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紀夏第一次聽蘇尋提起他的“愛人”,不知爲什麼,這個詞讓她沒來由地覺得親切,一般人都會說女朋友吧,愛人似乎是爲人生伴侶而設定的詞。
想必,那個女孩在他心裡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紀夏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突然想起蘇尋的“愛人”,估摸是在病房裡的時間太難熬了,她纔有時間來胡思亂想。
這段時間,她在律所、醫院還有家裡三點一線,旁的事情都無暇顧及。
只是有些事情無暇顧及,不代表就不會顧及。比如譚施一。
譚施一,就像她人生的一塊疤,永不結痂永不癒合永遠溫熱永遠刻骨銘心。
只不過這段時間,她故意不聯繫他,他也不會主動想起來來聯繫她。
紀夏的微信頁面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她終於發出了那條編輯好幾十次的信息——我結婚了。
信息隔了好一會兒纔回,簡短得只有一個字,真?
紀夏看着灰黑色背影的頭像愣了一愣,就連這麼大的事,他也還是依舊無動於衷。長長地嘆了口氣,剛要按home鍵退出,又彈出了一條信息,還在?
紀夏啞然失笑。
他是有多不關心她,竟然真的對她最近瘋了一樣急着結婚的事一無所知。
電話在下一瞬震動起來,屏幕上閃動的三個字讓紀夏的心莫名其妙地加速。
紀夏按着心頭快步走到了走廊盡頭,才接起電話,電話接通的那一瞬她卻突然不知道怎麼開口。
電話那頭先傳來譚施一的聲音,不像過去那樣帶着笑意和陽光的味道,這次帶了點着急和懷疑,“你真結婚了?”
“嗯。”紀夏壓低嗓子沉沉地說,“領證了,就前幾天的事。”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開口,他的聲音本就自帶笑意,此刻渲染上他的笑聲,顯得更加真誠,“那真是恭喜你了,怎麼突然那麼着急結婚?”
要麼是他情緒控制得太好,要麼就是紀夏結婚這件事對他而言真的無關緊要,而答案又太過明顯,紀夏免不住失落,“譚施一,你真的……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似乎想安慰她,“紀夏……”
“算了,不聽了。”紀夏當機立斷打斷譚施一的話,無非就是寬慰她,她很優秀只是愛情勉強不來爾爾的言辭,她心裡本就煩,預感到譚施一的拒絕,更加煩躁起來,“沒意思。”
“紀夏!”譚施一喊她的名字上加大了音量,似乎是習慣了應付紀夏這般任性的模樣,“既然結婚了,就好好跟他過日子。”
“是啊,反正關你屁事。”紀夏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滿肚子的委屈一次性倒出來,“你問都不問那個人是誰,反正我嫁給誰都不重要。”就算是不喜歡,可也不要像是丟掉一個破皮球一樣丟棄掉她呀。
她只是喜歡他,甘心愛他,哪怕爲此萬劫不復。
“我現在只希望你過得好。”哪怕紀夏一攔再攔,譚施一還是找到了機會來強調自己的立場,“我並不適合你。你更不該爲了我去浪費你的大好青春。”
“那我謝謝你的善良。”紀夏迅速掐斷了電話,她原以爲他會因此而有點點失落,原來不過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回到病房裡,紀文寧還在熟睡,並沒有被剛剛紀夏的騷動打擾。
這幾天她越睡越沉,有時候紀夏不小心碰了東西,都不會驚醒她。這樣的紀文寧讓紀夏感到害怕。
總有人說她命好,年少得志年紀輕輕事業就到了巔峰,母親是市醫院的主任醫師,父親是土豪界的大土豪。
實際上,除了破命一條,她還有什麼,引以爲豪的母親不久之後就要離開自己;被人津津樂道作爲談資的父親也是別人的,自己不過是借了他一顆精子、一點血緣存活下來的生物;唯一的愛情不過就是單戀,還被視若草芥。
紀夏覺得煩躁。
雖然這幾天都有蘇尋陪着,可她的心情還是不受控制地變差,隨着母親不斷惡化的病情。
周遭的病房斷斷續續傳來哭哭啼啼的聲音和哀嚎聲,隔壁病房的李大嬸,前幾年把□□切除了撿回一條命,沒想半年前又查出子宮頸癌,病變的速度遠超過他們接受事實的速度,剛剛突然嚥了氣。
他們哭得紀夏更加心煩。
癌症就是這麼殘忍,無論你多麼樂觀多麼堅強多麼努力,它還是能夠輕易否定你所有的努力,連生命一同無情地帶走。
在這一點上,與她的愛情倒是異曲同工。
紀文寧朦朦朧朧醒來,已經是夜幕時分了。
隔壁病房的人已經走了,醫院突然安靜了下來,紀夏擰乾毛巾小心翼翼幫她擦臉,笑得明媚溫柔,“睡了一覺,是不是感覺特別舒服?”
紀文寧愣了一下,似乎是沒聽懂紀夏的話。
“媽?”紀夏湊到紀文寧跟前,輕聲問道,“你有聽見我說話嗎?”
紀夏這才發現紀文寧的眼神有點混沌。
“媽?”紀夏慌亂中按了醫護鈴,“媽,你怎麼了,別嚇我,媽!”
紀夏看着旁邊的心電圖,明明還是正常的,怎麼意識會模糊了,“媽!媽你怎麼了!”
蘇尋接到紀夏來電的時候,正好蘇清海和關瑜馨正好在他辦公室追問結婚一事,“是不是我們不來找你,你就不打算回家了?”
蘇尋挑挑眉,並不打算認真交代,“不巧,我媳婦來電了。”
關瑜馨不滿地皺眉,“什麼媳婦,一點教養都沒有。”
蘇尋豎起食指在脣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心情頗好地接通電話,那段卻傳來紀夏慌亂的聲音。
“怎麼了?”這還是紀夏第一次在他面前情緒失控,“別急,慢慢說。”
“我媽不行了……”紀夏的聲音虛實不穩,情緒很不對勁。
“我馬上過去,你乖乖等我。”蘇尋連跟二老解釋的時間都沒有留,抓了車鑰匙就往外跑。
蘇家二老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家兒子把自己撂在這跑了,這還是蘇尋第一回這麼不懂禮數,“你看看你兒子!這兒媳還不如不娶,帶壞咱兒子!”
蘇清海卻沒有關瑜馨的情緒激動,這還是他見到自己兒子第一次這麼沉不住氣,當年把曹萱文送出國那天他都能沉住氣到他辦公室跟他閒聊了半天擺明立場後,纔去機場找曹萱文,而那個時候的蘇尋不過才二十出頭,“你不覺得你兒子哪不一樣了。”
“哪不一樣了?”關瑜馨只顧着埋怨那個兒媳,沒有蘇清海的觀察入微。
“情緒失控。”蘇清海一直覺得蘇尋的心思太過複雜,他的個性也是不陰不陽深不可測,在做什麼想做什麼連他這個做父親的都琢磨不清。
關瑜馨不覺得這是好事,“突然有了死穴是好事嗎?”
“只要那個死穴不是曹萱文就夠了。”蘇清海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外套,蘇尋慌忙出去連外套都沒有帶,就足以證明,這個女人的分量遠超當年的曹萱文,“他不說,咱們就自己查,到底是怎麼樣的姑娘手腕如此了得,竟然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取萱文那孩子而代之。”
經由他這麼一提,關瑜馨也注意到了,蘇尋自從認識曹萱文那孩子之後,就比一般人家的孩子要成熟深沉許多,尤其是那孩子出國以後,雖然蘇尋沒有再提過也沒有表現過任何的情緒和牴觸,但卻感覺到,雖然細不可察,可他跟他們一家人切切實實地有了隔閡。
蘇尋趕到醫院的時候,原本冷清的病房突然擠滿了紀家人。
倉促地擠進人羣。
剛剛擠到病牀前,紀文寧突然睜開了眼。這一眼,確實嚇到了蘇尋。
蘇尋穩住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一邊輕輕地安撫着紀夏的肩頭,此刻的紀夏像是霜凍的茄子——焉了,一邊規規矩矩地喊了一聲“媽”。
紀文寧突然清醒了過來,眼神有了焦距。
紀夏擡頭看了一眼蘇尋,然後又看了一眼紀文寧,看到母親恢復神智的眼神,突然來了精神,抓住了母親的手,“媽!”此刻的母親除了鼻息間的氧氣,其他東西都已經撤了,連點滴和心電圖都給撤了,這是母親最輕鬆的一回了吧。
“媽,我在這兒。”紀夏抓着母親的手,雖然母親沒有迴應,可是她知道她一定是恢復了意識,那種眼神,是母親未生病時慣有的,精明的眼神。
紀文寧卻一直看着蘇尋,用口型說着,“你過來。”
蘇尋不敢有遲疑,半蹲下身跪在牀邊,“媽,您想說什麼。”
“過來。”
紀文寧的聲音輕微不可聞,紀夏豎起了耳朵都沒聽見她的聲音。蘇尋探過身子湊到在紀文寧的嘴前,好讓紀文寧在他耳邊說。
好一會兒,蘇尋才直起身子,抓着紀夏認真而嚴肅,看着紀文寧宣誓般地說道,“媽您放心吧。”
母親的聲音突然清晰明亮,“夏夏……”
“媽,我在!”紀夏緊握住母親的手,“我在,別怕,媽!”
“成鋼……夏夏……”她望向她的眼神寵溺而滿帶眷念和不捨,叫喚的聲音時而輕,時而緩,卻非常清晰,紀夏在旁邊應和着,只是這個時候,裴成鋼卻不在。
叫了好幾次裴成鋼和紀夏的名字,紀文寧的聲音才漸漸淡去。
母親噙着最後一抹笑意,終於還是沉沉睡着。
病房裡突然爆發出一陣不可遏制的哭聲,悽慘而絕厲。
早晨隔壁病房的經歷突然又在耳邊重現,紀夏看着母親安詳而靜謐的睡顏,腦子突然一片空白。甚至比下午的時候還要冷靜,原來真正分離的時候,沒有悲傷沒有不捨,只是,突然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紀夏撫摸着母親愈見冰涼的手,來來回回地撫摸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這樣子,心裡那個缺口似乎會慢慢填補上。
原來,失去是這種感覺。沒有那麼痛,也沒有那麼不可想象。
不會痛,不會苦,不會酸澀,只是有個缺口在無限放大,所有的一切都被空虛感掠奪,然後,什麼都想不起,腦子裡一片空白,然後窒息般的空虛。
蘇尋在旁邊環住紀夏的肩頭,紀夏的神情讓他沒來由地心疼起來,“想哭就哭出來。”
紀夏搖搖頭,只是專注而平靜看着母親,始終都沒有開口。
在蘇尋以爲她不打算說話的時候,她又突然開了口,“蘇尋,幫我去醫院辦下手續,然後去派出所報備一下,我去聯繫殯儀館和福壽堂。”
她的冷靜和堅強,讓蘇尋倒吸了口冷氣,這絕對是他見過最“冷血無情”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