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飢餓的狼來到山坡的小溪邊,它碰巧看到了一隻正在喝水的小羊。狼非常高興,心想:“今天我可以美餐一頓了。”
於是,狼惡狠狠地對那隻小羊說:“混蛋,你怎麼敢攪渾了我的水,想要謀害我嗎?”
“不可能的啊,狼先生。”小羊面帶微笑,謙卑地回答說,“我是在下游喝水,怎麼可能攪渾你喝的水呢?”
“嗯,就算這樣吧。”狼又說道,“但你總是個壞傢伙,去年你就在背地裡說我的壞話。”
“啊,親愛的狼先生,”可憐的小羊喊道,“那是不可能有的事,去年我還沒出世哪。”
狼齜着牙逼近小羊,咆哮道:“你這個小壞蛋!說我壞話的不是你就是你爸爸,反正都一樣。”說着就撲到小羊身上,抓住它,把它吃掉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面對兇殘的敵人,謙卑的語言與和藹的笑容沒有任何作用。
——《古代寓言》
第一章 瀋陽驚變
一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一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五。
農曆辛未年八月初七。
宜:沐浴、入殮、移柩、除服、成服、破土、平治道塗。
忌:嫁娶、移徙、入宅、開市。
瀋陽。
滾馬嶺位於遼寧省東部,雖說只是長白山的餘脈,但最高海拔也達千米。這裡溝深林密,清流激湍,秀麗幽靜。發源於此的渾河,從她誕生的那一天起就顯得極不安份。雖然沒有高山峽谷的束縛,但她也並不滿足於在丘谷之間徘徊。或許是出於萬物渴望自由的天性,她嚮往着那無拘無束廣闊的大海。於是,她不顧一切地越過許許多多的溝溝壑壑,一往情深地向着西南奔馳。可是,當歷經千辛萬苦出了山區,來到平原之時,她又似乎有些留戀孕育它成長的千座秀山、萬頃林海,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滿懷依戀之情,向西輕緩而行。但最終還是經不住浩翰大海對她的誘惑,於是急忙加快了腳步,歡快地、一浪逐一浪地向着大海奔流,經過四百公里的長途跋涉,在三岔河口匯合她的姐妹—外遼河、太子河,相擁着投入了大海的懷抱。
有詩讚曰:“濁流直擬下崑崙,襟帶陪都衆水尊。卷地東來山作障,排空西去海爲門。聲推雪浪驚雷起,勢壓風湍陣馬奔。多少黃沙埋白骨,誰憑杯酒吊英魂。”
渾河始終鍥而不捨,納百川細流,奔流不息。當她千迴百轉衝出山區時,已經由原來一條潺潺小溪,匯成爲一條千帆競渡的大江。在寬闊的河面上,夏日舟船,冬季爬犁,載人運貨,終年不斷。
有詩人把黃昏後渾河古渡的景色描述得如夢如幻:“暮山銜落日,野色動高秋。鳥下空林外,人來古渡頭。微風飄短髮,纖月傍輕舟。十里城南外,鐘聲咽戍樓。”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城有水而優,人傍水而雅。就在渾河出了山區,來到平原,向西緩行的這一段路上,在它的北岸矗立着一座城市。
這座城市歷史久遠,據說它最早是一座“候城”(軍事哨所),公元前三百年由戰國時燕國大將秦開所建造,是遼東郡統轄下的戍邊城。後來候城被大火燒燬,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在此又建起了瀋州城。蒙古佔領了遼東後,再次重建被戰火燒燬滅的瀋州城。但“瀋陽”這一名稱,則是元朝滅了南宋十八年之後,置瀋州爲“瀋陽路”而得名。
爲何取名爲瀋陽呢?據說,按中國傳統風水論,以“山北爲陰,水北爲陽”。因爲渾河在遼金時代稱爲瀋水,瀋水之北的城市便稱之爲瀋陽。
不過,瀋陽作爲真正意義上的“城”,應該是在明朝洪武時期,改元朝“瀋陽路”爲“瀋陽中衛”後,由中衛指揮使閔忠於一三八八年督建的瀋陽城。
建成後的瀋陽城,土城牆改爲磚城牆,牆高二丈五尺,周長九里三十步。城牆上寬一丈有餘,可通行軍旅、架設炮械;下寬兩丈有餘,基礎穩固堅實。城牆外有兩道護城河。各寬三丈、深八尺。城門有四:東爲永寧、西爲永昌、南爲保安、北爲安定。城內有十字大街,大街直通城門。改建後的瀋陽城,成爲一座全新的軍城。都司治所遼陽,通過“瀋陽中衛”,向前連結開原、鐵嶺、撫順等衛城,構成了完整的遼東戍邊衛城體系。
建州都督僉事、龍虎將軍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統一女真各部後,實行黃、白、紅、藍、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八旗軍制,兵民不分。一六一六年二月,在興京稱汗,割據遼東,重建“大金國”(後金)。努爾哈赤否定與明朝的附屬關係,表示是女真正統,金朝的合法繼承者。兩年後,經過認真準備和精心籌劃之後,努爾哈赤在興京“告天”誓師,頒佈“七大恨”起兵反明。努爾哈赤親率兩萬步騎,襲佔撫順城。
明朝四處抽調兵力增援,一六一九年春,十萬大軍雲集遼東,號稱四十七萬,分四路圍剿後金。面臨國亡族滅之危,努爾哈赤率六萬步騎,集中優勢兵力,專打一路。首先在撫順東面的薩爾滸山打敗了西路明軍,
接着在五天之內連破三路明軍,殲滅明軍近五萬人。薩爾滸一戰改變了遼東的戰略格局,後金由防禦轉爲進
攻。
一六二一年春,努爾哈赤率大軍取瀋陽、克遼陽、迫使遼河以東七十餘城官民“俱削髮降”。其後遷都
遼陽,興建東京城。次年初,努爾哈赤又統領八旗勁旅,西征明朝遼西重鎮廣寧,平陽、西興、錦州、大凌
河、右屯衛等四十餘城官兵俱降。
由於瀋陽位於遼東中部,四通八達,水陸交通便宜,進可攻,退可守。西進可攻大明,北上可打蒙古,南下可徵朝鮮。而且據說此處風水極好,是“龍興之地”。一六二五年三月,努爾哈赤將國都從遼陽遷瀋陽。
一六二六年八月,努爾哈赤病逝,其子皇太極繼承汗位。皇太極爲了與北京城爭一爭高低,不惜耗費巨資,從一六三一年開始,對瀋陽城進行了大規模的擴建。建成後氣勢頗爲壯觀:城牆高三丈五尺,厚一丈八尺,城垛口六百五十一個。城門由四外擴爲八個:東面撫近門、內治門;西面懷遠門、外攘門;南面德盛門、天佑門;北面福勝門、地載門。各城門上有三層明樓,城牆的四角均有三層角樓。城內十字大街,也相應擴闢爲“井字街”。
不惑之年的皇太極已是個成熟的政治家,他廢除八貝勒共治體制,“南面獨坐”;統一漠南,收蒙古各部於帳下;得玉璽,“天攸命歸”。一六三四年,皇太極將瀋陽改稱“盛京”。開創新朝帝業,定族名滿洲、登帝位稱皇,改國號大清。
皇太極籠絡歸降的漢族官吏,重用歸降漢族將領,創建漢軍八旗和蒙古八旗,趁明朝內憂外患之機,以盛京爲基地,不斷出動精兵征戰殺伐,徵朝鮮、奪松山、取錦州,盡展一身才學。瀋陽果然是福地,是“興盛之城”,改稱盛京十年之後,滿清雄師鐵蹄入關。
一六四四年滿清入主中原後,“定鼎燕京,以綏中國”。爲了與“順應天意”的京師順天府相應,一六五七年以“奉天承運”之意在盛京城設奉天府。此時,瀋陽早已是個人口衆多,房屋鱗次櫛比,百業俱興,商賈雲集、市場繁華的都市了。
滄海桑田,星移斗換,二百多年過去了,作爲“一朝發祥地,兩代帝王城”的瀋陽,不僅沒有在歷史的演變進程中消沒,進入二十世紀後,更顯繁華:水路直放大海,公路四通八達,京奉(北京-奉天)、南滿(旅順-長春)、奉海(奉天-海龍)、安奉(安東-奉天)四條鐵路彙集於此。隨着東北的全面開禁、俄國和日本的入侵,移民大幅度增加,城市規模愈加擴大,人口數量已超過十五萬。一時間中外混雜:長袍馬褂共西裝革履同路,小腳寬衣與豐胸束裙相趣。
辛亥革命推翻滿清王朝後,民國政府將奉天府轄地改爲奉天省,奉天府治改爲奉天市。一九一六年,一代梟雄張作霖任奉天督軍兼奉天巡按使,入主瀋陽。藉此“興盛之城”,他統領東北,經略蒙疆,然後西進入關爭鼎中原,最後成了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代行國家元首之職。
一九二八年底,張作霖的兒子,二十七歲的東三省保安總司令張學良,頂住了日本的壓力,冒着生命危險,毅然率東北全境易幟歸順南京國民政府。張學良停止內戰,化干戈爲玉帛,避免了戰爭帶來的巨大傷亡。同時還粉碎了日本的陰謀,使中國避免了分裂,此功甚偉。
從甲午之後,三十餘年曆經內外多次戰火蹂躪,人們苦不堪言,希望遼東大地從此和平安寧,不再聞殺伐之聲。一九二九年二月,改奉天省爲遼寧省,奉天市改回瀋陽市。
瀋陽既是遼寧省的省會,又是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的駐節地,也是東北政務委員會的所在地。作爲東北政治、軍事、經濟的中心,瀋陽傲視關東羣城,穩坐第一的交椅。
柳老荷花殘,東風十里桂飄香。白露秋分夜,一夜涼一夜。此時白露已過,秋分未至,若是在江南、嶺南,那還是酷暑難耐,秋老虎橫虐之時。但在關外北國的瀋陽,已經進入落葉片片隨風舞,涼風習習入夜寒的秋天了。
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夕陽西下,夜幕徐徐降臨,一彎新月高懸,茫茫的夜空中疏星點點。瀋陽城內外,無論是繁華的商埠地、奢豪的賓館酒店,還是窮人聚集的貧民區、難見陽光的煙花巷;無論是達官貴人、財主闊老,還是平頭百姓、賭徒窮漢,都不由自主地把都市的夜生活推向**:戲園子裡鑼鼓喧天,賭場上呼三喊四;舞廳裡燈紅酒綠,妓院內打情罵俏;男掌櫃笑臉迎賓,女老鴇殷勤待客;店小二樓上樓下大聲吆喝,小要飯街前門外低聲乞討;天空中傳出男人粗魯的狂喊,暗地裡聽到女人浪蕩的嬌笑。到處是熙熙攘攘,一片雜亂。這一切在大清昔日的“龍盛之地”,伴着搖曳的燈光和鼓聲絃聲狗叫聲,交織出一幅醉死夢生圖。
軍營畢竟不同於鬧市,在瀋陽北門外不遠處的軍營—北大營裡,熄燈號響過之後,一切都開始沉寂下來了。軍營外不遠處的田野裡,成熟的高梁掛滿厚厚的穗子,急切地等待主人的收割,她在夜風中把葉子搖得嘩嘩直響,如同出嫁前的姑娘一樣躁動不安。軍營裡排列整齊的楊樹也隨風搖動着樹梢,彷彿是在和外面的高梁作親暱的交談。
士兵們的肚子裡裝着玉米糊糊、高梁雜麪餅,伴着門外的秋風,在尚未升火的土炕上漸漸進入了夢鄉。營區的庫房門口、通道外的長明燈似乎也覺得睏倦,發出的光是那麼暗淡昏黃。各卡子門的哨兵也是睡意朦朧,抱着槍斜着身,上下眼皮直打架。秋夜無事好睡眠嘛!
二
北大營是東北最大的軍營,但北大營的歷史並不長。
滿人入主中原後,花花世界的引誘力太大,許多人舉家舉族內遷。使得東北經濟凋敝,地廣人稀,人口不足百萬。爲了儘快轉變人稀地荒的局面,清廷曾幾次頒發條例,獎勵移民開墾,以增稅賦。但是,滿人入關才二十餘年,就受漢人的影響,奢侈享樂,生活墮落,貴族子弟不喜盤馬射箭,甚至有一些人都不會說滿語了。這種現象,引起了滿人中“有識之士”的高度警惕。
當年的金朝、元朝,都是於馬背上獲得天下,蒙古帝國曾橫跨歐亞大陸。可金朝滅北宋,元朝滅南宋,之後都是百年便亡。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受漢人影響,性情遂變懦弱,失去了尚武精神。爲了穩固滿清統治的根基,避免被漢人同化,特別是不讓八旗子弟沾染漢人“以讀書應試爲能,輕弓馬荒武備”的惡習,清廷築起一千多公里的“邊牆”,設立關卡設立,禁止漢人進入。
留在東北的滿族人越來越少,而漢人又不讓進,雖有冒險闖入者,但數量不多,人口增長緩慢。封禁得較爲嚴厲的吉林、黑龍江兩省,甲午戰爭之前,人口只有六十三萬和一百萬。而且滿漢分治,矛盾重重。因而,二百餘年的封禁,致使沃野千里人煙稀少,盡由俄國操刀削割:八旗弟子頹廢無能,任憑強鄰燒殺掠搶。甲午慘敗,東北成了日俄爭搶之地,國權逐漸喪失。日俄戰後,東北更是滿目瘡痍:日俄互相峙立,瓜分掠奪南北;民力凋殘,財政經濟殘破不堪;藩籬盡撤,五萬兵丁形同虛設;土匪猖獗,形勢日益危急。
在內憂外患之時,巡警部尚書徐世昌與農工商部尚書載振,奉旨到東北考察。經兩個多月數千里路實地考察後,徐世昌向清廷提出洋洋十萬餘言的《通籌東三省全局疏》。在文疏中,徐世昌提出要在東北推行新政,以達到“富省、強兵、禦侮”目的。藉此抵制日俄對東北的侵呑,防範南方革命黨,穩定局勢,鞏固清王朝搖搖欲墜的統治,爲這個“暮色悽慘”的王朝注入新的生機。
一九○七年四月,清廷下詔:裁將軍,設行省,廢除旗民分治制。改盛京將軍爲東三省總督,任命徐世昌爲欽差大臣、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
北洋集團以袁世凱小站編練新軍起家,徐世昌與袁世凱三十年相交莫逆,結爲盟兄弟,任新軍的“總文案”。徐世昌身爲翰林,“以文修武、以軍功進身”,當過軍機大臣、兵部侍郎署兵部尚書,自然對軍隊是格外重視。東北新政之一,就是整頓軍制,編練新軍。而編練新軍,首先要解決軍隊的住宿問題。爲此,徐世昌親自在瀋陽城外選址購地,修建北大營。
北大營建成後,一直駐有重兵。最初是清朝新軍第二混成協(旅),現在駐紮的部隊是東北邊防軍第七步兵旅。
北大營南距瀋陽城不到五公里,東距一九二五年建成的東大營約十公里,西距日本人控制的南滿鐵路只有三百米。經後來擴建的的北大營呈正方形,每邊長約二千米。四周有兩米來高的土圍子圍護着,土圍子上面可以並行兩人,在土牆兩側各挖有一米深、三米寬的壕溝,夏季雨水流入溝內,形成天然護營河。
土圍牆每邊均設有一個營門,稱卡子門,設有崗哨,晝夜站崗,巡邏。南卡子門爲主營門,門外分設左右兩個崗樓,設有衛兵室,有一個排的衛兵守衛。營區內,南部爲大操場,東、西、北三面均建有營房,按連、營、團、分別佈設成方陣。在大操場邊緣和營房之間,有“馬蹄形”的林蔭路,路面寬三米,可並行四路縱隊。在南營門到大操場的大路中間設有一道影壁牆。
在營區大操場北面,有一排由三個小院組成的營房,被稱爲中院營房。七旅旅部在中間的小院,小院前有一條千米長的大路直達南門。西院是第三團的團部,東院駐着旅直屬部隊(坦克隊、重迫擊炮連、通信連、特務連、軍樂隊等)和第一團團部。
北面營房從西到東依次是第一團三營、騎兵連、汽車隊、修械所、衛生隊、彈藥庫、馬棚草垛等等。
東面營房,從南到北,依次是軍士教導隊、第二團一營、二營、三營和第二團團部。
西面營房,從南到北,依次是第三團一營、二營、三營。
大營除七旅外還有其他單位,如無線電臺、軍人工廠、各種學校、培訓班等等。人多不夠住,於是東面壕溝外修有四個營房,第一團的一營和二營駐在這裡。
第七旅曾是張學良的衛隊旅,其裝備和戰鬥力,在東北軍各旅中首屈一指。全旅兵力近七千人,擁有三個步兵團和直屬騎兵連、重迫擊炮連、通信連、特務連,另外還特別配有東北軍獨一無二的坦克隊。每個團有三個營和直屬重機槍連、迫擊炮連、平射炮連。每個營有四個連,每個連約一百五十人。全旅擁有捷克式輕機槍一百四十四挺,馬克沁重機槍三十六挺,輕迫擊炮十八門,平射炮十二門,重迫擊炮六門,擲彈筒四十八支,輕型坦克十二輛,包括捷克式步槍和衝鋒槍在內的各種槍枝五千餘枝。
七旅中上級軍官多是日本士官學校、陸軍大學、保定軍校、東北講武堂等正規的軍校畢業,下級軍官也都經過了步兵研究班、炮兵研究班、步炮兵教導隊等較爲系統的訓練學習,軍官的戰術理論素質較之其他部隊要高得多。
七旅並不以此滿足,爲了進一步增加骨幹力量,增強作戰能力,七旅自己也成立了教導隊,將全旅的軍士、上等兵選出二百多人,讓他們攜帶武器參加學習訓練。旅部的少校作戰參謀宋承治被任命爲教導隊大隊長,負責組織訓練。因爲有東北保安司令部的軍需、軍醫訓練班二百多個學員,也委託教導隊進行爲期半年的入伍軍訓。軍士和學兵一共四百多人,分四個中隊,由八名尉級軍官,分別擔任四個中隊的正副隊長。
宋承治二十五歲,中等個子,身體結實,一張略長的方臉,長得普普通通,沒有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由於出身軍人世家,他十六歲便參軍入伍,後來考入東北講武堂。宋承治在東北軍中先後當過排長、參謀、連長,打過不少硬仗。後來又考入高等軍事研究班,五月初纔回七旅任少校作戰參謀。憑他的資歷、能力、關係,升任中校營長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接到命令就職教導隊大隊長後,宋承治便帶領着二百名軍士修整宿舍,打掃環境,購置教具、教材和安排後勤。整整忙了半個月,總算一切就緒,準備明天舉行開學典禮。事前發了不少請柬,少不了有東北軍政大員要來。宋承治怕出什麼差錯,臨睡前又將要做的事檢查了一遍。一切安排妥當,他纔回到宿舍。洗漱完畢,斜躺在炕上,拿起張恨水的《春明外史》閱看。
近百萬言的《春明外史》,是鴛鴦蝴蝶派作家張恨水所作。從一九二四年起,此書在北京《世界晚報》副刊連載了五年,一時風靡北方各城市,傾倒無數男女,使張恨水一舉成名。宋承治手上這本《春明外史》,是去年才由上海世界書局結集出版的。
畢竟已經結了婚,又是軍人世家出身,幾乎可說是軍營出生,軍營長大,宋承治對市井平民的生活不熟,對這癡愛纏綿的描寫很難有什麼共鳴。才翻了幾頁,就覺得睏倦,伸腰打了一個哈欠。掏出懷錶一看,已經過十點了,便脫衣就寢。
當宋承治迷迷糊糊正要進入夢鄉,突然轟的一聲巨響傳來,他睜開雙眼,聆聽了一下,嘴上喃喃地罵道:“這些該死小鬼子,整天在搞演習,快半夜了也不停,煩不煩人。”罵罷翻了個身,繼續睡覺。可是不久,轟的一聲,一發炮彈呼嘯落在外屋會議室的西北角。炮彈沒有爆炸,卻把屋子砸了一個大洞。巨大的氣浪震得屋頂搖搖欲墜,把他從炕上震到地上。宋承治感到事情不妙,急忙爬起來,穿上衣服,拎着手槍衝出門。
宋承治跑到教導隊隊部,幾個中隊長、隊副和一些軍士也陸續趕到了,互相詢問,都不得要領,誰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宋承治抓起電話要旅部,電話不通,不知何處線斷了。他轉身命令傳命兵趕快到旅部請求指示,並派了兩名軍士到西邊偵察,瞭解一下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同時命令各中隊集合待命。
不到半個小時,派出偵察的兩名軍士回來報告說,日軍突然襲擊大營,有一小股日軍正越過西面圍牆,衝向三團三營的營房。現在營房裡亂糟糟,具體情況不明。
日軍突然襲擊!宋承治聽後感到事態嚴重,命令各中隊按順序從營房的東側繞到營房西面的壕溝裡,他準備帶軍士隊越過操場前去支援。
正在這時,傳令兵匆匆回來報告說:“是日軍在攻擊我大營,趙參謀長命令,各部隊一律不得輕舉妄動,不準還擊,原地待命。”
宋承治聽了不由一愣,心想:“現在敵人已經衝了進來,在敵人的槍炮之下怎麼能等着捱打呢?我們教導隊目前倒是沒有什麼問題,可是三團捱打也不還擊行嗎?”他問道:“旅長呢,旅長沒說什麼?”
“旅長不在大營。”傳令兵說,“趙參謀長已經打電話到他家,將情況向他報告了,聽說旅長現在已經趕到榮總參謀長那裡去了。”
“軍中豈能無帥!”宋承治心想,“這個時候旅長應該回來穩定軍心纔是呀。”
等待之中,半個小時又過去了。宋承治對幾個中隊長說:“看來情況越來越嚴重了,我帶兩個人上去看一看,你們暫時不要動,等我回來再說。”
宋承治叫了兩個熟悉的軍士,沒有走出多遠,迎面就碰上七、八個士兵慌慌張張跑着。宋承治忙攔住喝問道:“你們是哪一個部隊的,亂跑什麼?”
領頭的是一箇中尉排長,他認識宋承治,見問便氣喘吁吁地說:“我們是三團三營十連的。宋參謀,不好了,小鬼子突然向我們進攻,他們打死了西卡子門的哨兵,突破圍牆,一下子就衝進我們連的營房。弟兄們連衣服都沒有來得及穿,就被衝進來的小鬼子捅倒了好幾個。營房裡全亂了,我們只能亂跑,跑出來就行了。”
宋承治仔細一看,答話的排長穿的外衣釦子沒有扣上,光着腳丫子。幾個士兵連外衣也沒有穿,其中一個小個子兵上衣到是穿妥了,但下身只有一條褲衩。夜風一吹,小個子兵直打哆嗦,樣子十分狼狽。怪不得這個中尉排長沒有按軍規,報上自己的職務和軍銜回答問話。
“有多少敵人?”
“不知道。闖進我們連的有十幾個。”
“才十幾個你們跑什麼?”高個子軍士輕蔑地說,“全連百五、六十人,一擁而上就把他們全捉了!”
宋承治輕輕地嘆了一聲,向另一個軍士下令:“你帶這幾個弟兄回到隊裡,找幾件衣服給他們穿上。”
三
宋承治帶着高個子軍士繼續往前走。這時敵人的炮彈砸中了北院營房騎兵連的馬棚,草垛子起了火,戰馬拼命地嘶叫。只見在漫天的火光映照下,西面不斷有人影跑動。隨着爆豆般的槍聲,有人倒了下去,有人還在繼續跑,不過北面、東面和南面還沒有動靜。
宋承治想:敵人突然襲擊,三團猝不及防,情況可能不妙。特別是三團三營,敵人顯然要從他們那裡集中火力打開缺口。他們的團長營長呢?生死關頭,爲什麼死守不準還擊的命令!
“大隊長,”高個子軍士開口說,“其實敵人並不多嘛!”
是啊,敵人並不多,而且還是演習用的空包彈。可是上級不準還擊呀!一個拿刀屠夫,可以殺掉上百隻綿羊!宋承治很清楚,如果這樣繼續下去,情況會越來越糟。一旦讓敵人突進大營操場,旅部將受到直接威脅,事情恐怕就更難控制了。
宋承治到這,他向高個子軍士說:“你立即到旅部去報告趙參謀長。就說情況危急,我們教導隊已經準備好了,是不是馬上去支援。”宋承治所說支援,意思是要趙參謀長下令還擊。
高個子軍士走後,宋承治呆在原地又觀察了一會。掏出懷錶一看,已經近午夜零點了,他便轉身回到教導隊。這時教導隊的隊員們正圍着那幾個跑過來的士兵七嘴八舌地說話。
一個士兵說:“……聽到槍聲,我們全被驚醒了,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最初以爲是日軍搞演習,但見他們砸門翻牆,才知道是偷襲。小鬼子動作很快,一下就衝進營房。我們都是空着手,槍彈還鎖在庫房裡,軍官也只有幾隻手槍。小鬼子如同進了無人之地,他們不大開槍,端起槍用刺刀亂扎亂捅,好些弟兄被捅倒在炕上。一些弟兄帶着傷掙扎跑出營房,但小鬼子仍在後面追殺。一個連的弟兄,眼看着一下就倒下一、二十個人。”
那位中尉排長氣恨恨地說:“這哪象是隊伍,團長、營長、連長一個命令也沒有。敵人來了,官不管兵,兵不顧官,紛紛亂跑,只管逃命,真丟人哪!”
一個學兵說:“這太不象話了,你們七旅的官兵怎麼是這樣的呢?”
另一個士兵不服氣地說:“沒槍沒彈,怎麼管?怎麼顧?”
“有槍有彈又有什麼用?”小個子兵一邊比劃一邊說;“我們連長有槍呀,小鬼子端着刺刀向他衝去的時候,他本可以開槍的,但沒有上面的命令,他不敢開槍,怕惹禍。他轉身想跑,結果給小鬼子捅倒在地上。唉,還不知他是死是活。”
“生死關頭不敢開槍,”學兵們不可理解地搖着頭說,“這是什麼命令!”
“唉,”那位中尉排長嘆了一聲說,“兄弟啊,這就是軍人!”
聽了述說,大家氣得哇哇叫,無不義憤填膺,紛紛向宋承治嚷道:
“大隊長,難道我們不是人嗎,爲什麼讓小鬼子宰牲口一樣殺?”
“大隊長,我們是軍人哪,難道我們手中的槍是燒火棍嗎?”
“大隊長,就算我們手拿的是燒火棍,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大隊長,我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談得上保衛國家,保護老百性!”
“大隊長,下命令吧,和小鬼子拼了!”
那位中尉排長哀求道:“宋參謀,弟兄們好慘呀,快去救他們吧!”
在士兵們的強烈要求下,宋承治覺得一股股熱血直衝腦門。管他孃的,打了再說!軍士隊的軍士是全旅的佼佼者,以他們二百多人的作戰能力而言,並不亞於一個營,這點日軍算什麼!他不管不顧地就要把隊伍拉上去,替三團解圍。
剛要下命令,那位到旅部請示的高個子軍士回來了。他向宋承治報告說:“榮總參謀長打來電話,命令我們旅不準還擊,把槍收到庫房,士兵一律回到營房。”
“啊!什麼?這是什麼命令!”大家聽了大吃一驚,隨即紛紛氣憤地指責道:
“一律回到營房?回到營房坐等敵人來殺我們!”
“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我們的弟兄被敵人打死?”
“爲什麼!爲什麼讓小鬼子這樣欺負我們,難道我們的命這樣不值錢嗎?”
“敵人是在要我們的命,爲什麼不準還擊?”
“當官的可不能拿士兵的命當球玩,士兵也是爹孃生養的呀!”
“我們是人,不是牲口,不能讓人任意宰殺!”
“與其讓人宰殺,不如戰死!”
軍士都是老兵,有紀律約束,還只是在說,沒有命令不敢動。而那些沒有武器的學兵大多是學生,熱血青年,他們則比較衝動,一邊叫嚷着,一邊就要不顧一切地往前闖。
宋承治此時已經冷靜下來了:三團並不需要增援,是因爲上級有命令,不能打!他連忙厲聲喝止:“弟兄們,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樣,恨不得馬上和敵人拼個你死我活。但是,我們是軍人,要服從命令,不能亂來。上級有上級的意圖,上級現在有命令,我們就不能違抗命令。現在情況不明,違抗命令會把事情弄糟的,打亂上面的佈置和計劃。”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一個軍士氣呼呼地說,“大隊長,敵人要繳槍,要佔營房,都可以。既然上面有命令,我們服從命令,不予抵抗。但是,不可能在敵人的刺刀往自己身上扎而無動於衷呀!”
“是呀,”學兵們嘰嘰喳喳地嚷道,“就是再蠢,也不能讓敵人把自己扎死也不反抗吧!”
“就是老百姓也不會這麼蠢,何論我們是當兵的!”
“既然不準抵抗還擊,爲什麼不撤走呢?”
“對嘛,還呆在大營幹什麼,不能打就走唄!”
“這不行,”一箇中隊長反對說,“我們可以撤走,可是好多連隊正受敵人攻擊,怎麼撤呢?”
“不打又不撤,那怎麼辦呢?”
大家正在你一言,我一語爭論着,前面擔任警戒的軍士回來報告,敵人已經攻佔了三團三營的營房,正向二營的營房擴展。據說敵人有援兵趕來,北門受到了攻擊,南面大門也發現了敵人。
宋承治一聽,果然槍聲更密,而且已經是實彈。他馬上命令道:“一中隊留下一個班作警戒掩護,其餘的人全部撤回營房東面隱蔽起來。注意避開敵人的火力。”
聽到命令,大家弓着身子,順着營房的壕溝往回跑。人多音雜,引來了敵人機槍、步槍的胡亂射擊。幾個沒有經驗,姿勢稍高的學兵中流彈受了輕傷,由旁人攙扶着繼續跑。有槍的軍士氣憤不過,立即開了幾槍還擊。在宋承治的喝止下,才轉身撤退。
在營房東面又等了一陣,宋承治看看錶,已經過凌晨一點了。望着無聲伏在壕溝裡的軍士和學兵,他此刻越來越着急:看來今天難以善了,如果敵人衝過來了怎麼辦?軍士可以走,也可以打。但學兵們沒有槍,又毫無戰鬥經驗。那將會是多大的傷亡啊!
宋承治走到一中隊隊長身邊,低聲地說:“這樣不行,不打不撤不是個辦法,我要到旅部請示,你在這裡掌握好隊伍。”走了幾步,他又回頭叮囑道,“如果敵人打過來,就馬上往東退。必要時開槍還擊,靈活一點,不能白白送死。”說完就帶着傳令兵奔向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