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一派難以形容的熱鬧景象,女皇登基大典果然與一般的慶典不可同日而語。
“你去麼?”博頓站在門口,去了戎裝也換上了華服。
“不了。”我答道。
“噢……是麼。”博頓有些無奈,但是也沒有別的話說:“那麼,我先出去了。”
我再向窗戶往外看,民衆們都涌到在街道慶祝着。輕歌曼舞,臉上洋溢的只有微笑。這讓我不禁對比起剛剛在擂臺上時,他們看我所用的表情。那眼神彷彿他們正注視着一頭怪物。
“也許我自己本來就是個怪物。”我心裡暗自冷嘲道:“他們會怕也不奇怪吧,那樣的東西……”
看着拉齊婭一步步走向王座,心裡果然還是難免隱隱的痛,但是我已經說服自己要去面對這一事實了。相反的,想到自己這個令人討厭的傢伙,在臨走之前還能爲她做件讓她高興的事,總算也不虛此行了。我心裡明白,當她坐上那個王座的那一刻起,我跟她之間就再也不會有任何的可能了,永遠也不會。即使這樣,我又爲什麼要親手送她登上王位呢?如果我不出手的話,這次比武的結果會怎樣應該是很難說的。
說實話,我自己也無法解釋我的所作所爲,只是我的心本能地牽引着我的身體,除此以外,什麼符合邏輯的理由也沒有。而現在,我還得眼睜睜看着自己深愛的女人走上一條路,一條自己永遠不可以再觸碰的路。諷刺的是,幫她開路的恰恰是我自己。
如果這是冥冥中的天意的話,那老天爺還真是個懂得殘酷真正含義的傢伙。不知道爲何,雖然我的心在看着她時仍然在痛,但是自己的身體卻出奇地放鬆,而那股心痛也完全不再計較了。這大概就是心死的感覺吧?
登基大典比想象的拖得要久,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深夜。皇宮裡除了少數幾名戒備的武士外,其他的人大多數都去外面參加慶典了。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胡亂逛着,一路上衛兵都沒有阻攔。一來我是皇宮的貴客,二來恐怕是他們看到了我擂臺上的樣子,本能地迴避我。
也許是覺得從此將一去不返的緣故吧,我想再多看一遍這裡的樣子。我很奇怪我現在的邏輯,因爲記得這個地方不過只能增加我的痛苦而已。但是,我還是照做了,沒有理由。
我沿着皇宮的長廊漫步,完全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迷路。突然,我在一堵牆前止住了腳步,確切說,是被一種強烈的感覺攔住了去路。這個地方我有印象,總覺得這裡和其他地方不同。對了!這個地方我在三百年前酒醉的時候曾經誤闖過一次,那時候的感覺和現在彷彿。我感到,這堵牆的後面有某個東西在散發着一種力量,並且這種力量似曾相識,甚至連我的武器都會有感應。特別的是,我感覺到就在這股力量的體內,還包含着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那是隻有被封印和壓抑了很久纔會有的感覺,因爲那股力量充斥着強烈的怨氣和恨意,就好像隨時要衝破限制跳出來把我吞噬掉一樣。每每感覺到這點,我就不由得後背一股涼氣從腳底直躥腦門。三百年前我所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但是三百年後的今天,這感覺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更加的強烈。那股被封存的力量好像感應到自己即將被解放一樣,正在躁動好像一顆即將引爆的**。到底牆的那邊有什麼,我不清楚,但是我的內心卻本能地告訴我一個詞——危險……
* * *
從外邊傳來陣陣熙攘聲,看來登基典禮結束了。百官在拜禮之後陸續離開了宮殿,我則只是躲在一個誰也看不見的角落裡窺視着這一切。但是,我得行蹤到底還是沒有瞞過博頓將軍的眼睛。
“跟我走。”博頓說,樣子很神秘。
我沒有回答,也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只是內有深想就跟着走了。
我被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博頓停下腳步,不是先跟我說話,而是再三環視了四周。在他仔細檢查並確認沒有人在附近竊聽之後,他才轉過臉來面對着我。
博頓將軍很嚴肅地問我:“你能答應我聽過我的話之後,你仍能保持冷靜,然後相安無事地離開亞特蘭提斯麼?”
“說吧。”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博頓凝視着我的眼睛,好像想從中確認點什麼,然後他才總算開口:“其實,你……一直還喜歡着皇后,不,是女皇陛下吧。”
我先是一愣,然後眼睛儘可能避免和博頓的眼神接觸:“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那麼,拉齊婭殿下也一直都愛着你……這你知道麼?”博頓說。
“撒謊!那樣的她……”我不知爲什麼激動到,一秒鐘前,我還以爲即使死神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都不會動一下眉毛的。但是,我深知博頓將軍是不會撒謊的,他也斷然不會殘酷到開這種玩笑。
“我並沒說謊,拉齊婭殿下她自從你三百年前離開起一直到現在,沒有一刻不在想你。”
“哼……那個樣子也叫想我的話,我還不如當個陌生人!至少她還會賞光看我兩眼。”我冷淡地說。
“拉齊婭殿下她自從你走之後,每天都要到宮外,雖然藉口出外遊玩,但是隻有負責陪同護衛的我才知道——那麼久的歲月裡,她只去過一個地方。她一直在那個和你相遇的海灘獨自守着,直到太陽下山光線昏暗到無法看見眼前的道路時,她才依依不捨地離去。走的時候,她沒踱兩步都會回頭張望,有些時候她甚至突然間衝回去,然後滿臉沮喪和失落地走回我跟前。就這樣不管風雨陰晴地,拉齊婭殿下她等了你整整二百六十年。雖然你仍然沒有出現,但是她還是樂此不疲地等着,臉上總是掛着那種憧憬。她不止一遍地跟我講述你們之間的故事,有時候我覺得,只有她在講這些的時候,臉上纔會有她以前的神采,然而她呆在宮裡的時候,就只會嘆氣,眼睛不住地望着宮外,向着那個海灘的方向。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她不知哭過多少次。眼看着她每天清晨這樣興致勃勃地出去,然後晚上孤零零地回來,就好像有把刀在剜我這個老臣的心啊!”
“騙……騙人。”我的眼淚無法控制地流出來,本來已經麻木的心臟又劇烈地疼痛起來。
“我調動了大隊人馬明察暗訪,不只是爲了要和你敘舊,更是爲了拉齊婭殿下。因爲只有你,才能結束拉齊婭殿下的煎熬。可是,整整二百六十年,我派出去的密探幾乎尋遍了整英瑪吉大陸,始終沒有你的任何消息,好像你憑空蒸發了一樣。我不得不推測你在那場大戰中犧牲的可能,但當我告訴公主時,她卻很堅定地跟我說,你沒有死,因爲她在夢裡見到過你,你好好地活着。那個樣子一點都不像是在慰藉自己,那是毫無保留的堅信。如今,你果然真的沒事。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心靈感應吧。”
我更加無顏面對博頓的眼神,拉齊婭能夠那麼清楚地感應到我還活着,而我竟對拉齊婭的苦苦守候渾然不知。就算曾有一點點地知覺,我居然會混蛋到完全沒有放在心上,仍然那麼逍遙地過活。我是個怎樣的混帳啊!
“但是,身爲公主的拉齊婭殿下,在生來被賦予力量和地位以外,被賦予的還有責任。整個的海域共分爲七塊,每個海域都由不同的皇族統領,而亞特蘭提斯只不過是其中之一。夏多之亂後,很多的皇族都因爲這場浩劫而沒落了,餘下的只剩亞特蘭提斯和緹西斯兩個皇族。由於長期沒有國王的治理,各個海域都出現了妄圖自己獨攬大權的貴族和僞王,叛亂之勢已經如在弦之箭了。大家都明白,陷入戰亂對七海的百姓意味着什麼。於是有人提出,由兩個皇族聯姻,而後統領整個七海,使之統一爲一國。緹西斯的王族事實上只剩下一個王子而已了,而亞特蘭提斯方面,適齡的也只有拉齊婭殿下一人。在我再三陳述了利害之後,拉齊婭殿下才終於同意了聯姻。但是,她要求只是先訂婚,並且要昭告天下,還違反慣例邀請了大陸的皇族。其實我知道,她這麼做也是爲了讓你知道這件事,然後來找她。”
“然後呢……”我的聲音哽咽住了。
“訂婚的消息傳開了,各地叛亂的勢頭也因此有所收斂。但是這婚禮卻一直沒有舉行,而且一拖就拖了三十年。遲遲不見婚禮的舉行,各地的人漸漸開始懷疑聯姻的真實性,叛亂的火苗又開始復燃。那一次,公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三天三夜,當她走出房間時,她宣佈將舉行婚禮。”
“告訴我……婚禮時的情況。”
“拉齊婭殿下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新娘,但同時,她也是我所見過唯一的一個在婚禮自始至終都沒有過笑容的新娘。也許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直到司儀宣佈禮成的前一剎那,拉齊婭殿下仍然在不停地掃視着門口方向。她還等待着你的出現。”
“那場婚禮以後,叛亂的勢頭被成功地止住了,整片海域也總算得到了安寧。那位先皇先天不足,身體一直不好,所以將政務完全交於拉齊婭殿下代管。但是,我曾經看見,在拉齊婭因爲疲於政務而在大殿裡睡着時,她的嘴裡還喊着你的名字。直到你出現的幾天前,她還保持着那樣。我猜想,先皇也不可能沒發現,但是他並沒有責怪拉齊婭殿下,只是一個人鬱鬱寡歡,在位不滿八年就去世了。拉齊婭陛下也許正因爲如此,所以心裡一直對先皇心存愧疚。但是,她卻還是沒有忘記過你,一天也沒能夠。”
我已經默然無語。
“所以,從現在起直到在你離開,求你無論如何不要再作傷害拉齊婭陛下同時也傷害你自己的事了!”博頓已經雙膝下跪。
“我真是個該殺的傻瓜!”我心裡咒罵着自己。
完全忘記了博頓的存在,我拔腿衝了出去,四處尋找着拉齊婭的身影。
“到底在哪裡?……花園!”
我拼命搜索自己的腦子,讓自己記起上次走到那裡的路。終於,上次的拐角出現了,拉齊婭仍舊立在那裡。
“對不起,”我衝上去把她抱在懷裡:“我是世界上最大最該死的傻瓜,嘴上不負責任地說着要保護你照顧你,卻留你一個人在這裡苦等,而自己則到處亂跑。不僅如此,回來時居然還怪這怪那,盡做些讓你傷心的事……”
“走吧!”我感覺到一股熱氣充斥我的身體,我緊緊拉住拉齊婭的手
“去哪裡?”
“去做我三百年前就該做,卻一直沒有做的事情。我要帶你走,我們一起……”我的眼睛凝視着拉齊婭的眼睛,她終於再也無法回絕我的目光。那眼神,好像她終於等到了她盼望的東西出現。可是,正當她要伸手接受的時候,眼神卻被什麼東西給牽絆了,我突然心下一涼,預感到了事情並不會如此順利。
“你……回去吧……”拉齊婭的聲音哽咽着,小得幾乎無法聽見,可每一個字都深深刻進了我心裡。
“爲……爲什麼?!”
“一切都太遲了,我已經不能再回到過去了!”拉齊婭一下子哭了出來,她那美麗的臉龐梨花帶雨。
“太遲?什麼是太遲!看着我,”我盯着拉齊婭,她的眼睛如水般清澈溫柔,我知道她原先無情的眼神是裝出來的:“只要你的眼睛裡還有現在這樣的眼神,就還不遲!”
“我……我……請你不要逼我!”拉齊婭一把推開我的手。
“請你自重,格蘭殿下!”博頓此時已經趕到,一下子擋在拉齊婭之前,一手按着自己的佩劍說:“我告訴你那些話並不是爲了讓你這麼做的,格蘭殿下。拉齊婭陛下現在是一國之主,整個海域的和平和萬千子民的安危就維繫在她身上。這是她作爲公主與生俱來的責任,不,是使命!在我看來,格蘭殿下也不是凡人,您的身上一定也揹負着事關千千萬萬黎民生死的使命!雖然有些殘酷,但是,我阿隆索.博頓就是搭上性命也不會看着你們倆人舍下自己的肩頭的重任,舍下千千萬萬的百姓,就這麼離開的!”
“連你也要阻止我麼?!”我不知爲何又涌起那股力量,我的鎧甲再次變成了深紅色。
“博頓,快跑啊!”我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壓抑着,我的身體自覺地拔出了劍。
博頓毫不退縮,臉上露出了一種只有抱着必死之心纔能有的笑容:“終於等到了和你認真打一場的機會,只可惜……沒想到居然是這個場合。來吧!”
我的心裡不停地想制止自己,但是身體卻開始不聽自己使喚了,我拔劍衝了上去。
“不要啊!”眼看着我的劍即將和博頓的劍交鋒了,我心裡有個聲音不停地在叫。
突然,一支光箭以一種難以置信的速度射向了我,那箭的力量非同一般,居然穿透了我的鎧甲,不,應該說是穿胸而過。同樣深紅色的血液有如噴泉,從傷口處涌了出來。從那支箭射來的方向,拉齊婭茫然地站着,淚眼朦朧。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她雙腿失去了支撐的力氣,一下子雙膝跪倒。
我的左胸被箭透過,血不停地流出來,幾乎是同時,那股力量也隨着我血液的流失而消失了,鎧甲重新恢復了正常的樣子。我並不怨恨,因爲我終於可以停下來了,最近已經我做了太多讓我自己後悔的事了。
“哈哈……不愧是這裡最強的祭司啊。” 我的笑容很釋然,說完我口吐鮮血倒了下來。
“不要!”拉齊婭哭喊着奔過來把我抱在懷裡,緊緊地,眼淚像連珠一樣掉落。
“能被她主動抱着的感覺真好。”我已經開始模糊的意識這麼想着。
拉齊婭拼命地在施展醫療的咒文,但是我知道,那是無濟於事的。這次我的心臟整個被貫穿了,醫療咒文也不會有什麼作用了吧。果然,不管她怎麼努力,血還是依舊從傷口中涌出,帶着我的體溫、我的生命,不停地往外流。
“至少我死的時候是被她抱着的,還有她爲我流淚呢。”我心裡想着,突然覺得很輕鬆。
我的世界漸漸暗了下來。朦朧中,好像突然響起一聲爆炸似的聲音,然後周圍開始騷動起來。
“還以爲人在死的時候會覺得一切很安靜呢,看來有些事不能想當然啊。”我臨死前還想發揮自己的幽默感,但是我已經沒有力氣把這個轉告給拉齊婭聽了。
我耳邊博頓的聲音在說:“尼梅大人,出什麼事了?”
“禹鼎的封印……”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在說:“被解開了。”
“禹鼎……”我模糊的意識裡出現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