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只帶一個僕從,跟在他身後,抱着一籃子紙錢。
墳前未立碑,李瑞逐一燒過紙錢,跪下扣頭。又跪在一座墳前喃喃低語。離得遠,風青聽不太清。
她從樹上下來,傅卿上前連忙問道:“如何?”
風青搖頭,又看着他淡淡道:“你在大理寺也有四個年頭了,怎的不去查查李瑞。”
傅卿幽幽道:“小姐讓查誰,我纔去查。說起來,若不是在吳洛山聽得修離說,我萬萬想不到,他居然是小姐的表弟。”
腳步一頓,風青忽然停住,傅卿轉過身來,道:“怎麼?”
風青淡淡道:“是了,有些事,我該告訴你。”她暗忖片刻,道:“其實,有兩個小姐。”
傅卿微微一愣,“何意?”傅卿本是疏影閣外門弟子之子,疏影閣覆滅後,他便隨母回到故地,寒窗苦讀數載,直至十四歲,與同窗好友修離赴京,又奉母之命見了一人——三清。
三清賜藥,他服下後,臉生膿瘡,奇癢難忍。三清道:“外門七舞之子,自今日回門,已護主爲任,得名‘辭卿’,駐京城爲耳目。此毒三年可自愈,你也不必憂心。”與修離相會時,因其臉面瘮人,修離贈一面具,後各奔東西。
傅卿入大理寺後,接的第一樁任務,便是打聽各大家背景,他也知道了自己主子的名字,洛韶容。
風青道:“小姐曾走火入魔,雖保下性命,可……”她指指額頭,“這兒出了問題,變成兩個人似的,一善一惡。所以,若有人上梅嶺鎮打聽打聽,對她的評價那可謂是雲泥之別。我與你說這些,與修離也有些關係。小姐發病時,曾去瞧過他。區分小姐的關鍵,只在一個問題。問她,是哪裡人。若答梅嶺鎮,則是常態,若答疏影閣,則是病態。二者雖爲一體,卻各不相干,且性情各異,與她相處的時間久了倒也好區分。”
“既然是病,爲何不療治?”傅卿瞧着風青鑽進馬車,隔着簾子聽她道:“心疾難愈,老夫人與師祖這些年來一直爲此事憂心,連小姐轉變性情的誘因都未參透。更棘手的是,小姐清醒之後完全不記得,老夫人便在小姐清醒後將事情原委告訴她。”
傅卿邊打馬邊道:“小姐若是因頭腦受創才得此怪病……你們不妨尋些東西刺激刺激小姐,興許能找到誘因。”
шωш ★Tтkǎ n ★¢O
風青啐道:“小姐瘋魔幾次,現在即便是常態,也受到了些影響,老夫人曾單獨訓話,無論如何都不能惹小姐動氣,你居然還想刺激小姐,是何居心。”
“常言道心病還得心藥醫……”話未說完,風青便道:“師祖會有法子的,你的任務,是查清鄧氏滅門案真相。”
話歸正題,傅卿分析道:“鄧氏滅門是因爲當年鄧大公子謀害太子,被皇后撞見,而後押進大理寺,在大理寺卿李瑞的逼供下,鄧大公子招了,可當年的卷宗並不在大理寺。風青,不如我們分頭行動,你去李府,我去大理寺,說不定會找到什麼線索。”
風青斂眸細想,風竹曾與她說,是“淳昔”留下線索讓小姐去查鄧家。風竹是在碧落庵前遇見“淳昔”,此時兩位住持師父相繼而死,小姐親眼目睹碧水庵住持自戕,又拿走她的匕首。在他們查匕首時,有人自首,攬下罪責。她睜眼,問道:“那頂罪之人現關在哪裡?”
“哪個頂罪……”傅卿忽然想起來,又道:“在大理寺密牢。”
風青冷冷道:“今夜,裡應外合。”
——
万俟笙悠悠轉醒,眼前是素青幔帳,鼻息間隱隱檀香,他渾身軟綿無力,睜開眼,便覺腹中空空。
一個聲音驚喜道:“万俟公子!”
而後一黑衣侍從扶起他坐穩,便有兩個丫鬟端來茶水點心,他恍神:“這是……”
殘月道:“這裡是將軍府,万俟公子先吃些東西,我去回稟少爺。”
將軍府。万俟笙大驚,他在吳洛山,正聽修離準備說些往事,怎奈睏意襲來,怎的會在將軍府!
曉風方醒來便去了莫微屋裡,殘月在屋外稟道:“少爺,万俟公子也醒了!”
未幾,莫微出來,似乎滿面愁雲,他道:“你進去,去瞧瞧曉風。”說完,便往側屋去了。
殘月聞言,連忙推門進去。只見曉風跪着,雙手撐在案上,臉色鐵青。
“曉風!”殘月撲上去鉗着他的肩,晃了晃,“曉風,你怎麼了!”
曉風耳目不識,雙眼空洞無神,脣瓣翕動。殘月將他箍着,看着他的眼睛道:“曉風,我是殘月,是你大哥啊!”
任他如何吼叫,曉風中邪似的手腳亂踢,忽然,他擡起頭,朝着殘月——吐口水。吐完還衝着他詭異的嘿嘿一笑。
殘月:……他連忙鬆開曉風,拿帕子默默擦了幾下,心道要不要去尋夫人幫忙。看他這樣子,還是去吧。
洛韶容滿手漿糊,正與丫頭們一起制祈福河燈。殘月站在門口,沒等太久,洛韶容洗淨手便出來了,她一面用帕子擦手一面問道:“這些日子,有何異常之舉?”
若說異常,殘月想了想,道:“昨兒他起身說了句話,而後又躺下了。適才屬下用早膳時,他忽然起身,要走我手裡的饅頭,咬了兩口就去少爺那兒了。其間,一句話未說。”
“少卿可醒來了?”
殘月道:“方纔醒來了,少爺已經去瞧了。”
說話間,兩人一前一後進門,只見曉風又恢復跪地撐桌的姿勢,殘月微不可聞嘆口氣。
洛韶容上前,繞着曉風瞧了一圈,又坐到案前,曉風正對着她。洛韶容伸過手去,曉風便微微張開嘴,像是在等她餵食。
“殘月,拿塊糕點來。”
殘月依言行事,到桌邊拿起一碟糖糕,走到洛韶容身側。洛韶容拿起一塊,掰碎一點,喂進曉風嘴裡。
“你可知,他這動作是何意?”洛韶容淡淡問道。
曉風這跪地等人餵食的動作,像……狗。殘月道:“曉風幼時在戰場上撿了個狗崽子,每日帶在身邊,對狗比對我還親。不過,那條狗死了很多年了……曉風不會把自己當成狗了吧?”
“他那條狗,是怎麼死的?”
“說起這事,我印象頗深。那日是廟會,曉風沒拽緊狗繩,狗甩開他跑了。一個懼狗的官家小姐見了,命手下人牽着狗繩,系在樹上,給打死了。曉風知道後,那是茶飯不思,悲痛欲絕。還暗自去打聽過那官家小姐,才知那小姐是丞相府的。因爲將軍與丞相政見不合,曉風這才作罷。”說來惋惜,那條狗忠心護主,連殘月都傷心了好些時日。
洛韶容拍掉手上的糖糕屑,微微一笑,“你試着,摸摸他的頭和下巴。”
殘月照做,摸狗似的摸曉風的腦袋。不出所料,曉風真像狗似的蹭蹭他的手,還手腳並用抱住他的大腿,就差發出一聲犬吠了。
“他還在夢裡。”洛韶容瞧着曉風在咬殘月的指尖,起身道:“既然是夢,總會醒的。你好生待他,等他在夢裡了卻遺憾,或許就醒來了。”
殘月點點頭。
万俟笙一問三不知,他鼓着腮幫子,聽着莫微問話。
“何人所傷?”
万俟笙搖搖頭。
“可打探到血靈的下落?”
万俟笙搖搖頭。
看來也問不出什麼,莫微吩咐兩個丫鬟去再送些飯菜過來,又溫言道:“你到了這裡,可別拘束,丫鬟小廝隨你差遣,想要什麼,儘管說。”
万俟笙眼眸一亮嗯了兩聲,是有所需。莫微淺淺一笑,耐心聽着。万俟笙嚥下嘴裡的食物,不好意思道:“……我想去茅房。”
莫微:……
洛韶容回屋後不再製燈,在櫃子裡翻翻找找,風竹見了,遠遠問道:“小姐,在找什麼,可要幫忙?”
“安神香。啊,找着了!”她捧起一個水青小罐兒,打開撲鼻一陣香,倒出幾粒,用帕子包好。
青塵正在擦劍,擦完自己的,又擦風竹送她的。
洛韶容走過來,笑道:“青塵,將這安神香給殘月送去。告訴他,放到香爐裡,一個時辰一丸,助曉風恢復神智。”
青塵淡淡說好。風竹瞧她一眼,偷笑。又將制好的燈給丫頭們傳看,丫頭們讚不絕口。
程子瑜從幾個丫鬟嘴裡聽說,莫微要去梅嶺鎮,不由起了心思,可又畏懼洛韶容,只好去求莫雨鶴幫忙。莫雨鶴向來不管這些事,但也指給她一個去處。
東院寂靜深幽,枯枝上疏疏落落站着幾隻麻雀。到底是見公主,程子瑜又有事相求。她在將軍府這麼幾日,也學得如何行禮,她朝着院外的小廝行了禮,“勞駕,小女求見靜寧公主。”
小廝自是聽說過她,一個小廝進去稟報,不一時,他又出來道:“姑娘請進。”
丫鬟將她引到外間,眼前是翠珠簾幔。丫鬟道:“姑娘稍坐。”而後丫鬟撩起簾幔走了進去,聽她稟道:“公主,程姑娘來了。”
話落,裡頭兩個丫鬟挑開軟帳,方纔那丫鬟將簾幔攏住。程子瑜忙亂的起身,呆立着,瞧向幾個丫鬟攙扶着的眉目深邃的女子。
南宮靜一襲素裝,未佩釵環,她打量幾眼程子瑜,笑着擡手:“請坐。”
程子瑜後知後覺跪地一拜,丫鬟笑着扶她起來,又有丫鬟端上熱茶。
“表妹有事,不妨直言。”
程子瑜訕笑道:“公……公主,聽聞表哥要前往梅嶺鎮,小妹也想隨行,可……”
聽到這裡,南宮靜全然明白,想必是她被洛韶容整怕了,請她去向洛韶容求情呢。南宮靜笑道:“表妹來找我,我理應幫忙,這樣,我梳洗過後就與姐姐說去。”
“多謝公主!”程子瑜連忙拜謝,只要有機會與表哥同行,她絕不放過。
殘月將曉風背去自己屋,瞧他蜷在地毯上,像在酣睡。殘月終於鬆口氣,莫微聽得他說完,滿眼歉意,“那日,若不是我想吃糖糕,你們也不會出去,小花也不會死。”
“少爺……”殘月悶悶道:“屬下知道,這些年來,曉風心裡很不好受。他一看到狗崽子,就會難過,屬下也想再尋一隻狗崽子給他,他怎麼也不肯要……”
二人傷神時,傳來響門聲,殘月前去開門,青塵愕了一愕,匆忙看向別處,將手裡的東西遞給他:“小姐讓送來的安神香,放香爐裡,一時辰一丸。”
殘月也微微一愣,伸手去接。他手上滿是齒痕,有幾處還破了皮,透着點血色,青塵忽然道:“手,怎麼了。”
他飛快的拿過安神香,將手藏在身後,笑道:“沒……沒事。”忽然頰上飛了兩朵紅雲,“多謝關心,我……”
“誰關心你!”青塵怒嗔,轉身逃似的飛奔而去。
留殘月在原處,呆愣半晌,莫微戲謔的聲音響起:“殘月,誰啊?”
他回過神,掩了門,道:“夫人打發青塵送安神香來。”
風竹趴在窗口偷瞄,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了。青塵走到門口,定了定神,才走進來,一個兩個瞧着她掩嘴偷笑。風竹湊過來,笑道:“我當青塵鐵面無情,這‘鐵面’,怎的也紅了?”
洛韶容也笑,風竹這張嘴,果然厲害。
青塵少見的笑了笑,捏了捏風竹的臉,“師姨,休要亂說。”
“哇,青塵,我就說嘛,多笑笑,你都不知道,你笑起來多好看!”風竹由衷讚道。可那抹笑轉瞬即逝,青塵錯身過去回了洛韶容,便又坐回去擦劍。
風竹剛坐下,青塵便道:“師姨,劍給我。”
“啊?”
青塵道:“也沒見你擦過劍,拿來,我給你擦。”
有這等好事,風竹笑眯眯拿了兩把劍過來,“小姐的劍也有些時日沒擦了,嘿嘿,難得你高興,來。”
青塵接過,便聽洛韶容笑道:“這可是我那劍修來的福氣了,青塵每日擦劍,我的劍若是有靈,只怕是羨慕死了。”
風竹也笑:“那也讓我的劍沾沾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