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商沒有因爲蔣森的無理而生氣。他知道作爲一個暗夜裡的殺者,其實肯回答自己的問題,就已經是對自己的尊重,所以他輕笑道:“那不知蔣道友夢嶗山,想要做些什麼?”
他的聲音猛然間變得寒冷了起來,用蔣森當時所說的那句話反駁了回去。
“刺殺者,隕於刺殺,這難道,不很公平?”
“莫非,你想試試,被殺的滋味?”
蔣森聽到華商的這些話,沒有回答,只是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擡起了手中的那柄劍。
劍芒震天,籠罩無盡蕭索之意。
蔣森微微笑道:“我生爾乃是人族,你是妖族,本就是天生之敵,只是殺了也便殺了,未殺便是未殺,攻心之戰,又何必要?”
華商的眉梢挑起。
蔣森繼續說道:“還是劍中見真章,早就想要領教一下鎮山侯的鎮山印了。”
華商的眉梢繼續向上挑起,狹長的眉毛就像是兩柄小劍一般散發出了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傲氣。
“老朽老矣,還真的有些不想打。”
他搖了搖頭,看着蔣森道:“可是,像我這樣的人物,又怎麼能夠拒絕挑戰?”
這句話在華商的嘴中吐了出來,顯得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他本來就是整個天下最爲頂尖的人物之一,怎麼會拒絕任何挑戰?
這個佝僂的黑袍老人霍然挺直,腳下硬生生陷了三分,手指微搖,一股難以令人察覺的氣息自天而降。
蔣森微微蹙眉,手中青陽劍上挑。
劍身顫動,沒有發出爭鳴的聲音,卻是無數個光點在周遭凌空出現,頃刻間無數光點密集如夏季螢火蟲羣,匯聚成團,竟然隱隱有了些遮天蔽日的氣息,將此處所有的天地靈氣全部隔絕了開來。
華商不懂,手指已經迅速的滑動,就像是在彈奏一曲無形的曲目,手指就在撥動着琴絃。
優雅而瀟灑的任憑周圍起落,在深巷中彈琴自語,意境異常唯美。那股一開始就令常人無法察覺到的氣息,卻是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具有壓迫感,就是蔣森都有了一種被大山壓下的感覺。
青陽劍頓時散發出了更加熾烈的劍意,平凡的劍招,就像是一隻白羊,用自己的雙角硬生生的抵住了上面的壓迫。
此勢名爲列青陽,是當時青陽子看到白羊注視陽光,微微垂下頭顱防止陽光刺眼而悟得的真意。
列青陽,低頭羊角相抵,不是退縮,也不是認輸,而是在於隱忍,在於擡頭的氣勢。
兩者相交,彭的一聲。
那股濃重的氣息頓時消散,那無數的光點也變成一點點火星四散消失。
華商仍在原地,沒有後退一步,只是腳下的裂紋更加深,更加綿密。
蔣森手臂微微顫抖,他一劍挑山,仍在感覺到那座山的沉重。
他輕聲說道:“一成的鎮山印?果然不凡。”
華商也笑道:“其實,真的很沒意思。”
蔣森鄙夷道:“僅僅一成修爲比拼,有何意義可言?”
華商挑起的眉頭已然落下,身體不見任何動作,一股鋒銳的劍意卻是破體而出,而這把劍,就像是山峰的峰頂下落一般,充滿壓迫。
這纔是真正的鎮山印。
可以鎮山!
蔣森微眯着眼睛,緩聲道:“其實,這纔有意思一點。”
頃刻之間,他手中的青陽劍散發的氣勢令整個夢嶗山都頓時被火光充斥,一股明黃色的火浪就像是一條巨龍一般,在夢嶗山的半山腰處涌出,身軀開始變得非常強大。
夢嶗山高遠,最高處長年所積的白雪還未化去,甚至最高處還隱有浮冰,寒意刺骨,萬里冰封。
這股火浪蔓延的非常高遠,而且溫度極其熾熱,將山峰的積雪轉瞬之間化了小半,就像是一條蛟龍一般順着山壁流了下去,滋潤了春雨貴如油的貧瘠土地。
也是剎那之間,白妖嬈呼吸微頓,她看到了夢嶗山峰頂那座一直立着的石碑,那是當年那人留下來人妖同盟的見證,而此刻,卻也是因爲那人的離開,整個天下開始暗流涌動。
那些人等了五十年,終於不想再等下去了。
白妖嬈突然在思索,自己這樣做,到底是不是對的?但是作爲一個種族最高的執行者,白妖嬈不會去隨意改變自己的想法,只是在內心中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悲涼,那是明德學院底部被囚禁了五十年的另一位強者。
總之,還是一場賭博,只不過,要賭上自己以及族人的性命,而且,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真是悲哀。
只是略微感受到了空氣裡面盪漾而至的像是紅碳一般的滾燙氣息,華商的眉頭就又皺了起來,嘴脣微動道:“原來,青陽子的青陽劍,自始至終,都是火術?”
在接下來的一瞬間,他冷笑道:“可是作爲一個監察院的提典人物,你所混跡的不過於陰謀詭計和殺人,怎麼可以學會這麼至陽至剛的劍術?”
聽到華商的話,蔣森的面色都變得有些紅潤,他輕聲說道:“若是哪一天,你們可以感受的到你們揹着的那些和你一起並肩戰鬥的傢伙的身體在你的背上變得發涼,血液在冷風中凝固,那雙眼睛再也睜不開,再也閉不上。”
他手中的劍上面的光芒更加強烈,無數道劍意猛然間四散而出。
在下面的風觴早就因爲蔣森突然之間破境而感到無盡的震撼,而現在卻只不過成爲了觀看聖師境界強者戰鬥的一個看客,沉浸在那列青陽的隱忍的真意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蔣森因爲悲憤而發出的劍芒。
風觴感到一股熱浪像是火箭一般,猛地射了過來,他微微擡頭,看到了一道劍芒。
他不再顧忌真意,也不再顧忌顏面,他開始躲,身上沁出了一層密密的冷汗,然後被熱浪蒸乾。
風觴開始跑,就像一陣風。
白妖嬈的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
很是不喜。
…………
華商收斂了笑容,一時間沒有說話。
蔣森繼續說道:“你就會知道,一個人心再冷,也會因爲仇恨和絕望,變得熱血至極。”
“此刻,我破境成聖,自然要完成那些戰友們沒有做到的遺願。”
“能夠攻入夢嶗山,我心儀已久。”
華商深深一禮道:“看來傳說中沒有錯,蔣道友不是嗜殺之人。”
“終究道不同。”
蔣森看着華商,不急不緩的說道:“我爲人,你爲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的所爲爲了妖族,我的所爲,自然是爲了人族。所以,你還是要看看你的山能擋住我的劍,還是我能夠,一劍破山。”
華商淡淡的嘲諷道:“你還是說的高遠了一點,其實,你爲的我爲的,不過都是對這片山林,對故土忠骨的懷念。”
“念得是舊情,念得是自己。”
“我們所有的,只是仇恨和所求之道。”
在很多人的眼中,一個老者和一個殺手相遇,總該會出現些驚天動地的足以改變史書的傳世之戰,但是自始至終,二人卻是未出全力,那柄劍和重山相抵,二人卻是再次交談,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誰都想要完成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華商看着蔣森,緩緩地說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然被識破,就知道一定是人族的內部出了某些紕漏,而此刻你我二人生死相拼,得益的只是魔族。”
“至於你說的那些死亡和仇恨。”
“終究是道不同,兩族之中,不分對錯,人妖乃天生之敵,那些人,殺了也便殺了,未殺也就未殺。何爭之有?”
蔣森平緩的眉毛瞬間皺了起來。
然後,華商深吸了一口氣,更加緩慢的說道:“我也想要見識青陽子的青陽劍,但是隻是害怕見到殘山落日的景象,那,終究還是有些悽美。”
聖師境界的強者,已經到了彈指間可令天地震顫的程度,誰強誰弱看的不再是靈力,不是靠境界的碾壓,而是武技和對敵技巧的應用。
蔣森自然知道若是自己真的要和華商以命相博,那二者最容易出現的,就是兩敗俱傷。
蔣森確實沒想到,竟然因爲那些低等妖族引來的天地靈氣,瞬間破境,而且因爲自己對於劍意的超強理解,只是瞬間便穩固了境界。
他沒有害怕,但是華商那些緩聲的話,讓他感到自己的心口處,似乎籠罩了一團黑雲,然後一座大山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人族的內部出了某些紕漏?
人族的內部出現了紕漏!
蔣森很明確的知道,華商是在說一個很明確的事實,到了這種境界的人,而且尤其是華商這種垂垂老矣的老者,絕對不會懼怕死亡。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其實不是瘋子,而是將要死的修行者。
而且,若是人族內部沒有出現問題,那麼自己的行蹤爲什麼會被發現,爲什麼那些下屬,都會死亡?
如此隱秘的一處據點,怎麼會泄露?
蔣森的身上籠罩了無盡的寒意,將那輪青陽的烈焰都驅散了些許,蔣森沒有再去管當時華商所說殺了也便殺了的內心的恨意,只是這些所謂的仇恨,都被那些寒意包裹,冰凍,冷卻。
青陽劍的劍意開始內斂,那些熾熱的溫度開始降了下來,頭頂上面那像是夢嶗山一般沉重的氣息也開始散去,華商微微一笑。
他知道,這是打不起來了。
而妖族,終究可以留下自己這個老骨頭,做些什麼事情。
蔣森開始離開,那些侍衛和夢嶗山腳下的修行者都在跑,就像是見了鬼一般,他們不清楚華老的用意,但是知道這個傢伙殺到了夢嶗山的半山腰,竟然毫髮無損的離開?
華商回首看了白妖嬈,沒有再去道別,但是白妖嬈卻是知道他想做些什麼,點了點頭。
華商重重的行了一禮,就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然後,他隨着蔣森離開的方向,微微向北,也開始走。
那一襲黑袍,就像是山峰收斂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