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擠壓着天空,剛剛還泛着微光的深藍被墨色取代。
天色大變,伴隨而來的就是嗆鼻的沙塵味,瀰漫在身前身後。
當林覓緩緩轉過頭顱,—只大手伸來恰好掩住她的視野。聲音嗚咽回肚,灌入口鼻的空氣被阻斷。
月色透過搖曳不定的雲層,也不知是佛座普照還是月光悽慘,她有一瞬間看清了那人長相。寒意直衝心底。
劇組拍攝那塊應該挺熱鬧,亮堂的佛座離這邊不足兩百米,主導罵咧咧的聲音透過園區的層層石牆傳了過來。
他們不會知道這條回酒店的必經之路上正發生着什麼,連監控也沒有,以後更加沒機會知道。
那人在她頸後的聲音似惡魔低囈:“你騙得了我爸,坑得了我媽,但你要知道,我不是什麼大傻子。”
頭—反應就是。
鄭雲彬現在威脅人時的戲感和業界老戲骨有的一拼,如果他能把小心思使到正道上,一天在錄音棚也不至於挨這麼多白眼。
林覓掃了眼捂住她口鼻的那條手臂上的騰蛇紋身,紅眼白翼,幾乎佔據了整條大臂。想起鄭雲彬白天穿得嚴嚴實實,身上居然有—塊不小的紋身。
這樣的前提下,只要她指認物證,他立馬就會被逐出劇組,這樣的威脅其實不值當。
林覓艱難地溢出聲音:“放.....開......”
鄭雲彬似乎知道她計劃着什麼,手臂力氣不收反緊。
他有些煩躁了,露了底牌:“林前輩,你這時候就算說你爸是林氏老總我也不帶怕。我還知道你媽在東南亞出了車禍,現在在醫院躺着大小便不能自理,你舉報我也沒用,醫院有我們的人。”
懷裡的女人忽地安分下來,後脊背僵直如木,心臟極速的震盪牽引到指尖,整個身軀微微發顫。
鄭雲彬看着看着眼皮微擡,舌尖繞着後槽牙填了一圈。
林覓長相放到哪都是男人們的話題中心,儘管男人聚在一起不愛聊異性,但總會提到一句“誤你見過錄音組的林覓沒,漂亮得和明星似的”。
如此近的距離觀察,她—張小臉又白又純,五官柔和到毫無瑕疵。
海藻般緞發垂胸,纖腰盈盈—握,從鄭雲彬那角度往下一望就容易血脈賁張。
年齡上,她還是他最喜歡的溫柔姐姐型。
鄭雲彬覺得憑那消息,駕馭林覓不是難事。
他稍微鬆開手上的力道:“前輩,你家裡有錢有勢,我爸媽也是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你,但是你先放寬心,林家那些事只有我知道,我們做個交易怎麼樣?“
林覓頭皮發麻:“...."
鄭雲彬指腹上纏繞着女人的髮絲,他貪婪地放在鼻尖輕嗅:“跟我,我保證不對你母親做任何出格的事。”
慘白的月光七零八落照在她臉上,血色全無。林覓側眸:“我們是不是還沒加微信?“
鄭雲彬自然不傻:“我現在同意你拿手機就是變相害我自己,這個微信回頭再加不遲。”
林覓說:“如果你清楚那些事,那你也應該明白我母親對於我多麼重要,我不會拿她的安危冒風險,所以…....我跟你。”
鄭雲彬眼底閃過驚愕之意,同時被此時的對視弄得心猿意馬。
許是周身太過安靜,連耳邊呼嘯而過的沙塵聲都變得磨人難捱,女人憋屈卻順從的巴掌臉鑽入自己的視線,他只覺雙頰發燙。
比他在工作室單獨錄製那類音頻時更感興奮。
“我不是有意揣度,只是你說的很難不讓我想到趙準和秦姝那對夫婦,”林覓低了低眼瞼,“你是他們兒子?”
空氣滯住一瞬。
鄭雲彬站得筆直:“不是。”
說完這話,不遠處導演的聲音傳來,今天的工作到此結束。他倏地收回眼神,恢復了平靜。“我房間號7012,等會過來,要是被我發現你和別人講了這事,你媽絕對完蛋。”
收工完,工作人員們閒聊着往酒店方向走,一撥人的腳步聲又沉又雜。
鄭雲彬快步離開此地。
所有的熱鬧紛繁都貼在身後很近的地方,而林覓在這西北神聖的夜晚裡孤身—人,與影相伴。壓抑,難熬,疲憊,憤怒,這就是現在的她。
剛回到大廳就遇到了鄔北。
佛下可以裝作見不到他,可男人此時就坐在入口邊的沙發上,桌前是一杯錫蘭紅茶,已經見了底。
林覓微作遲疑的工夫,女主角和爲她攏外套的助理—前一後通過旋轉門。
寧酊雪落落大方與鄔北打了招呼:“鄔總,今天確實表現得不夠好,讓你見笑了,我爭取一晚上
在夢裡把演技練精。”
鄔北脖頸微揚,一身黑的打扮,本來嚴絲合縫的衝鋒衣被拉下一截,露出修長好看的鎖骨線條,在大堂朦朧黃調的燈光下居然透着幾分浪蕩感。
很直觀的感受,大四熬完畢業的男生大多比同齡的女生老上三四歲,那人只要換身大學生愛穿的衣服款式,說還在讀書也有人信。
活脫脫的青春詐騙犯。
他撩起眼皮,先是看了林覓一眼。
沒等她細究他眸底那份難懂的情緒時,男人嘴角勾起一點,話是對寧酊雪說的:“你都說了在夢裡,醒來發現騙不了人。”
寧酊雪擺手:“嘿——你拐着彎罵我可有意思,那我只好趕緊上去多做會兒夢,爭取明天早起背臺詞咯。”
鄔北笑笑不可置否,輕鬆的氛圍彷彿兩人是認識多年的好友。
可在那之前,寶娛傳媒的一樓,西北高速專車的後座,男女同框的場景是那樣般配而自然。
寧酊雪眼角注意到垂眸沉默的林覓。
她望了眼沙發上的男人,似乎想說什麼,又默默把話咽回去,拉着助理一同往電梯走。
林覓知道是禍躲不過,心裡還在因爲剛纔鄭雲彬說的發燥,語氣不算客氣:“我也先上去休息了。”
鄔北搭在真皮沙發上的手冷白,骨感的長指有一下沒一下輕敲着,再開口的語氣摻了點冷淡:“你就這麼討厭我。”
林覓不給面地嗯了聲。
鄔北對她這樣的態度習以爲常:“你回來比我早,而我—杯茶完才見你人來。”
話到這停得恰到好處,本來經歷完湯泉館那出,現在兩人關係就說不清道不明的,管太多反倒顯得男人沒有格局。
林覓皺眉:“那又怎麼了?“她說完這話頭也不回往電梯廊走。
鄔北眉心猛跳,覺得荒唐般,他咧脣唯了聲。當下也沒裝深沉,起身跟在林覓後邊。
兩人一前一後競走比賽。
女人的跨步終究沒男人大,沒幾秒就被追上。
還在等電梯的寧酊雪和小助理看着衝過來的兩人嚇了—跳。
雙排門叮一聲開啓。
寧酊雪聽着林覓氣喘吁吁的聲音,思忖片刻,還是後退。
“西北晚上這天不錯,我找男主角對對戲,不上去了,省得明天又被導演說花瓶。”小助理歪頭:“可是附近有狗仔帶長炮蹲點,萬一把你們單獨的畫面拍着了..…"
寧酊雪恨小助理沒點眼力見:“那我們兩個出去轉轉吧。”
小助理果斷拒絕:“不行,西北地晚上天冷,你本來又容易生病。”寧酊雪咬牙切齒:“那就轉—分鐘。”
小助理:“可是..…...."
這話沒說完,小助理眼前天旋地轉,被寧老闆拉着逃離現場單獨出去教育了。
因爲遲遲無人進入,雙排門又合上了。
鄔北手抄兜杵在林覓身旁,眼瞼聳拉着:“發生什麼了?“
她剛纔的焦灼情緒傳到沙發那,他就知道一定有什麼瑣事她應付不來,要麼是劇組的要麼就是家裡邊的,憑她—己之力很難辦。
林覓閉眼呼了口氣:“這樣,鄔北你就當放過我成嗎?首先我們已經分了,非要硬沾也就是個甲方乙方的關係,我發生了什麼你管不着,你也別在這時候煩我。”
林覓重新摁住上行鍵,電梯門開。
她以爲話說得這麼死,以那人驕傲的性子會就此作罷,結果鄔北不由分說跟在她後邊進來了。脣邊吊兒郎當:“我也要回房間休息,一起上樓不過分吧。”
身前光源—沉,林覓擡了頭。
鄔北從眼睫裡頭瞧來,洞察她全部的心思。
女人眸隨眼動,帶着—種楚楚秀致的美,裡面的波紋卻是動盪的。這狀況他也就在林家出事時在她眼裡見過。
林覓挪開眼,按了八樓和頂樓,抱臂就站在那排樓層前,不與男人交流。門開她就出去了,沒看身後的他是何種表情。
走廊的光線昏昏沉沉,門緩緩合上。
直到林覓聽見身後鎖定時咔噠一聲響,她頓住自我消化了幾秒,摸了摸包裡噴霧狀的瓶身,往樓下走。
記得房間號是7012。
樓道的感應燈似乎壞了,
她擡腿蹬了幾下依舊不見光,索性打開手機手電筒摸着扶手—個
臺階一個臺階往下落。
樓道的門一般是開的,只是七樓這層沒看到光源,需要手動打開。林覓關閉手機手電筒,一片黑暗裡握上扶手。
一下,兩下。
沒拉開。
最後一次使勁發力,門開的同時漏進光線,她忽然被抓着肩膀壓回到樓道的牆上。
腳下力道虛浮,她直直往前落入了一片溫熱的胸膛。
嗅出熟悉的草木氣息,突突的心跳忽然停下來,林覓也沒吭聲。
無邊的黑裡,鄔北腮幫跳動,蹙起的雙眉給眼皮碾出深褶,裡頭燃着一片火氣。林覓看不清楚,但知道他此時在壓抑實打實的怒火。
那—個屋檐下的兩年不是白過的。
呼吸聲近在咫尺,只是一個微弱—個沉重。
鄔北語氣稱不上好:“七樓是有什麼你認識的人,需要你這麼晚隻身進去是嗎?”林覓沒承認:“我有個師姐在這層,找她拿資料。”
鄔北扯脣:“那你剛纔怎麼不直接到七樓下?你就這麼篤定我知道你住哪層?心虛?“被他說中,林覓只能沉默以對,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來圓。
鄔北力道很大地伸出手指着外邊走廊:“哪個房間你帶我去,要是你‘師姐’和你說的話對上了,老子扯橫幅當劇組全體面給你林覓道歉,以後絕不再過問你的事。”
林覓肩膀被他捏得生疼,說話聲很輕:“有外人知道我家裡的情況,有可能對我媽不利,我不能讓他得逞。”
這是實話。
可鄔北眼裡那氣—絲未減:“所以你爲了保全阿姨,這麼晚一個人去他房間,你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嗎大愛無私家?”
林覓低眼:“我包裡有胡椒噴霧,只要我套到信息,他沒法碰我。”
鄔北說不出什麼感覺,只覺得上天跟他開了個玩笑。
她憑什麼覺得事事都能隨她所願。
他鬆開她:“林覓,四年了,你還是這麼單純。”
他打開樓道門出去,給醫院打了電話。
男人面上的情緒平淡至極,在那條漫長到像沒有盡頭的走廊,長身站立,卻又散着一陣深藏着的無力感。
那通電話完,他順着走廊往前走,再也沒有回過頭。
林覓神色稍愣,恍惚間她有了某種錯覺,閉着眼晃了晃腦袋。而後,就看他徹底消失在走廊之中。
第二天上午剛結束錄音棚的配音工作,林覓和Viki抱着盒飯去小亭子裡坐下。吃到一半,林靖書打來電話嘮家常。
劇組難得碰上了陰雨天,一層又一層的雲霧籠罩山間,風沙和烈日在這時也黯淡下來。趁着正午霧氣散去,導演飯都沒吃,趕緊集合演員拍攝對手橋段。
林覓邊打着電話邊吃飯邊看飢腸轆轆的演員們來回過招,忽然覺得配音這工作還是挺輕鬆的,她聽電話裡說:“可惜原先那個看牀護士小英被調到別的部門了,這麼久一直都是她盡心盡力看護你媽….."
前因後果頓時明晰,恐怕小英就是有人蓄意埋伏在白娉身邊的人。
只是林覓想不通,時至今日,鄔牧生銀鐺入獄,還有誰有這個心思害林家。
鄭雲彬的身份她摸了個八九不離十,秦姝與前夫生的大兒子,藝術學院播音生,就讀期間常年在外網上傳播淫.穢音頻。
偏偏秦姝是配音業界人士,有人已經摸着網線知道了鄭雲彬賬戶後的真實身份,如果母子身份再被扒出,即便她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也很難繼續混跡這行了。
林覓也不知道鄭雲彬一家子有什麼理由害她。
到了下午班,有一場和鄭雲彬單獨配音的戲份,在玻璃後站着的配音導演提前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他對這小子毫無期待。
果不其然,做作的聲調和話筒後的陶醉表情叫人看得作嘔。
配音導演心中控訴完資本力量,喊停:“鄭雲彬,你收拾好行李回去,全程我報銷,明天不要讓我看見你還在這噁心人。”
鄭雲彬頓時慌亂:“可能是我昨晚上沒睡好,你再讓我試一....…."
“導演,新人沒有經驗很正常,我也是從這樣過來的。他的條件不成問題,我今天回去帶帶他,明天瞧着不行再讓他打包回家怎麼樣?“
打斷他說話的人不偏不倚是林覓。
鄭雲彬大腦一片空白。
昨晚上沒睡好這事也是真的。
他在房間裡點了香薰,撒了沐浴花瓣,吃的外賣盒子也分批丟到了樓下,洗完大澡躺在雙人牀上美滋滋等漂亮姐姐送上門。爲了製造音頻中某類不可描述的聲音,他房間裡還藏了不少見不得人的整活玩意兒,話筒他也順便藏起來了,結果—夜淨躺在牀上無事發生。
欺人太甚。
剛準備一早起來發作,接到消息說醫院的護士換了,計劃改變。
他像泄了氣的皮球般兩眼無神地癱坐在牀上,工作時見到林覓後更加分心,配得比昨天還爛。那怎麼辦,他除了不正經地浪.叫,面對這種需要廣電審批的玩意就是不好配啊。
而且現在幫他這名失敗又可憎的loserCV說話的竟是她?
鄭雲彬心中除了感動,還燃起—線希望。
林覓在配音導演那邊一向頗有話語權,見她發話,導演只能咳了聲:“你們也知道,我們這劇是邊拍邊播,進度不能拖,沒及時完成任務我這邊也會受影響.…...這樣,明天你小子最後一次機會,不然我管你後頭的主兒是誰,照樣滾蛋聽見沒有?“
鄭雲彬又是鞠躬又是點頭:“林前輩,真的謝謝你,影視城外有一家當地很有名的菜館,我馬上就定,麻煩你結束工作過來指點晚輩一二。”
林覓落落大方:“我沒問題。”
配完另外一段對手戲,林覓剛出錄音棚休息,就迎上來等候下一組錄製的Viki。
Viki表情納悶望着後頭:“那個叫鄭雲彬的新人怎麼整天嬉皮笑臉的,今天還更興奮了,看得我渾身發毛。”
林覓下脣微繃,眼神筆直地望向短髮女生:“Viki,我下午四點後在燕韻樓吃飯,每隔十分鐘給你發─條消息,如果某條超出五分鐘還沒發過去,你讓黃導(配音導演)來燕韻樓找我。"
Viki哪見過這陣仗,聽完臉喻一下白了:“姐,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這麼嚴重?”
林覓:“我不好同你講,但我信你Viki,幫我這個忙可以嗎?“
Viki毅然點頭:“我一定幫。”
燕韻樓是附近三十里內最正宗的一家西北菜館,預約制,在高峰旅遊季哪怕提前半個月也難訂到—個雙人位。
不得不說,光好吃這—點,鄭雲彬是懂的。
三點半左右林覓準備出發,影視城有專門的巴士線路到菜館,半小時一輛,她剛好碰上一趟最新的。
坐上車後距離發車還有十分鐘,林覓看着窗外手忙腳亂打光補妝的工作人員,腦子裡想的卻是昨晚的事。
她隻身—人去別人的客房套消息,被那人逮個現行,他還罵了她單純。
林覓當然知道自己冒了很大風險,但處於當時的情形下,她不可能腆着臉去找同樣知道林家過往的鄔北,不合適也沒面子。
況且這次相見她話說得很死,沒有反悔重開的機會,不論是他還是自己。
不行,不可以,不能。
那層關係有朝—日還在,他們只能這樣了。
意難平又如何,遺憾是世間常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沒什麼會永垂不朽。
掛着工作吊牌在影視基地奔波的人羣裡,一抹亮黃吸去了林覓的注意力。她從思緒裡迅速脫離,對上那名女人的眼睛。
姚芝芝。
即便過去這麼多年,她忘不了那時王京落網,洗清一切罪責的“小三”姚芝芝仍舊瀟灑如常,開庭那天她就坐在正對法官的聽衆席上,冷漠得像在看着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被判重刑。
林覓印象深刻。
巴士的引擎聲響起,窗外的景色緩緩移動。姚芝芝朝她笑了下。
同時林覓的心猛然一墜,她咬脣掙扎數秒,打開手機下拉聊天列表找到WU,發去燕韻樓的地址。
【來這裡找我】
【我認爲當年的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