怔,一起低頭看着上玄,表情皆是錯愕。
“這火燒得遠近皆知,既然華山派的小姑娘在此,她的師長同門必定不遠。”上玄連眼也不睜,突地一聲冷笑,“何況想殺我之人若無五十,也有十五,哪個肯讓鬼王母撿了便宜?”
“誒?你怎麼知道我是華山派的?”逍遙女卻只在乎些小事,“你定是剛纔裝昏騙我!”
上玄頓了一頓,很長時間沒有回答,就在逍遙女以爲他又裝昏的時候,他卻睜開了眼睛:“我有個朋友,出身華山。趙上玄平生很少服人,對華山派這等先吐氣再吸氣的內功心法卻服氣得很。”
“啊?我派心法本是江湖絕學,讓你服氣的是我哪位師兄?”逍遙女聽後芳心大喜。
上玄嘴角微勾,頗有諷刺之意:“他姓楊,叫桂華。”
逍遙女爲之一怔:“他……他不是在朝廷做了大官,都……都不認師父師母……”
“華山派師尊好壞不分,功夫淺薄,妄自尊大,叛派出門,也沒什麼大不了。”上玄淡淡地道,“楊桂華是個人才,華山派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本門心法沒有一個練得比他好。”
“喂!你居然在我面前辱我師父!不想活了你!”逍遙女大怒,揚手要給他一個耳光,猛地想到打不到他臉上,只得硬生生忍住,指着他的鼻子道,“等我師父來找我,看我叫他怎麼收拾你!”
曾家三兄弟見她發怒,各自哼了一聲,三隻手伸出,將她提了起來,點中穴道,扔在一邊。曾一矮道:“女人天生蠻不講理,莫名其妙,我等萬萬不可與之一般見識。”曾二矮道:“不過你說的倒是有理,這火燒得半天來高,什麼華山派啊,白堡啊,岳家雙旗啊,各家各路沒在樹林裡截到你的人多半都看見了,鬼王母要殺人,俠義道們自是要救的,若是要殺你,那更是不得了,像你這樣殺死‘胡笳十三拍’的邪魔歪道,萬萬不能讓其他邪魔歪道殺了去,大俠們定要先救你,然後再殺你,這纔是正理。”曾三矮讚道:“看你小子陰陽怪氣,卻也不笨,比我兄弟聰明瞭那麼一點。”
上玄看着這三人,這三人確是有些可笑,轉念想到那個平生最愛胡鬧的人,想笑的心境頓時黯淡,很久沒有聽見聖香的消息,他離開丞相府之後,不知如何了……
看來這人多半自孃胎出生至今,不知笑是何物,曾家三矮面面相覷,都是皺起眉頭。
此時蔓延的骷髏火突然空出了一個缺口,遙遙聽到兵刃相交之聲,果然有人趕來動手,阻止鬼王母放火殺人。上玄聽着那火焰之外的聲響,心情本很煩亂,漸漸變得死寂,也許是更冷了些。自小到大,鮮少有人真正關心他,曾家三矮的關心,是不是證明他委實從可悲變得有些可憐了?想到“可憐”二字,心頭煎熬般的痛苦,說不上究竟是什麼滋味,幾年之前,趙上玄從不相信自己會有“可憐”的一天。心裡壓抑着強烈的感情,憂苦的後悔的憤怒的仇恨的不甘的委屈的傷心的……糾結纏繞,突然肋下傷口起了一陣強烈的抽動,接着“咳”的一聲他吐出一大口血來,血色全黑。
“喂?喂喂喂,”曾一矮嚇了一跳,“你若死了,我等兄弟豈非要自殺兩次?你可萬萬死不得。”
上玄吐出一口血來,心頭反而一清,坐起身來,運一口氣,只覺全身真氣流暢,到肋下傷口微微一滯,也沒有大礙,抖了抖衣袖,站了起來。
曾一矮不料他吐出一口血卻突然站了起來,目瞪口呆:“你……你不是要死了嗎?”
上玄右手在他頭頂“啪”的一拍,淡淡地道:“噤聲!”
曾家兄弟隨着他的目光轉頭看去,只見骷髏火大滅,所留出的空地上,一席黑袍在烈火餘燼中獵獵作響,似是懸浮在空中,裡頭不知是什麼事物。黑袍之後站着兩人,一人全身紅衣,繡有云紋,那自是火客;另一人全身綠衣,又高又瘦,四肢奇長,就如一隻碩大的螳螂,正是“食人君”唐狼。
“食人君”唐狼衣上有血,火客手中握着一把斷劍,曾一矮呸了一聲:“那是華山派的劍,看來剛纔他們撞上了。”曾二矮卻道:“他們明明撞上了岳家旗,那吃人的小子衣上的口子,是旗頂子劃破的。”曾三矮嘆了口氣:“他們可能沒有撞上華山派和岳家旗,但是一定撞上江大公子了。”他瞪眼道,“因爲他已經追來了。”
正在說話之間,江南羽披頭散髮,渾身浴血,持劍趕到,眼見那黑袍懸空,似乎也很驚訝,拄劍站住,不住喘息,似乎已受了傷。
“你是誰?”上玄眼裡既不看火客、唐狼,又不看江南羽,只淡淡斜眼看着那件黑袍,“我又不識得你,何必縱火殺人,傷及無辜?”
那件黑袍一陣抖動,傳出一個似男似女的蒼老聲音:“殺人何須理由,何況你殺我徒兒——”
“你徒兒?”上玄上下打量那件黑袍,冷笑一聲,“你徒兒是誰?”
“她徒兒就是暗算你一記飛鏢的那個女人,”曾一矮在他身後悄聲道,“叫做蝶娘子。”
“我平生不喜殺人,”上玄冷冷地道,“雖然因我而死者不計其數。那個女人不是我殺的。”
“我師妹和白一鉢、岳家雙旗幾人,全被利刃穿胸,橫屍就地,若不是你殺的,難道是見鬼了不成?”那黑袍旁邊猶如螳螂的“食人君”唐狼尖聲叫道,“你殺我師妹,我吃你的肉,公平得很,受死吧!”言下“霍”的一聲,他那長長的衣袖中突地抖出一把鐮刀,徑直往上玄頸上劃去。
“叮”的一聲江南羽出劍架住那柄鐮刀,喘息道:“且……且慢……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請教鬼王母,尊駕不妨……先回答我的問題,再殺人不遲……”
“嘿嘿,此人殺死‘胡笳十三拍’和丐幫章老叫花,不正是你江大公子傳下武林令下令追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嗎?”那件黑袍陰森森地道,“早也是殺人,晚也是殺人……”
“但是——連我都不知他返回密縣,‘白髮’、‘天眼’也都不知此人行蹤,鬼王母門下又是如何和白堡合作,在此地設伏?”江南羽大聲道,“是誰告訴尊駕他的行蹤?尊駕又爲何……濫殺華山一派……縱使我拼命阻攔,仍下毒手?”
江南羽此言一出,逍遙女臉色慘白,曾家兄弟面面相覷,心下都是一驚:華山派居然在鬼王母手下全軍覆沒?
“江南羽。”鬼王母尚未回答,上玄突然冷冷地道,“你生的是人腦,還是豬腦?”
江南羽一呆:“你……你……”
“殺人滿門,自是爲了滅口。”上玄語調出奇的冷淡平靜,“殺我,自是爲了立威。以你江南羽的頭腦,尚能想到這麼多江湖中人在密縣設伏殺我,實不尋常,除了巧合之外,便是有鬼。”他淡淡地看着鬼王母那件黑袍,“而以‘鬼王母’的名聲地位,實不必殺趙上玄以立威的,爲何定要殺我?爲何要殺華山派滿門——他們看見了你們放火——是不是?”
“放火?”江南羽茫然不解,“骷髏火?”
上玄卻不理他的疑問,冷笑一聲,“江南羽,其實你該抓住的關鍵,不在鬼王母爲何知道我的行蹤,或者爲何要殺華山派滿門,而在——他們究竟知道些什麼?究竟是誰讓他們在密縣攔我的道?”他一字一字地道,“那纔是問題所在。”
江南羽的腦筋仍糾纏在爲何華山派看見“鬼王母”施放骷髏火便要被滅滿門?曾家兄弟咳嗽一聲:“老大,我等兄弟沒有聽懂……”
“此時正是春濃,草木溼潤,”上玄不耐地道,“也沒有風,那把火是如何放起來的?”
“骷髏火顏色漆黑,想必有特定的燃燒之物……”江南羽仍然滿臉迷惑,“那又如何?”
“特定的燃燒之物,它既然不是依靠燃燒草木蔓延的,那麼能燒到將我們團團圍住的程度,‘鬼王母’門下定要花費許多時間和手腳佈置那特定的燃燒之物。”上玄冷冷地道,“若鬼王母真有江湖傳說中那般厲害,我中毒昏迷,曾家三個冬瓜和華山派的小姑娘又並非什麼一流高手,她何不闖進來一掌一個結果了我們?卻要在外面辛辛苦苦地放火?”
江南羽一呆:“你說……鬼王母其實並未親臨此地?”
“她若不在此地,那黑袍裡面,又是什麼?”上玄冷笑,“要麼,是鬼王母外強中乾;要麼,就是世上根本沒有鬼王母這麼一個人!他們放火之時被華山派和岳家旗瞧見了破綻,所以要殺人滅口!”
幾人聽了,都是大吃一驚:“什麼?”
上玄冷眼看着那獵獵飛舞的黑袍:“我不信鬼怪能大白天出來曬太陽,也不信一個大活人能懸空停滯如此之久,那黑袍裡面,如果不是鬼也不是人,那會是什麼?”
“大膽小兒!”便在上玄出言冷笑之時,那黑袍一顫,一股濃煙自袖裡涌了出來,直射上玄,袍角獵獵飄動,彷彿當真有人在裡頭一樣。
“若世上根本沒有鬼王母,被人撞見了自是要殺人滅口;若世上真有鬼王母,她真在這件黑衣裡面,那世上又多了一幢奇事。”上玄淡淡地道,“若是鬼王母已死或根本不存在,鬼王母門下要殺我立威,自是順理成章,有道理得很。趙某雖然不才,殺了我,好處還是不少的。”
“殺了你有什麼好處?”曾三矮忍不住問。
上玄仰首看天:“那要看你和誰人謀劃,要剝我哪塊皮。”言語之間,黑袍中射出的濃煙漸漸散去,他渾若無事,仍舊仰首看天。
“黃口小兒大放厥詞!”那襲黑袍在煙雲消散之際突地厲聲尖叫,“給我立刻殺了!誰殺了他誰就是我掌門弟子!”隨即黑影一晃,翩翩墜地,黑袍旁邊的火客和唐狼雙雙撲出,一股五顏六色的煙霧涌出,加以古怪的黑色火焰騰起,卻是連刀光都隱沒了。
上玄揚袖涌出一股暗勁阻住那股彩色煙霧,隨即“霍”的一聲負袖在後,冷冷地道:“誰勝得了袞雪神功或‘秋水爲神玉爲骨’,誰便是江湖第一高手;殺我之後,尚可得假仁假義替天行道之名;況且、況且……”他頓了一頓,淡淡地道,“我若死了,有些人可以得財,有些人……嘿嘿……說不定……有比得財得利更大的好處。”
江南羽和曾家兄弟臉色古怪地看着他,各自詫異,心裡暗忖:這人好大口氣,世上除了得財得利,還有更大好處?莫非還能做皇帝不成?此人看來心情鬱郁,已有些瘋癲。身旁火客和唐狼各種毒煙毒霧毒水毒火不住施展,使得江南羽和曾家兄弟不住退後,卻始終奈何不了上玄,只聽他繼續淡淡地道:“我料想鬼王母幾十年偌大名聲,要說並無此人,倒也說不過去。多半她已經死了,鬼王母門下撐不住場面,所以定要殺人立威,只是不料我趙某人卻殺而不死,還賠上了你師妹一條性命,是不是?”
“胡說八道!”火客怪聲怪調地道,“你怎配和我師尊動手?”唐狼也道:“我師尊一出手,你必死無全屍!”上玄雙袖一舞,火客和唐狼驟覺一股掌力猶如泰山壓頂,直逼胸口,雙雙大喝一聲,出手相抵。上玄嘴角微微一翹,腳下一挑,一塊石頭自地下跳起,“颼”的一聲直打那襲黑袍,便在此時,火客和唐狼再度雙雙大喝,一人出左手,一人出右手,各自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往上玄腰側刺去!
上玄不閃不避,剎那間已挑起石塊直打黑袍,同時“叮噹”兩聲,火客和唐狼兩隻匕首雙雙刺中,沒入上玄腰側約半寸,卻只聽金石之聲,竟是刺上了什麼硬物。兩人大吃一驚,上玄的掌力當胸侵入,兩人驟然狂噴一口鮮血,一齊向後摔倒。
江南羽第一次見上玄如此傷敵,也是大吃一驚,名震江湖幾十年的鬼王母門下弟子,竟也是在一掌之間,便傷重待斃,袞雪神功委實可敬可佩!他雙目本能地對着那塊被上玄踢起的石頭追去,只見“噗”的一聲那襲黑袍應聲而破,支撐黑袍猶如人形的東西,卻是一個人形竹質支架!他恍然大悟——火客和唐狼二人一左一右站着,兩人合力暗中以真氣托住這極輕的人形黑袍,充作“鬼王母”,那似男似女的聲音,多半乃是腹語!
“啊!”曾家兄弟觀戰,卻對結果絲毫不奇,“我明白了,”曾一矮自言自語,“這是個竹架子,竹架子怕火,我看這兩人放火的時候多半把他們的‘師尊’藏在別處,不巧被華山派撞見了,所以他們非殺了華山派滿門不可,就算是你江公子半路殺出,那也不能給面子……”
江南羽既驚且佩地看着上玄,此人一舉手就傷了江湖上兩個赫赫有名的惡徒,揭穿“鬼王母”的秘密,舉重若輕。這樣的人要殺“胡笳十三拍”也並不難,但爲何偏偏以腰帶勒死?此人分明擅長掌力,不善兵器。上玄一腳踢穿“鬼王母”的把戲,哼了一聲,卻無得意之色,滿臉鄙意。一陣風吹來,江南羽渾身一震,只見上玄破衣之下隱約有黃金之光,他陡然想起那塊黃金碧玉,此人果然以黃金碧玉爲腰帶,無怪方纔火客和唐狼暗算不成,匕首定是刺在了黃金上!此人——此人到底是什麼來歷?
“這兩個即使醒過來,武功也廢了。”曾一矮道,“要殺要埋?”曾二矮挽起袖子,眼望上玄,只要他一句話,曾家三人立刻便把地上昏迷不醒的二人宰了,雖然有些不光明正大,他們卻都當真得很。
上玄反手按住肋下傷處,淡淡地道:“殺人,是要抵命的;你們兄弟要有兩個給他們抵命,那就殺了吧。”
曾家兄弟嚇了一跳,面面相覷,上玄不理他們,往前便走,江南羽連忙跟上,上玄猛然轉身,冷冷地道:“你跟着我幹什麼?”
江南羽一呆:“我……我……”
“你要殺我?”上玄冷笑。
江南羽搖了搖頭,他即使有心,也是無力,何況他也無意殺他。
“回你家去!”上玄一摔袖子,大步前行。
“且慢!”江南羽突然大聲問道,“胡笳十八拍中的十三人,是不是你殺的?冬桃客棧裡的老叫花,是不是你殺的?”
上玄揚長而去,頭也不回:“不是!”
江南羽看着他離去,長長地舒了口氣,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殺人兇手若不是上玄,難道真是紅梅?那紅梅,又是什麼人?一回頭,卻見一個白衣少女癡癡站立風中,被點了穴道,臉頰上都是眼淚,他不知她是華山門下弟子逍遙女,伸手替她解開了穴道。
“啪”的一聲,逍遙女跪坐於地,猶如失魂落魄,只是片刻之間,她從受盡寵愛的“小師妹”,變成了孤身一人……猶如置身噩夢之中,正在心神恍惚,不知所措之際,她的一雙淚眼突然看見了一個紅衣男子,緩步向她走來。
他長得比女子還漂亮,那身紅衣,就像是嫁衣,又像浴血的白衣。
她呆呆地看着他,開始的時候,就如看着視線裡的石頭、泥土、山和樹。
他走了幾步,站在那裡,只聽江南羽“啊”了一聲:“你是——”
他微微一笑,就像大雨中開了一朵小花——她迷濛地看着他——爲什麼她會覺得那是滿天血雨之中的一朵小花呢……總之,就是像一朵小花……然後他說:“在下姓白,草字南珠。”
“南珠劍白少俠!”江南羽顯得很是歡喜,“多年不見,風采如舊啊。”
白南珠含笑看了逍遙女一眼:“這位是華山派的小姑娘吧?華山派遭遇不幸,姑娘年紀太小,看來華山派絕藝的傳承,要看楊桂華楊大人的了。”
他說得無意,她不知道他稱呼的是“蕭姑娘”,還是“小姑娘”,但爲了這句話,若干年後,逍遙女勤修苦練,將華山派武功發揚光大,成就遠遠超過了楊桂華,這乃是後話,且按下不提。
江南羽嘆了口氣:“她遭遇師門不幸,我看也得將她送往京城,託在楊大人門下,否則孤身女子漂泊江湖,總不是辦法。”
“我不要見楊師兄!”她突然大聲道,“我跟着你!”
“我?”白南珠訝然,然後笑問,“你要跟着我?”
“我跟着你!”她道,“我喜歡你。”
“哦?”白南珠向江南羽看了一眼,見到他滿臉驚訝之色,眼睫微微一挑,神氣很定,似乎一切皆在掌握之中,“你跟着我,不後悔?”
“不後悔!”逍遙女答得很堅定。
也許是在聽說師門遭劫的時候喜歡上的人吧?所以無論他日後做了什麼樣的事,得到了怎麼樣不可思議的結局,她真的一生都不曾後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