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音樂仍然不急不緩地流淌。
張揚驚叫一聲,手腳並用猛地將安亦推開。汗水將溼漉漉的頭髮黏在臉上,她哆嗦着蒼白的脣,斷斷續續地道,“裝神弄鬼!你以爲我會怕你嗎?”
她藉着黑暗的掩護,伸手在附近摸索。這輛車並不用來押送嫌疑犯,車椅下還堆着雜物。剛上車的時候,她還因此在心裡抱怨過幾句,沒想到此時竟然派上了用場。
手指勾了勾,金屬特有的質感讓她安下心來,“虐貓的事情,我沒有幫你,是我的不對,那時候我太小了,我也害怕啊!”
握緊後掂量了一下重量,張揚輕輕鬆了口氣,只是對安亦還存有顧慮。女生徒手打架,多多少少都會掛彩。就算她摸到了武器,誰知道安亦是否毫無準備?
更何況,那日軍訓的時候,安亦和教官打了個平手。
封閉的車門將車裡車外隔成了兩個世界,昏暗的空間、舒緩的音樂給人一種與世隔絕的錯覺,彷彿全世界,只剩下她們兩個。
安亦並未把她放在心上,看了眼窗外的街道,漫不經心地開口,“我們算是朋友吧,爲何你總是嫉恨我呢?”
她們成績差不多,吃穿差距也不大,二者人緣也差不多,甚至發生虐貓事件後,安亦已經淪落到被班級邊緣化的地步了。左右不過是十幾歲的小女生,哪來的深仇苦恨。
遮羞布被一把扯落,內心最黑暗的角落暴露在他人面前,再多的辯解也無濟於事。張揚面上浮起一個不屑的冷笑,自嘲連連,“朋友?我從未把你當朋友。要怪,就怪上天偏疼蠢人。要怪,就怪你命太好了!”
哪有什麼爲什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對安亦,早就積怨已久。
起因可能是一根好看的發繩,一次表演的機會,到後來就是完完全全的怨恨了。每次看到安亦在臺上接受大家的讚譽時,張揚都想衝上去,抓住她的頭髮狠狠捆掌:憑什麼你可以輕輕鬆鬆就獲得他人的疼愛與認可?憑什麼你永遠都那麼驕傲!
她無數次幻想過用利器劃花那張總是笑得熱烈的臉蛋,想要安亦哭,想要安亦被大家唾棄。
想要安亦失去衆人的好感,只能像只見不得光的老鼠一樣跟在她屁股後面,對她施捨的一點溫暖感動流涕。每每看到安亦像個可憐蟲一樣被人排擠,她都覺得痛快至極,彷彿出盡心中一口惡氣:憑什麼處處不如她的人能夠得到優待?她憎恨一切因愚蠢而感到幸福的人。
她羨慕因無知而快樂的人。清醒地看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與現實的不堪,反而會因爲不愚蠢而產生更多的痛楚。
何等不公!
“只有弱者纔會怨天尤人。”一面嫉妒他人的成就,一面又不肯努力,像陰暗的蛀蟲,蜷縮在發黴的舒適圈裡,通過自高自大來獲得短暫的精神慰藉。
安亦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推開車門,揚長而去。
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小雨,連綿細碎,隨着斜風飄入車中。
張揚這才感覺到一絲不安。南街算是城中村,本土村民都搬到了新城,還留在老城區的,只有寥寥無幾的外來務工人員。周圍漆黑一片,根本沒有人。奇譚高中禁止學生帶手機進學校,倫納德的手機在安亦那,安亦走了,她就和外界完全斷了聯繫。
獨自一人待在魚龍混雜的城中村,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兩個人雖然不會更安全,但是好歹能夠安慰一下自我,若是遇到歹人,她還可以把安亦推出去,自己逃跑。反覆權衡後,張揚纔開口,想要通過恐嚇留下安亦,“這麼晚了,你就不怕遇到壞人!”
無人迴應,只有那個音樂盒還在不知疲憊地運作。
張揚低低罵了一聲,所幸她身形頎長,小心翼翼地鑽過縫隙爬到前座,將那個發出聲響的音樂盒捧起來。這音樂盒做工十分精緻的,中央立着一個芭蕾舞者,緩緩隨着音樂轉動。盒上還刻着兩個字母,一閃一閃地發着紅光,一看就是那種老套的禮物。摸完整個音樂盒都沒有發現開關,她不免有些不耐煩,把它當做家裡壞了的電視劇一樣用力拍了拍,結果它非但沒有停止播放,反而更大聲了。
“安亦欺負我也罷了,連你都不順我心意!”她怒火中燒,將音樂盒猛地扔到地上,盒子滾了滾,車裡恢復寂靜。
看樣子他們一時半會也回不來,張揚確認車門都鎖好後,關了空調,蜷縮在角落,昏沉沉睡去。
無際的黑暗裡,只有寒風偶爾在窗外刮過。雨越下越大,隨着幾聲雷響,開閘了一般傾瀉而來,旁邊的大榕樹禁不住暴雨,在風中彎着腰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襪子溼透了,張揚以爲是自己冷了太久出現的幻覺,但是那黏溼的感覺太過真實,她甚至能感覺到布料粗糙的紋理。伸手一探,冰涼的雨水立刻漫過了手背。
這車居然進水了!真是老爺車!破破爛爛的!
狠狠踹了幾腳車門後,她心裡纔好受了些許。
音樂盒不知什麼時候又被啓動了,進了水後音樂卡頓,嘶啞難聽。那棵大榕樹不幸被閃電劈中,吱呀一聲,粗壯的枝幹自主幹裂開,猛地砸向警車,將警車前部壓得面目全非。
張揚剛好在彎腰脫鞋襪,玻璃渣劃過背部扎向座椅。她暗道不好,此時她正縮在縫隙裡,動彈不得,生怕自己亂動使得玻璃渣掉進來。
音樂盒咔嚓幾聲,在經歷短暫的停歇後,以不正常的速度播放着那首《玫瑰人生》。雨量變大,雷聲陣陣,不過眨眼之間,積水便從腳踝漫到了大腿,還隱隱有上升之勢。奇譚曾經有過洪水,她慌了,哆哆嗦嗦地摸索着,可是前座並沒有什麼可以讓她推開車門的工具。擋風玻璃已經被樹幹砸破,但是肯定有很多刺,她只好小心地鑽到後座,試圖從那裡出去。
開不了車門。
想起自己之前踹過車門,張揚又氣又急又害怕。好在她和安亦對峙的時候找到過一個金屬棍,趕緊掄起它打擊車門。
車嗡嗡響了兩聲,門依舊開不了。音樂越播越快,水也越進越多,張揚當機立斷爬回前座,瘋狂用棍子敲窗。雨已經漫過脖子了,只要再高一點,她就可以從小小的縫隙裡游出去。
“我纔要問你怎麼在這呢,”少年一臉不爽,蹲身拾起手機,“上班時間,你怎麼還出來溜達?派出所那麼閒?”
倫納德張了嘴,摸着腦袋看了看周圍。身後奶茶店放着懶散愜意的音樂,不遠處的商場,有小孩在坐搖搖車,跟着車一起咿呀呀地唱,“爸爸的爸爸是爺爺......”小孩母親拎着剛買的菜,見雨停了,眉開眼笑地要回家。夏日的陽光透過縫隙灑落,在窗戶投出一個個剪影。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在這,好像是出來買奶茶,”他感到有一絲詭異,卻說不清道不明,又冷着臉問少年,“你倒是風流,高考完沒人拘着你,肯定到處浪。我問你,安亦自殺,你知不知道緣故?”
少年被嚇了一跳,提起安亦,又是滿臉厭惡,頗不贊同地搖頭,“德哥。我跟你說,你查案可以,但是我和那女的真沒啥瓜葛了。”就是之前那女的糾纏了他好一陣,跟個瘋婆子一樣,讓他覺得自己之前真是瞎了眼。
見那小子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倫納德只覺得胸腔堵着一團惡氣,出不了,咽不下,只想狠狠揍他一頓。
“不是說出國玩嗎?”
少年表情頗不自然,只搪塞着道,“暫時有事。”說着,又摁亮了手機屏幕,上面的圓臉女孩笑得陽光燦爛。
倫納德不想再和他待在一起,寒暄幾句便往派出所走去。他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沒有做完,可是就是想不起來,直到他走到大門,碰見一個女孩。
尖尖臉蛋狐狸眼,正是之前那個倩麗的奶茶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