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兒嘞,泥人嘞,倍兒真,可不是那二八八的水貨,放在牀頭小人自己會動咯!”
面前攤前的男人穿一身深藍色麻瓜,頭戴墨鏡,十個修長的指甲縫裡全是漆黑的泥垢。
他面前的張桌上,掛了一塊藍底紅邊的招牌,上頭一溜大字,光明正大地寫着“津門泥人張親傳弟子,小泥人張。”
“喲,你也是親傳。”
吳鉤瞥他一眼,心裡頭想。
只可惜這個時候,那位津門捏泥人兒的奇人年紀不過二十七八,他的兩位徒弟,都是三十歲以後才收下的。
從那長桌上的一衆泥塑都能看出來,做工還算精緻,但少了魂,差點意思。
那位泥人張捏的,火光打下來,真有一種叫人覺得一塊塊泥巴活過來似的,上一世吳鉤曾經親眼見過。
而那位張奇人捏泥人的手藝,在日後甚至爲夏國炁金屬冶煉技術的中途發力,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只是在此時,一切還不曾談起。
楠織雲彎着腰,雙手扒在桌板上,眼巴巴地打量着擺滿小桌板的泥人,吳鉤看不上的東西在她眼中格外稀罕,紅袍的娃娃、大刀的關公、楊門女將,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東西,比針線縫的娃娃和陶瓷燒的模型都要逼真許多。
這位自封的親傳弟子雖然缺點神髓,但手藝倒還不錯。
她的目光遊蕩在一衆泥塑之間,隨後緩緩停在一隻瓷白色的漂亮小貓身上。
這東西看着挺精緻,但有多驚爲天人倒也說不上,只是看來着實可愛,小女孩心性就這樣,見了喜歡。
楠織雲這麼看着,一時間沒忍住,兩根手指輕輕摸了上去。
誰知道那小泥人張眼睛賊溜溜的,看準了這個時機,輕輕一踢腳底下的一根桌條。
本來那些泥塑腳底下的木墊就有個弧度,現在整塊桌板又微微傾過,被女孩指尖一蹭,當即連帶着周圍兩個小泥人一同順着桌面滑了下去。
楠織雲一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姑娘哪裡知道這種機關,她只道是自己一個不小心鬧的以外,不好意思意思的擡起頭來。
“小娃娃,這可是你的不對了。”小泥人張身子一縮,從桌縫下鑽出身來,不讓這女孩一害怕轉身跑了,“這幾個泥人兒啊,用的可是關東來的上等泥巴,凍土你曉得不?凍土!跟羅車接壤的,每年人家去取,都要冒着挨槍子的風險。”
“對不起”
女孩耷拉個肩膀,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她,只在琉璃血上看得懂人心。
“別說對不起個事兒,這樣吧,看你也不是故意的,那三泥人碎了,原本一個五塊銀元,三個你賠十二塊錢行了。”
小泥人張一副體諒人的表情,說着不像人的話。
“這麼貴?”
楠織雲驚得嘬舌頭,她在江鬆呆了好些時間,物價還是瞭解的。
“凍土啊,都說了這是凍土。”張有才痛心的表情還麼來得及掛上臉,結果被人從旁邊拍了拍肩膀。
“親傳啊,你三泥人都在這呢,沒碎。”只見吳鉤一隻手掌平放,上頭躺着方纔落地的三個泥塑。
江鬆小販的這種伎倆他見得實在太多,小泥人張一擡腿,他就知道這人要做什麼,練武術的就這點好,他身子一屈大臂輕輕攬過,不聲不響就把三個泥塑悄悄收進懷裡。
望着那三個完好無損的泥塑,小泥人張兩隻眼珠瞪得滾圓,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能陀着個背要從桌板下頭鑽回去。
但吳鉤一把拉住他,手腕一抖將剩下兩個泥人放了回去,手裡仍及躺着那隻白貓。
“這個多錢?”
那小泥人張愣了一瞬,目光掃過吳鉤和他身後的女孩,隨後比出一根手指:“五塊,剛剛說了。”
“多少?”
“五塊。”
“你這不帶敲詐的,還賣五塊過分了吧?”
“行了,看你心意誠放點血,一塊。”
“毛囊出血?”
“成本兒價了昂,這玩意做一個得好幾天呢。”
“撐死大半個時辰,又不是多精細的活兒,真當你是泥人張?”
“得嘞,再便宜你點好吧,八角。”
“兩角,我在普羅館子吃頓頂豐盛的也要不了兩角錢。”
那小泥人張見吳鉤一副不好說話的樣子,腦中回憶過楠織雲方纔看到這泥人時的欣喜模樣,當即心一橫,鼻子出氣說道:“六角,最低價,不要你們上別的地方看去。”
說完他就轉身做要爬回去的姿態,誰知吳鉤一巴掌狠狠別住了他左手上的中指,一聲清脆的骨響從伴着鑽心的痛楚傳來。
這痛覺很快褪去,只聲吳鉤附在小泥人張耳畔的兩聲請語:“剛纔整的那出,還沒找你算賬呢。兩角錢,公道價。買個泥人,還是買你這塊招牌外加一根指頭,自己選啊。”
碼頭商船的甲板上,大片深色黏稠的液體泛着泡沫,可惜此刻已是夜晚,不然下澈的日光裡,就能看見白色的浪花中滾動着大團深紅色的暗流。
除了三個身穿灰斗篷的男人以外,整艘船上再無活人。
他們只見沒有任何交流,各自手腳忙碌着,似乎在尋找着什麼,因此浪費了不少時間。
“沒有。”
爲首那人自言自語。
他深吸了口氣,輕輕一扯臉上的帽檐,月光下一頭金髮彷彿垂下的黃柳。
“我還想着,趁紙燈會這個全城放鬆的時刻出城,會是個普通人能想到的好主意,也不知道我們要找的傢伙是比預計的要更笨還是更聰明一些。”羅素不鹹不淡地喃喃着。
隨後他伸手探進懷裡,掏出一個早期大哥大造型的玩意。
無線炁呼機,它的出現爲長距離通話提供了方案,只是現在還沒有進入民用領域。
“其他碼頭,還有陸路那邊,有攔截到人麼?”他說道。
“目前沒有。”陌生的聲音夾雜在斷斷續續的電流雜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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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到現在都沒消息,大概是我自作多情。”羅素無奈地聳聳肩,“撤退。”
“車船跟死人怎麼辦?”那聲音又問。
“怎麼辦?又不是商會的車船,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手頭方便,就放把火,不方便,就給丟那,無所謂,只要別把自己暴露了就行。”
羅素說着,目光忽地一厲,直指碼頭和陸地連接處的一棟海邊木屋。
腥鹹的海風吹過,屋子門頭上插着的小風車沙沙轉動。
遠離城市的港灣處,月華遍地,瘦長的影子像刀一樣插在地上。
姜沐霖。
他手持一杆長槍立於夜空下,烏青色的槍尖倒映月華,猶如一點飄零飛雪。
羅素將頭頂帽檐往前一拉,一張臉藏匿在陰影中。
“按照口岸條列,嚴格來說,夏國人沒有執法權,讓你們的警察進入租界巡邏,已經是商會容忍的結果。”
他如是說着,手裡長刀上,一縷深色的青光猶如波浪遊走。
“我又不是來執法的,只是今天月色好,出來吹吹好風,正巧碰着老鼠罷了。”
姜沐霖的眼睛灰濛濛的,透不出光,他迎風而立,好似一尊壓迫感十足的雕塑。
“如果是這樣,大俠不能給個面子?”
“又不是擺在桌上的事情,談何面子一說?”
“做個交易嘛,世間千萬事,說來說去無非二字,‘交換’。你想要什麼?總不會真是我們的命吧?我覺得那對你來說並沒有什麼價值。”
“也不是沒有啊,這裡死了一整船的人,我留幾個當作兇手,是不是能交代一幢命案?”
羅素眼裡一絲淡淡的紅泊散開,他目光一緊,盯着遠方的姜沐霖半晌之後纔開口道:“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以提供一些人,作爲犯人,明天——”
“不要明天,就現在,你身邊的兩個,給我一個就行。”
“你說笑了。”
“也可以換個代價,希望你們退出這次尋寶遊戲。”
“這倒是可以。”
“可是這空口無憑的事情,我不相信那,這些年見過的騙子太多了,尤其是西洋來的那些傢伙,嘴上喊着契約精神,調過頭來就敢用槍口對着你。”
“要什麼依據,總不會要我當場給你摁手印吧。”
“有一個更簡單的辦法。”姜沐霖的舌頭嘬着糖塊,最後一絲餘甜化作糖水淌進喉嚨口裡,他握槍的手微微一緊,“只要你們,從這座城市裡滾出去就好了。”
就在這時,遠方几個相鄰的碼頭幾乎一前一後升起幾團橘紅色的火焰,在漆黑的天幕上散開成花瓣狀的星點。
羅素見這場景,心裡頭頓時明白了幾分,他壓低聲音,陰惻惻地說道:“姜先生要動手,不怕風險麼?”
“什麼風險?我知道現在桌子上頭誰也不敢開第一槍,那暗地裡咱開心耍嘛。我不想去做那個昧良心的壞人,只好來找你們麻煩了。”
“好吧——”
羅素帶着嘆息聲的尾音在呼嘯的風聲里拉得很長,他目光如刀一樣掃過去。
下一秒漆黑的影子已經刺破空氣,槍尖化作一道刺眼的銀鱗,和他手裡制式造型的長刀絞在一起。
狂風呼嘯,掛在船頭的幾盞火油燈紛紛被震落地面,皎白的月華被兩柄利刃撕成粉碎,火勢蔓延,灼熱的空氣吹起羅素的長袍,小團白色的蒸汽從他的腳跟緩緩升起。
姜沐霖眼中駭人的殺意連帶着精光一同激射,他粗糙的雙手一壓一擡,長杆連帶銀刃彷彿星火掠過,不斷碎裂的流光化作一道漩渦要將羅素吞沒。
耳畔風聲忽地兇戾,姜沐霖目光不帶轉動,槍口橫掃劃過一大個圓弧,那一左一右壓上來的兩人被槍刃逼得大步倒退,手中長刀根本無從下落。
正中一點青芒撲面而來,羅素面露兇相,誰知姜沐霖那一槍去勢不停,憑空劃過一道彎月似的軌跡,再度照他的頭頂敲了下來。
羅素手腕一抖,槍刃和刀鋒卷夾在一起,陣陣寒響入骨刺耳。
那杆七尺大槍在兵刃上的優勢太大,姜沐霖以一敵三不落一絲迫展,那副閒庭信步的模樣一度給羅素一種他只是在玩的錯覺。
或許不是錯覺
羅素眼神一凝,明明沒有任何交流,三柄長刀再度從三個方向匯聚過來,姜沐霖大臂一掃,左邊的人應聲退開好幾步來,被槍刃撕破的黑衣下邊,裸露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傷痕,好在是不深。
而右手的人影速度忽然間快了幾分,他搶到近身,手裡長刀還未來得及劈落,姜沐霖單腿站立,腳下一記龍形宛若穿天槍踹在刀面上,那柄長刀頓時飛出,在夜色下映着閃耀的光輝,打着旋落在遠處。
他手上也沒帶停歇,槍頭調轉,幾道流光逼得羅素不能靠近,而同一時間又補一腳,將右手那男人踹飛出好遠。
這個絕佳的間隙姜沐霖並沒有做過,他收腿回身,槍尖一點,連帶整個人的氣息串成一線,剎那間他手中的兵刃如同猛獸撲襲,匹煉的槍頭毫不猶豫,綴着夜空落下的熒光要將羅素撕碎。
“叱——”
幾道拇指粗的暗紅色激射而出,姜沐霖閃身一晃,腋下衣袖被戳得碎成幾段。
他目光一兇,大槍騰挪輾轉,掃出道道青色光華,將那幾道詭異的暗紅色切得粉碎。
隨後它們“噼啪”一聲落下地面,冒着不透光的泡沫。
只見羅素站在原地,大片綢緞似紅泊順着指尖遊蕩在半空,切開蒼白蒸汽。
海風托起他破破爛爛的長衣,小腹上渦輪似的青色組件爆發出牛吼般的鳴響,身後海水也隨之翻卷十丈高度,漆黑的浪花宛若城牆一般,巨大的陰影將面前一切吞沒。
“你這個,看着可不像是第一代植入體呀。”姜沐霖眼睛一咪。
“你的表情看起來也不是那麼驚訝,現在終於見到你想見的東西了,有沒有滿意,姜?”
“試試才知道。”
“也好,知道一個國家的顛峰戰力究竟是什麼水平,對我來說也不是壞事,這個情報有不小的價值。”
“第一,我不是顛峰。第二,想看我全力,你不配。”
騰龍般的人影撕破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