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午後,牛家窪集市的空氣裡灌滿了痛苦和悲傷。
天邊的雲朵也許是唯一沒有受到影響的旅客,悠悠然漫步遮住太陽的光芒。
時間停滯,四周昏暗。
危險的味道一絲絲從身體裡消散去,知楓額角的汗珠如電影裡的慢鏡頭逐漸凝聚,砸向地面,劃出流暢的軌跡,竟也色彩斑斕。
老者一行迅速分出人手四下巡查,排除隱患、救助傷員,清月眼裡含滿淚水,蹲在奄奄一息的大漢身前喃喃輕泣。
黑衫老者雙手上下飛舞,在大漢周身快速點撥推拿,不時把一粒粒丹藥送入大漢嘴裡,演武那雙往日充滿銳利光彩的眼眸半開半合,生的氣息已經漸漸從他身體裡逝去。
知楓穿梭在四周哭喊着的人羣裡,用最快的速度、最簡單有效的手法完成着一遍遍重複的動作,綁紮、止血、剜除箭簇,迅捷而有條不紊。
痛苦、自責和憤怒充斥在知楓胸口,讓他喘不過氣無法呼吸。
**哭喊着的都是自己熟識的鄉親,這兩年集市中的每一天都在和他們插科打諢、喜怒笑罵中度過,今生他們就是知楓的親人!
懷裡揣着那張還有點溫熱的烙餅,耳邊迴響起淳樸野性卻有着挑逗的溫情話兒。
“小瘋子,吃完餅可得給嫂子好好服務服務,哈哈看你那慫樣,想歪了吧,嫂子就想讓你用那段香木給俺刻一朵簪花,你大哥對你的手藝那是狠狠誇獎着呢,哈哈…”
而此時,給他餅子的張家大嫂卻被一箭穿喉仰面倒地,臂彎裡還緊緊抱着兩歲大,只懂得嘬着自己手指肚哭號的麟兒。
鄰旁攤位上總是扯着嗓子給知楓吹牛講故事談人生的張大胖子,胸口插着兩支弩箭,帶來賣的水粉胭脂灑滿周邊,雙眼圓睜,死不瞑目!
李家老太背上貫入一支飛羽匍匐在地,小孫子虎頭正從她的身下艱難地爬出,知楓趕緊跑過來正待攬過孩子安慰,卻聽虎頭稚嫩的童聲力竭聲嘶地狂喊,“奶奶啊,虎頭不哭,虎頭要跟奶奶去呀!…”
知楓的眼淚瞬時衝了出來,喉頭鼻腔阻塞着無法遏制的痛楚。
所有一切,慘絕人寰!
“小哥請挪步,有事相求!”,老者聲音響起。
看到知楓似聞所未聞,猶自手腳麻利救助着百姓,老者不由皺起眉頭雙眼閃過一絲殺機,忽又瞬間隱去,無奈啊,虎落平陽忍了吧。
“留下兩個人望風,其餘的都去幫他救人!”
聽到老者果決吩咐,知楓終於扭身緩步走來,滿面怒氣,心緒激盪!
笑話,天大笑話,人命笑話,有求於我?
因爲你們的緣故我知楓受牽連差點把命搭上不提,這一衆枉死的數十百姓該怎麼說?
即便你們也是受害一方,但與我何干?關我們鳥事?
要不是你和我糾纏不清分了神失了警惕,讓敵手有可乘之機,襲擊會輕易發動嗎?能死如此多人嗎?
我倒要聽聽你還有什麼說法!
今生後世,知楓都不是什麼迂腐不化沒有心機的路人甲,更不是能夠談笑泯恩仇的所謂大儒豪俠。
亂世立身,知楓從不缺乏狠辣行事和縝密思維,厚道大度只是在父母親人、過命兄弟那裡纔有效,別麻五錢六之流也能耍我當傻瓜!
知楓一臉陰翳地盯着老者,只一句話,石破天驚!
“若此情無由,我必將與爾等不死不休!”
聽了知楓這話,黑衫老者臉色刷地冷了下來,額頭青筋暴起,就要發作。
鬱悶吶,都哪兒跟哪兒,我什麼身份,要給你理由給你交待。
你誰啊?山野小子,粗鄙村夫,別說我們寧候府遭受如此大難,就是什麼狀況都沒有也輪不到讓我給你們平頭百姓什麼交待,翻了天了還!
就在老者內心惱怒即將突發狂飆之際,“對不起,是我們牽連衆人了,真的對不起!”,輕柔苦楚的聲音從清月口中響起,宛如一道旭陽映入冰冷的海水裡,讓固化了的空氣多少滲出幾絲溫暖來。
清月迎着知楓的凝視,感覺那一刻彷彿百年般漫長。
老者終於開口,“小哥,這事兒說來話長,我們寧候府終會給你們一個交待!事急從權,請借獸角一用!”
請借獸角一用!
知楓心如電轉,還是獸角,終歸獸角!
罷了倒要看看箇中有何玄機!
日色裡,老者環抱住演武的軀體,一掌緊貼大漢胸腹位置,卻將獸角順着箭簇的傷口插入胸口。
兩人四周漸漸升起一團白霧,隱約中,一股股黑血從獸角開口處溢出,觸目驚心。
豆大汗珠從兩人身軀向外滲透,竟然帶着絲絲惡臭。
盞茶功夫,演武的臉色開始有些許血色,氣息也漸漸平穩下來。
又過片刻,老者撤出獸角,雙手飛快在大漢身上輪轉點戳。
“藥來!轉神貼,平傷粉,續氣丹…”。
旁邊,清月緊抿着雙脣,手足無措地看着老者一聲聲吩咐一道道手段,容顏早已失去秀美,滿面焦憂!
不知何時,集市已空無閒人,大批後援隊伍爲殘破的集市染上另類喧鬧,馬蹄聲忽近忽遠。
“傷者已送往縣城救治,死去的我會安排人手安葬撫卹。”,老者的語調聽不出一絲情感,不帶喜憂。
的確,平頭百姓的死活還輪不到他事無鉅細的安排處置,寧侯府自有相關人等收拾殘局。
轉過身,老者輕嘆一口氣,“不入事中難知禍端,小哥,多的解釋你聽到無益,只是你自己那邊…也不知道是否還來得及…”。
看到老者欲言又止的樣子,知楓心裡升起一絲不祥。
是,家裡,王爹王娘,既然獸角被如此重視,敵人中隱而未發的漏網者不會沒有看到。
只要隨便從集市抓走幾個人就能查出自己底細,雖然萬山千澤之地不是那麼好尋覓,可如果有本地人帶路呢?
知楓第一次心底涌出惶恐的感覺,這一世的爹孃姐妹,這一生的親人!
無半句多言,知楓搶過一匹馬飛身而上,揚鞭遠遁。
黑衫老者一努嘴,十幾騎馬蹄聲響,緊緊跟隨。
***
大王村,萬山千澤之地的山坳裡,這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僻靜所在,暮色中透着靜謐安詳,雞鳴犬吠一切悠然。
大王村本名王氏村,據說三百年前出過一個英豪,被當時皇室封了異性王爺,鄉親故里與有榮焉。
水漲船高之下,有識文斷字的先生索性給改了名字,大王村,氣派氣勢風水延綿!
知楓心火急燎地趕到家中,王爹王娘正坐在老舊的堂屋裡,縫補修繕着家裡破損的衣物傢什。
看到平時穩重沉着的兒子這麼連滾帶爬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王爹驚嚇的差點坐倒地上。
“楓兒,這是怎麼了?你沒受傷沒遇到危險吧,別怕,回家了有啥事爹給你做主!”
剎那淚奔,不問是否惹禍攤事兒,不問山貨都丟哪去了,只因看到兒子渾身髒土血跡,便會一力承擔,心裡只是擔心孩兒是否受傷。
這是什麼感情,是家纔有的溫暖,是爹孃纔有的深愛,不是親生勝似親生!
擦掉眼角的溼潤,“爹孃,三姐呢?收拾一下東西我們馬上離開這裡!”。
知楓並未解釋什麼,都火燒眉毛了,和老實巴交的父母一時半會解釋不清不說,對於一生最遠只到過縣城的王爹王娘,他們也理解不上去啊!
危險的感覺伴隨一路,雖不甚強烈,卻鯁在喉芒刺在背讓知楓心下忐忑。
知楓家姐三人,都是王爹王孃親出,大姐桃花嫁於牛家窪李家,二姐杏花嫁於縣城孫家,三姐梅花待字閨中,話說已尋下一門不錯親事。
也是老兩口捨不得三個閨女都不在身邊,就定了本村王姓後生,年後成親。
幾個姐姐對知楓那是比親弟弟還親,敢說能力所在要啥給啥,更毫不嫉恨爹孃對知楓的寵愛。
這個弟弟雖然是撿來後認,但心性醇厚,與鄰爲善,疼爹孝娘。
再加上似乎總有些出人意表的本領,三年來在村裡解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難題,十六歲的年紀竟然隱隱樹立起不小威望,王爹王娘每每想到這裡都樂得合不攏嘴,直覺着後繼有人!
今生時代,山野之地,沒有那麼多陳規俗禮,三姐梅花是前往未來公婆家幫着忙活去了。
“娘得拿上那個首飾盒子,裡面有幾件東西可是你奶奶傳下來的,這些年我又攢了點,回頭都是給你娶媳婦的好物件呢!”
王娘倒也不問爲什麼離開,只是絮叨着去找那個寶貝首飾盒。
“你們幫我照看父母周全,我去去就來。”
知楓話語裡沒有什麼客套,直接吩咐隨行的十幾騎軍士,扭頭去尋三姐,顧不上太多,先要一家人團圓再說。
來去匆匆,好在村裡似乎無甚異常。
三姐梅花被知楓連拉帶扯喘噓着回到家裡,王爹他們倒是早已收拾好行囊。
直到這時,王爹才嚅嚅地問道,“楓兒啊,咱窮家破業的舍了離開倒也沒啥掛記的,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啊,爹心裡怎麼七上八下那麼不踏實呢。”
知楓苦笑着,解釋啥啊?鬼知道是什麼來由,我還不知道帶家人躲到哪裡去呢。
雖說後世千年積累的知識經歷讓知楓相信,今生無論身處何地自己都能混的風生水起,可此刻回答老爹的話卻無從說來。
“爹孃,先別問,就是出了些小麻煩,不過不是孩兒惹得,卻牽連到我…哎,算了,我也沒搞明白倒底怎麼回事,先離開這裡再說。”
王爹看看也問不出所以然,倒也利索不再多說,好在年輕時跟隨村裡的商販沒少往牛家窪縣城之地販馬賣牛,這騎馬的本事倒還將就。
知楓抱着三姐,王爹抱着王娘兩人一乘,十幾騎倏來倏去,遠離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