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春四月,天氣和暖。
開往香山的公車上,擠了滿滿的一車人。其中一路上嘰嘰喳喳不停說話的那些人,是人民大學歷史系大一的學生。
也就是學生,而且是初入大學不久的學生,纔能有這等好興致,在這樣擁擠不堪的、充斥着沉悶空氣和奇怪味道的公車裡,還能如此興致盎然。
程淺面對着半開的車窗,緊抿着脣,眉輕鎖,面色有些蒼白。她的面容本就生得寡淡,膚色算較白,卻有些暗沉,眉毛淡,脣色淺,五官都像虛染的水墨畫。如此一來,就像是畫卷上抹了春雨前的雲色,帶了一層薄霧輕紗般如有若無的淡淡的愁苦。
站在她旁邊的褚非煙卻生得很美,白淨面孔,膚若凝脂,柳眉杏眼,明眸皓齒,和程淺比起來,她像是雨後的水光山色,明淨,清澈。偏偏她又是那種清淡的性情,慣常一身素衣,亦並不怎樣着意修飾。這天因爲出遊,雖然套了件明麗的翠綠色外套,一襲長過肩頭的青絲卻依舊是拿根素色髮帶鬆鬆綁了,隨意垂在身後,此外再無半分多餘的妝飾。
和那些熱熱鬧鬧說個不停的同學不同,程淺一路上幾乎沒怎麼說話。褚非煙雖時或說上幾句,卻也並不怎麼熱衷於那些話題。此時褚非煙或許是看出程淺有些難受,便問了一句:“又暈車了麼?”
程淺雖然口說“沒事”,眉頭卻還是輕鎖着。
褚非煙說:“再堅持一下,馬上到了。”
這一屆的歷史繫有三十多個學生,參加此次班級活動的有二十七個,加上班級輔導員,一共二十八個人,一輛公車沒上完,輔導員和褚非煙數人就等了下一輛,所以這輛車到站的時候,前一輛車下來的同學早已買好了票。
一衆人等在距離入口不遠的地方,吸引着那些兜售紀念品的大嬸大姐圍着他們轉悠。
門口有遊客紛至沓來。這樣春暖花開的時節,來遊山的人並不少。雖然遠不及秋高氣爽楓葉紅勝火時的遊人那麼多。
這次班級活動由兩位班長倡議,從星期一商量到星期五,最後定下香山,不過是因爲這個地方,可看景可爬山,而且距離也合適,不近不遠。
至於是不是遊香山的最佳時節,都在其次了,青春正盛的孩子們,從不拘泥。
雖說是集體活動,但進了景區之後,大家在靜宜園標誌性的幾個景點拍了合照之後,有人看景,有人拍照,有人急於去上山,很快就三人一羣、五人一夥兒地走得散開了。
褚非煙、程淺、林赫以及輔導員數人是屬於看景不拍照的那部分,所以走在了前面,早早地進了上山的路。山勢實在和緩,幾個人一邊爬山一邊還能不時地聊天。
輔導員鄭立卿乃是剛從北大畢業的博士,畢業後便到人大來任教,其實和這一屆學生是前腳後腳進的人大。他雖長得一臉斯文,又戴着副標誌性的黑框眼鏡,卻實實的是個大孩子。其實說他是個大孩子還擡舉他了,真要鬧起來,他簡直是個活寶。當然,爲了維護他如今也算是一名大學教師的身份,他在大多數時候還是會斂起性情,儘量裝得穩重些的。
往上走了一段,林赫突然說:“唉,那不是林嘉聲麼?”
幾人向上望去,果然,上面一處較開闊的地方,站在一塊石頭上正是林嘉聲。林嘉聲旁邊或坐或站的幾個人,是他們金融學院的同學。有幾個跟他同宿舍,褚非煙雖未必全能叫出名字,卻都算認識。
林嘉聲穿着一身運動服,腳上蹬着一雙耐克的新款跑步鞋,遠遠地衝下面喊:“嗨,鄭老師,爬個香山都能遇到您老人家。”一邊喊着,一邊還跳下石頭,像小紅軍看到了大部隊一樣,歡天喜地地迎了過來。
說起這“小紅軍”林嘉聲,同小小的歷史系委實還有些淵源。入學後,金融學院的迎新晚會和歷史系安排在同一晚,在學校的活動中心,金融學院財大氣粗人又多,佔了兩個大廳,又是綵帶又是氣球,佈置得華麗非常。歷史系生生被擠到走廊盡頭的一間小廳裡,佈置起來也顯得小家子氣。褚非煙他們隔着牆壁,都能聽見牆那邊金融學院的歡呼喧鬧聲。歷史系的同學在入校後第一次有了相形見絀的自卑感。
然而,晚會進行到一半,林嘉聲卻悄悄從金融學院的晚會會場溜出來,溜到了歷史系的會場裡。歷史系有一個2000級的師哥,叫顧起揚,和林嘉聲高中同校。林嘉聲通過顧起揚,很快認識了歷史系的好幾個男生,他混在後面的一個角落裡,又是叫好又是鼓掌的,十分盡興。
林嘉聲長得一副好皮囊,疏眉朗目高鼻薄脣,一笑起來陽光洋溢,引得歷史系的女生小聲議論,那男生是誰?不像是師哥啊,迎新的時候沒見過。
他當然不是師哥。過了幾天去豐臺軍訓,有一天休息時間,他跑到歷史中文檔案几個系別的軍訓片區,爬牆上樹,雖然十分小心,卻還是被某個眼尖的女生看到。於是他被教官揪下來,押送回了金融學院的片區,然後被那邊的教官生生罰得站了三個小時的軍姿,一直到大家吃了晚飯,他還在一棵樹下站着。
從那時候開始,林嘉聲那張俊秀又陽光的面孔,在整個歷史中文檔案系小小地出了名。後來大聯歡的時候,林嘉聲表演節目,他有一把好嗓子,又彈得一手不錯的吉他,自彈自唱還頗爲入耳入目。歷史系的女生在下面看得十分陶醉,林赫扯扯褚非煙的綠軍裝說:“非煙,他是不是那個,那個……?”褚非煙輕笑:“上樹太保。”
兩週後軍訓結束,再過一週入學訓話亦結束,新生纔算正式上課。“上樹太保”林嘉聲又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歷史系的專業課堂上。一個多月下來,他打着旁聽的幌子,混得歷史系像是他家一樣親,他和男生互稱哥們兒,受女生歡迎,和教中國古代史的鄭輔導員尤其關係好。到了課下,他幾乎要拉着鄭立卿稱兄道弟,據說有人還看到他和鄭立卿搭着肩膀站在教學樓後面抽菸。
林嘉聲偶爾也去文史閱覽室看書。有一天褚非煙從圖書館出來,正遇上林嘉聲也出來,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大廳,出門下臺階的時候,林嘉聲說:“嗨,聽說是你給我起的名字叫上樹太保?”褚非煙有些尷尬,艱難地解釋說:“我就隨口一說,當時不是不知道你的名字嗎?不知道誰傳出去的,也不知道怎麼傳開的。”林嘉聲卻笑笑地說:“沒關係,挺好聽的。”
褚非煙差點從臺階上摔下去。
林嘉聲聰明,大方,陽光,也不乏幽默。慢慢地,褚非煙和他成了朋友。雖然也有女生說,林嘉聲這人不踏實,有時候油嘴滑舌的,看着就靠不住。褚非煙也只付之一笑,她從不說林嘉聲的好,當然也不說他的不好。但是她覺得,他這人有時候看起來沒正沒經,實際上或許並不盡然,至少褚非煙的感覺是這樣的。
後來,大概是上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有人說,林嘉聲好像喜歡褚非煙。
褚非煙有些哭笑不得。這種事,向來是越辯解越像是在掩蓋,褚非煙只好不辯。縱有人真問到她頭上來,她也只一句話:“沒有的事。”
有一天林嘉聲在路上遇到褚非煙,只有他們兩個,林嘉聲笑說:“唉,外間傳說我喜歡你。你聽說沒有?”
那時他們已經關係很好了,好得可以隨便開玩笑,褚非煙就說:“呵,挺有想象力的。”
林嘉聲說:“你不會因此而不理我吧?”
褚非煙想了想,笑道:“安知不是喜歡你的女生故意這樣說呢?”
林嘉聲搖頭:“不會吧?”
“那麼,卻擋了你的桃花。叫人家知難而退。”
“那可未必,說不定人家偏要迎難而上。”
“那敢情好。不過,不理你也行,如果你覺得有必要。”
林嘉聲忙說:“天地良心,我覺得毫無必要。”
傳說一直在傳佈,說多了,大家也都不十分在意,就像說“鄭立卿喜歡朱茵”一樣,是平靜水面的一抹漣漪,是平淡生活裡的一點左料。而褚非煙和林嘉聲,也依舊是朋友。
不過褚非煙也並非全無煩惱。有時候她會覺得,和林嘉聲這樣受歡迎的男生做朋友,其實也不是那麼好。比如江伊涵,最近就明顯地對褚非煙帶了敵意。
當下褚非煙看到林嘉聲那張三月陽光一樣明媚的笑臉,就覺得,這孩子最近出現的頻率委實有點兒高,高得有點兒叫她頭疼。
和褚非煙的眉心微蹙不同,鄭立卿很給面子,迎着“小紅軍”露出春天般溫暖的笑容,朗朗地說:“你小子,遇上非煙就說遇上非煙,說什麼遇上我老人家。”
果然還是爲師不尊。一句話說得兩處的人都笑起來。林嘉聲在笑聲裡說道:“是,是,鄭老師教訓得是。”
一衆人笑得更興起。褚非煙雖和林嘉聲相熟,但被這樣笑,也禁不住臉有些燙,衝着鄭立卿和林赫她們直瞪眼。
褚非煙本不想到那開闊地去,卻被林赫硬拉了進去。誰知道纔在石頭上坐下,就看到“小紅軍”林嘉聲諂媚地遞了一支紅塔山給鄭立卿,鄭立卿十分受用,笑眯眯地接了。褚非煙眉頭一皺,站起身就走,走前還不忘嫌惡地對林嘉聲說:“講點社會公德,景點不準抽菸。”
林嘉聲笑着把玩着手裡的煙,朝着褚非煙的背影看了一眼,第一次見她穿那麼鮮明的顏色,林嘉聲覺得翠綠色穿在她身上挺好看。
鄭立卿說:“看看,我的學生都是帶刺兒的玫瑰。”
林嘉聲說:“她可不是玫瑰。”
褚非煙一走,程淺、林赫全跟着走了。剩下鄭立卿和林嘉聲等一衆男生,過了少時也跟了上去。
男生畢竟腿快,不一會兒就看到了褚非煙她們。然後幾個人就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時不時又擡頭喊兩嗓子:“嗨,美女們,累了麼?”“嗨,美女們,走慢點兒啊。”林嘉聲則老實不客氣,直接衝褚非煙喊:“唉,非煙,你還挺能走啊。”“唉,非煙,你們怎麼不拍照啊。”看見褚非煙走到比較陡的地方,又喊:“唉,非煙,你小心點兒。”
褚非煙也不理他。沿途有一些景點,他們一時走散了,一時又碰到一塊兒去。在玉華山
莊門口,林嘉聲直接搶過了褚非煙的書包,說:“我幫你拿着。”後面的鄭立卿他們又笑,褚非煙照舊不理會,由着他拿着去。
誰知道林嘉聲拿了書包就跟在褚非煙身邊不再離開,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在褚非煙耳邊聒噪:“欸,你怎麼這麼能走呢?我都累了。”“欸,你看這個是什麼樹?”“這個花兒呢?還挺好看的。”褚非煙小時候學過國畫,對不少花草樹木都認識,林嘉聲問,她就說給她聽,問多了,也煩了,說:“旁邊不是立着小牌子麼?自己看不就知道了?”林嘉聲乾咳兩聲,說:“嗨,嗨,那怎麼一樣呢?”雲汐說:“怎麼不一樣呢?”“我自己看的,我記不住。你告訴我的,我就都能記得。”
褚非煙懶得跟他說,回頭要叫林赫和程淺,卻不見了兩人的身影,不知落在後面哪裡了,站着等了一會兒,纔看到兩人跟着鄭立卿等一衆人,那個隊伍比方纔更龐大了一些,他們慢慢騰騰地往上走着。
林嘉聲低聲說:“嗨,別等了,你看江伊涵也在後頭呢。”
褚非煙一看,果然,江伊涵也在那羣人裡頭。走散之前,江伊涵和她們宿舍的幾個女生在一堆山石前拍照,這會兒她倒是跟得快。
褚非煙想叫林嘉聲等着江伊涵,想想林嘉聲好像也不大喜歡江伊涵,便作罷了。好歹他們算是朋友,褚非煙也不能太不夠意思。當下就說:“她在又怎麼了?”林嘉聲笑嘻嘻地說:“她話太多。”褚非煙說:“那不正好,你們兩個聊,省得聒噪別人。”
話雖這麼說,褚非煙已繼續往山上走去。她對江伊涵說不上討厭,只是也不喜歡。江伊涵聲音本就甜膩矯揉些,說起話來又費勁,一句話恨不得轉個九路十八彎,沒什麼事也能說得煞有介事。
林嘉聲自然也趕緊跟上,還一邊說着:“我也不是不拘跟誰都話多的,我就喜歡跟你聊。嘿嘿。”
林嘉聲最近是越活越回去,說起話來越發沒正形了。褚非煙說:“我說嘉聲,你也是河陰地界出來的堂堂一少公子,有追求的翩翩少年,別學得一副小混混兒腔調,有損你的大好形象。”
林嘉聲一聽就高興了,說:“你也覺得我形象還挺好的,是吧?”
褚非煙客觀地說:“還行吧。”
林嘉聲更高興:“我人也挺好的,是吧?”
褚非煙哼一聲,不理他。他就跟上去揪褚非煙的衣袖:“是吧,是吧?”
褚非煙一把甩開他:“是是是,別扯我,叫後面人看見了,又要笑。”
“你這人真是,又不是舊社會,笑笑怎麼了?”林嘉聲不滿,“就像你說的,安知不是喜歡我的女生故意在笑。”見褚非煙不說話,又說,“再說了,咱們不是好朋友麼?誰不知道?”
往上走人會少些,再走了一會兒,林嘉聲又說:“要不,乾脆咱們遂了衆願,你試試做我女朋友吧。”
褚非煙心裡猛地顫了一下,急急地又往上走了幾步,方道:“不行。”
林嘉聲本來等得極爲緊張,聽了這個迴應,心裡一下沉下去。然而他終究是林嘉聲,那失落在眼底只一瞬,就被他藏進心底去。於是他旋又轉了笑臉,說:“唉,也不怕傷我自尊。”
褚非煙說:“你要是還知道照顧你的自尊,也不會這樣信口開河滿口瘋話。”
林嘉聲說:“我要是以後不再信口開河呢?你試試做我女朋友麼?”
褚非煙一聽,林嘉聲還較上勁兒了,難不成真像傳言說的?……褚非煙心裡又一顫,忙又自己否定,怎麼可能?不可能的。
只聽林嘉聲又笑嘻嘻地說:“那你倒說說,爲什麼不行呢?”
褚非煙看他那笑模樣,也放鬆了,說:“你看,你人這樣好,我覺得能得你這樣一個朋友,也是一件幸事。若然叫友情變戀情,那便俗了,是不是?”
林嘉聲說:“嗯,聽着像是有那麼幾分道理。”他在心裡說:“我就是一俗人,又不是聖人。”可他沒說出來。說實話,他怕褚非煙不理他,那還不如叫他去死的好。
誰知身後突然傳來一句甜糯的笑語:“嘉聲,這麼着你便認了?”
褚非煙回頭,正對上江伊涵那張嬌俏的臉,當下也只有乾笑兩聲。
林嘉聲心裡則是一陣叫苦,心說怎麼被江伊涵這小妮子給聽去了。但也只好回過頭來,陪笑道:“給江美女看笑話了,嗨。你倒跟得快啊?啥時候跟上來的?”
江伊涵笑道:“你別管我啥時候跟上來的。你說如果你跟別人戀愛了,非煙會不會後悔啊?”
林嘉聲若有所思地說:“嗯,我覺得不會。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她一定替我高興。”
江伊涵又是咯咯咯的一陣笑。林嘉聲正要轉過身去繼續上山,江伊涵卻又說:“你幫我照張相吧。“
林嘉聲往上看看,在他跟江伊涵說話的時候,褚非煙已走到前頭去了。那修長的一抹身影,乾淨得如同山間的一抹輕雲。他心裡輕嘆一聲,也只好接了江伊涵的照相機,看她擺姿勢,幫她拍照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