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於挑戰人底限這事,語琪還真沒什麼經驗。
她擠兌人在行,可幹起欺負人的事卻多少有些稚嫩,那日蕭煜跟她一起在修羅殿監督他們訓練,昏暗的大殿,下面人叮鈴咣啷地打打殺殺,高高的臺子上就他們兩人,她的座位同他的輪椅靠的近,肩膀和肩膀之間就幾個拳頭的距離。
可他就是有本事不看她一眼,用那冷冰冰的態度硬生生地劃出了楚河漢界,將她嘗試着搭話的努力都格擋在外,從頭到尾都端着個拒人千里外的涼薄面孔。
總是熱臉貼人冷屁股,語琪心裡到底是有些鬱悶,一甩袖把場子丟給他去管,自己斂袍下了臺階,一路撂倒了幾個不長眼地將劍頭對準她的少年,到殿外去透口氣,鬆快鬆快。
拐過轉角處,正瞧見劉麻子那小徒弟正執了把大蒲扇,彎着腰照看着茶爐,她眯着眼睛瞧了一會兒,百無聊賴地開口,“這是燒水呢?”
劉麻子的徒弟點頭,說燒的是給他們泡茶用的水。
語琪聞言來了興致,走過去瞧了瞧那茶爐子,又偏頭問劉麻子的徒弟,“你這兒有鹽巴麼?或者醋什麼的也行。”
“您要這些做什麼?”
“你別管這些,到時候水燒開了,能找到什麼就往你少宮主杯裡添什麼。”語琪一邊溫聲吩咐着,一邊瞧着那茶壺微微地笑。
小徒弟偷偷擡眼瞧,這位林小姐的側臉線條被陽光度了層淡淡的光暈,的確同他師傅劉麻子說得一樣,笑起來是極漂亮的,可他並沒有琢磨出什麼暖意來,倒是覺得這小姐笑起來怪模怪樣的,透着股子邪氣。但轉念一想,就他所看到情形,是少宮主一直不給她好臉色看,她要報復也無可厚非。
想到這裡,他點點頭,給她出主意,“加鹽沒甚麼意思,倒是廚房裡剩點兒辣椒水兒,您要是真想出氣,我去替您取來。”
語琪自然是道好,卻有點兒訝異地瞧他,“你就不怕兄長罰你?”
這個麥色皮膚的小少年朝她一笑,瞧起來有股子蔫壞蔫壞的機靈勁兒,“所以得求您一件事兒,我替您把辣椒水弄來可以,但您別叫我做這端茶的差事兒。”
這是要別人給他頂鍋蓋,語琪並不大介意,笑着一口答應。
待辣椒水取來,熱了以後往杯子裡一倒,又撒了點兒茶末進去,攪和攪和,語琪覺得差不多了,自己先沾了一滴抿了嘗,實在又辣又燙,攪得舌尖麻了一半,頗爲銷魂。
她很滿意,但又覺得會被識破,“這辣椒水味道到底有些衝,他可會聞出不對勁來?”
劉麻子的徒弟叫她放心,“裡面血腥氣那麼濃,就算是狗鼻子都給整暈了,哪裡還覺察得出這點兒味道。”
語琪點頭,隨意扯了個下僕,叫他端着茶,跟自己回了殿。
回到高臺上落了座,蕭煜也沒有施捨給她半個眼神,語琪盼望着一會兒的好戲,也不在意,整個人懶懶地倚在椅背上,一手支着下頜,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下僕上來奉茶,或許是被她直剌剌的注視目光所影響,蕭煜有些煩躁,接過蓋碗後看都未看一眼,擡手就抿了一大口。
幾乎是一瞬間,像是被雷劈了似得,蕭煜原本面無表情的臉驀地就扭曲了。
熱滾滾的辣椒水是經語琪親自驗證過的,她知道那玩意兒的銷魂程度,果然毫不意外地瞧見蕭煜被嗆得咳嗽連連,麪皮通紅。薄薄的眼皮子一合,就眨出淚花來,就連那常年色澤淺淡的脣,都被辣的紅腫起來,看起來端的是狼狽異常。
她瞧夠了,垂下眸去,抵着脣抿着嘴,低着頭輕輕地笑,叫人不知道這事兒是她乾的都難。
蕭煜好不容易停了咳嗽,臉色難看得可怕。捏着蓋碗的手緊了又緊,氣得幾乎發抖,幾次都想轉過身,將那人剝皮、抽筋。
可他沒有。
蕭煜再清楚不過,她不過就是想要激怒自己。無論是同她吵,還是與她動手,都是着了她的道,只會讓她更加得意。
他深吸氣,閉上眼,壓下心頭竄動的火氣。
語琪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他開口,卻聽得啪地一聲巨響,叫人頭皮一麻。
她偏頭去瞧,只見碎瓷飛濺之中,他背對着自己,已經轉着輪椅下了高臺。
背影冷漠得可怕。
縱使是下面已經殺紅了眼的少年們,都不敢貿然往他身邊湊。
語琪心道玩兒大了,可能要壞事兒,連忙站起身跟上去。
在蕭煜離開修羅殿之前,語琪追上去撈住了他寬大的袖擺,“我讓人準備了冷水,你那時只要轉過頭看我一眼,我就會跟你道歉,讓你用冷水漱漱口,壓住辣味兒。”
她語氣輕軟地解釋,解釋自己無意作弄他,只想讓他看自己一眼,同自己說說話。
可蕭煜整個人都泛着沉沉的陰鷙氣息,薄脣抿成堅硬的線條,不爲所動。
最後他頭也不回地甩開她的手,划着輪椅離開,沒有看她一眼。
語琪仍然跟了上去,加快步伐追到他身旁。窄窄的迴廊上,她一個旋身擋在他身前,堵住了他前行的路。
她按着他身側兩旁的扶手,俯下身來,氣勢逼人地迫他看自己。
若換了普通人,方纔一個側身就可以從她身邊走過,不會落到這樣境地。
可他不是普通人。
他的輪椅不能變窄,他也站不起來。
蕭煜握緊了拳,深吸一口氣後閉了閉眼,臉上有隱忍的憤怒。
甚至,有屈辱。
語琪仍然保持着俯下身的姿勢,只是要說的話一下子梗在了喉嚨裡,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
她安靜下來。
片刻之後,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輕輕地擺在了他輪椅的扶手上。
不知爲何,她下意識地不敢驚擾此刻的他,連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
——那瓷瓶裡面裝的是金瘡藥,她瞧見他脣角的磕傷還沒好,本來是準備拿出來緩和兩人之間關係的。
可現在的情形叫她覺得,她倘若開口說一句話,都是踩在他的痛處上作威作福,她做不出這種事。
最後她深深看了他幾眼,什麼多餘的事情也沒做,什麼也沒說,只是靜悄悄地退開一步,給他讓出一條寬敞的路,然後一個人回了修羅殿,繼續監督那些少年的訓練。
劉麻子的小徒弟瞧見了,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問。
語琪疲憊地搖搖頭,說不成。
小徒弟滿頭霧水,“我瞧少宮主喝了呀,怎麼就不成呢?”
語琪一愣,繼而無奈地笑了笑,同他簡單解釋幾句。
小徒弟輕輕呀了一聲,沒大沒小地感慨,“那您折騰這麼半天,只是想讓少宮主別不搭理您?”
他描述下的自己像是個求而不得的卑微愛慕者,語琪有點兒鬱悶,但還是點了點,“差也差不離。”
小徒弟想了想,賊頭賊腦地替她出謀劃策,“您要是這麼個想法,那加辣椒水兒還不如按我這法子來。”
語琪瞧瞧他,“什麼法子?”
小徒弟附耳過來,嘰裡呱啦地講了一大通,最後一錘定音,“就這麼,少宮主就手到擒來啦。別不信我,您聽說過董永和七仙女兒的事兒麼?一樣的,要不是董永在仙女兒洗澡的時候偷了人家的衣服藏起來,人家仙女兒也不會跟了他這麼一個窮小子啊。”
語琪聞言不語,摸着下頜審視地瞧了他好一會兒。這孩子實在適合入她這行,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他被她似笑非笑的目光瞧得有些許尷尬,搓了搓手道,“這法子是下作了些,您看不上是正常的,我再幫您想別轍。”
“別。”
小徒弟訝異地噯一聲,“您的意思是?”
“你這法子是下作了些,但我喜歡。”語琪挑了脣角,笑得眉眼彎彎,一錘定音,“明日就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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