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臨,石庫門的屋子裡頭,吳勇和吳靜婷圍在狹小的客廳裡頭,對着忽然出現的大箱子一通琢磨。
吳靜婷屈起兩根指節在木板上輕輕敲了敲,傳出來的回聲悶悶的,說明裡頭裝的東西很實。
那木箱得有一人大小,長方形、橫放,上頭厚重的木板被釘子砸得很緊,還印着成串泥鰍似的花紋。
這兩姐弟研究了半天,也沒鬧明白裡頭是個什麼東西。
不理它?好奇心作祟。
拆了,不敢。
“勇啊,這哪兒來的?”
吳靜婷十根指頭扒拉着縫隙,想從中間看出點什麼,可惜裡頭光線太暗。
“我不道啊,這就太陽落山前一個老叔夾在懷裡送來的,臉圓圓的,脖子可短,看起來挺像個農民。”
“農民?洋芋?番茄?”
吳靜婷心裡不信,雙掌摁在箱子頭上使勁推了推。
紋絲不動。
這重量起碼幾百斤。
“等會兒。”她看向弟弟,眼中疑惑,“你說這箱子是一個人拿來的?”
“對啊,我一開門就見他抗在肩膀上,我還問他扛着這麼大一東西一路得有多少人瞅,他說沒關係自己走的是屋頂——嘿,我可不信,跟他辯了半天”
“行行行你歇會。”吳靜婷一巴掌按住嘴裡滔滔不絕的吳勇,心裡頭一琢磨還是覺得不對勁,“等會啊,這人來送東西,沒留個姓名啥的?”
“哦,他說他姓姜。”
吳勇心不在焉地說,握緊的指節仍舊不罷休地一下一下敲在箱子上。
“姜姜沐霖?”
大姐悠悠的一句話,嚇得吳勇直接把拳頭縮回去,瞪大了眼睛張着嘴巴。
“瞧你這熊樣。”吳靜婷白他一眼。
“不能吧那姜沐霖給咱家當搬運工?”吳勇舔着上牙膛問。
“你兩幹啥呢?”他們身後,吳鉤忽然而來的一句話,加上雙手同時搭在姐弟兩的肩膀上,給兩人嚇得直接彈起來。
“哥,這給你的東西?”吳勇揉着撞在衣帽架上的腦子,眨巴眼睛問。
“是啊,好啦別杵着,快幫我拆。”
吳鉤說完,從肩膀下掛着的布頭袋子裡掏出兩根撬棍,對着那八面釘死的木頭箱子一陣施爲。
“使點勁。”
“在使了——這到底是幹啥的?”
“好東西。”
“那姜沐霖怎得就給你當上搬運工來了?”
“嗨,什麼搬運工的,對人家來說,這跟拎兩棵白菜串門一樣,不費勁。”
“.”
這一來一去的,不到半炷香時間,木頭箱子給撬開了。
鼓鼓囊囊的灰布上頭塞着一封信、一個塑料封皮包裹的說明書、以及一個袖珍的醫療包,吳鉤打開信,一眼看出是姜師傅那有風骨的字跡。
“東西給你拿來了,饒了幾圈飛檐走壁來的,沒人發現。裡頭有說明書,不勒顛文的,你自己想辦法還是找人看懂,反正你有能耐,我不管了啊。——姜沐霖”
掀開的灰佈下面,被包裹在層層軟木屑裡頭的,是個不規則形狀的大鐵疙瘩。
那東西乍一看像是許多個長方形嵌套在一起,外部的鐵皮緊密嚴實,從幾個中空的洞孔裡頭,能夠看見其中數不清的線纜、電路、泵,以及存儲着不名液體的容器。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型發電機、一個電源轉換頭,顯然是配套的,這個年代民間用電的電壓電流參數還沒有實現統一,貴重機械都會有這種配置。
“這東西看着還挺高級,不得大幾百塊錢吧?”
吳靜婷掐着指尖估摸到,另一隻手順着外頭鐵灰色的金屬外殼摸了下去,順滑的手感就像摸綢子那般,直叫她咂舌。
“保守了,四萬五。”吳鉤站在一旁看着,來了一句。
“哦四萬五啊等等??”
吳靜婷反應過來以後立馬把手縮了回去,好像那鐵板會咬人似的。
“瞧你這熊樣。”
吳勇一樂,立馬反擊一句。
“去你的。”吳靜婷一巴掌虛拍在弟弟腦門上,忍不住還是扭頭問吳鉤,“怪怪,真四萬五?”
“總不能是煮的。”
“你出多少?”
“嗨,我不出錢,那零頭我也出不起嘛。”
“不是,他姜沐霖是被你什麼迷魂湯給灌下去了?四萬五的東西買來送你?哎——他是不是確定要收你親傳。”
“可能性比較大吧。”
“好呀,我憋了這麼久沒敢跟人吹,怕給你惹禍,這回可要好好說道說道。我弟弟,親傳,姜沐霖!”吳靜婷樂得眉頭都挺不直了。
“再等兩禮拜,還沒定呢,低調點好。”
“依你依你.那這四萬五到底幹嘛用的?”
“這東西,救命的。”
“救命的?”
“生物機牀,不勒顛來的好東西,你看那泥鰍文,這東西厲害,大部分毛病都能治。”
“毛病——”吳靜婷眼珠子轉過兩圈,隨後目光一軟,“你是爲了娘。”
“多少有點考慮在裡頭。”
“你太棒了!”
吳靜婷也沒說別的,就這一句話,隨後雙臂一盞久違地抱住了弟弟。
如此直白的表示,就連吳鉤自己都愣了一下。
“太棒了!”那一旁吳勇見了也不甘示弱,雙臂一展抱了上來。
“咳咳咳——”
就在這時,裡頭房間躺了一下午的徐秋雨推開門,她最近的情況一點一點在變差,只是沒太表現出來。
只見她強笑着問道:“你們三幹嘛呢?”
“哎,娘來了,正好。”
三姐弟喜笑顏開的腦袋一齊回頭,忙將徐秋雨拉過來。
“哥,這玩意咋用啊?”
“通電、插線,好我準備摁開關了,你別傻乎乎地摸那鐵軲轆,要觸電的。”
“鉤,你這東西靠譜麼?孃的身子可若,不一定受得了。”
“你把心放肚子裡頭去,大姐,就算信不過我,也得信過那四萬五是不是?”
他們七手八腳地將那臺生物機牀通上電,頓時打鼓般的震動從光滑的鐵殼子往外頭傳開來,幾個紅的綠的藍的指示燈爭相點亮,炁金屬裝置特有的刺耳電流聲像江流一般濤濤不絕。
只見幾個正方形堆疊的機械結構緩緩展開,露出了內布密密麻麻的複雜內容,螺絲和電子器件裸露,一根根幾尺長的金屬探針繞在一起,跟精緻沒有絲毫關係,透着粗獷的美。
中心的離心機開始轉動,它的下方則是包裹在層層電離圈中的生物泵——炁核科技的核心,墨綠色的液體以它爲起點通向各個角落。
最裡頭的金屬殼子打開後,是個巴掌大的屏幕,以及一塊密密麻麻布滿按鈕和拉桿的操作檯。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有種錯覺,這臺機器活了過來,像個瘋瘋癲癲的人那樣,渾身上下不規律地攢動着。
粗獷、高魯棒、低解釋性,這是炁金屬科技的標誌。
“怪怪,什麼東西?”
徐秋雨這輩子見過最複雜的金屬製品就屬鋒刃機,哪裡知道這樣陣仗,不自主地退後了一步。
“娘,生物機牀!鉤弄給你來的,四萬五呢!”
吳靜婷說道,等不及要看到效果,可是她也不懂,只能乾等着自己的弟弟發落。
一來一去解釋半天,徐秋雨也沒大聽懂,反正只知道是大兒子費了不少力氣拿到,給自己治病的。
這就夠了。
“我不懂,但鉤兒給我弄的東西,一定是好的。”
徐秋雨這樣說着,配合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四肢套上連着纜線的金屬圈,幾乎遮擋視線的頭盔套住腦袋,還有幾個帶着吸盤的大鐵片分別粘在胸口、小腹和後頸,涼意和奇怪的機械聲充斥五感。
吳鉤照着說明書,拆開醫療包塗了酒精和消毒液,一邊將幾根銳利的探針小心翼翼地扎進母親胸膛處圍繞肺的一圈兒穴位。
隨後,便能看見一縷縷紅色順着透明的線管緩緩流向生物泵內。
那塊玻利屏幕倏地亮起,一條條泥鰍似的不勒顛文跟阿拉伯數字翻滾着上涌,綠光倒映在吳鉤嚴肅的臉上。
他自然認得上頭內容,心跳、血壓,往後乃至白細胞、噬中性粒細胞,母親的健康信息越來越詳細地往上跳。
徐秋雨眉頭微微一皺,她能感覺到熱量一點點流失,生物機牀正從自己體內帶走什麼,逼人的冷意像是蟲子一般往身體裡鑽。
她抿着嘴,沒有發出聲音,但在這股涼意沁入肺間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悶哼出一聲。
吳靜婷跟吳勇在一旁看得着急,雖然願意相信吳鉤,但畢竟這是完全脫離他們常識的東西,多少還是覺得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有些沒底。
“沒事,有點不舒服是正常的,很快就好了。”
吳鉤溫言安慰,他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上的體徵信息,上面的數字非常穩定。
數字不會騙人。
大概一刻鐘後,屏幕頂頭黯淡的指示燈忽然跟個小燈籠似地亮堂起來,一閃一閃的,吳鉤哼着歌,摁下一個標着“Ready”的按鈕,隨後掏出棉花和紗布,將那些探針和鐵疙瘩從母親身上全部取了下來,用膠帶小心粘好。
徐秋雨仍舊身子發冷,蒼白的膚色下,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娘你感覺好些了嗎?”
吳靜婷跟吳勇兩人幾乎是一同提出疑問,躺椅上的女人眼前冒出幾顆星子,猶豫了片刻,嘴角一勾輕輕點了點頭。
“別問了,你們兩。”吳鉤對着說明書,雙手彈鋼琴一樣敲打在凹凸不平的金屬按鍵上,“只是先行準備,還沒開始呢。”
“嗯?”
另一邊的三個腦袋愣愣地看向他。
吳鉤敲下最後的按鈕之後,只見各種顏色的液體匯入正中透明的玻璃罐中,填充滿了全部的剩餘空間。
只見一根根抿橙黃色的細線在裡頭緩緩亮起,一根、兩根.直到數十上百根,它們彷彿擁有生命,水母似的自顧自擺盪着。
很快他們開始有了共同的規律,相互攢聚成形,成爲一個整體,從外表上看這個整體就像個一點一點被打入氣體的皮球,緩緩充盈起來,但很快這個膨脹也變得不再規則,它們從中間分叉,朝兩邊緩緩拱起。
這形狀,沒有醫學知識的另外三人自然是不懂,但吳鉤很清楚。
那是肺的形狀。
“這世界上沒有萬能藥,不論什麼病,都需要對症下藥才行。”
他盯着玻璃罐裡頭亮橙色的道道線條,也不管家人聽不聽得懂,自顧自地解釋了起來。
“生物機牀也逃不出這個規律,最初的探針,實際上類似於取樣和活檢,得到患病器官的參數之後,機牀內部的生物材料會通入罐子裡頭,隨後生物泵提供活性,集成差分機作爲主控大腦,在容器中模擬患病器官。”
“因爲這並不是真正的患病器官,不用擔心損害的情況下,可以通過一些粗暴的方式尋找治療方式,酶轉錄、靶向定標.哪怕失敗,再重塑就是了。”
“哦,剛剛這些,是姜師傅跟我說的。”
吳鉤說着,他漆黑雙眼倒映的玻璃罐中,已經幾度發生變化,各種生物溶劑交錯朝裡頭通入,那顆橙色線條組成的肺極度破碎,又復重構。
整個過程持續了將近小半個時辰,異象再度發生,這一次那顆肺的沒有絲毫破損的跡象,反而顏色愈發亮眼,逐漸從橙黃轉向亮金。
隨後整個容器裡頭的液體被衝進了一旁的離心機,分離之後經過了提純、加熱等一系列流程後,落在出口處的,是一枚帶着溫熱的墨綠色藥丸。
頻幕上的不勒顛文也隨之跳動,非常簡潔直白。
“Once a day, seven days.”
吳鉤心頭一寬,忙將藥遞給母親服下,三姐弟就站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結果。
今晚吳軼歐回家的時間有些晚,他一推開門,就被屋子裡頭張燈結綵的氣氛嚇了一跳。
餐桌上擺着一整隻雞,還有繽紛的小菜。
“今個纔是紙燈會?”他不禁按着腦袋嘟囔了兩聲,隨後轉眼便看見了臉色好了太多,氣順腰不弓的妻子。
解釋以後,這個一向喜怒起伏不大的男人,樂得合不攏嘴。
他一拍大腿,順口氣道:“好啊,好,吳鉤是真本事,吳家,有福!我還想着今天礦上觸黴頭,差點沒了命,遠來好運氣是到這邊來了,好!”
這句話一出,吳鉤心頭頓時一跳,忙問父親發生了什麼。
“落石,當時離我就幾個指頭距離,說起來,跟上次出事的還是同個位置,玄乎得緊。”
沉浸在喜悅中,感受着生活希望的一家人對此並沒有在意。
而吳鉤卻覺得,自己彷彿從這一屋子喧鬧中被剝離出來。
他沒忘,一直沒忘,那導致上一世慘劇發生的原因。
這些天裡他日夜觀察,託劉疏影,乃至花錢請叫花子打探,都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今天,沒有任何徵兆的。
就像是有人在警告,或是提醒他。
要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