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醒來的時候,外面的陽光已經照到了窗臺上的蘭花。花瓣在陽光下有點剔透的光。
她竟然想着事情睡着了嗎?
起身,穿衣,披了件外袍就往外走。
院子裡,馥香背對着門,蹲在幾株蘭花面前,不知道在搗鼓什麼,嘴裡哼着小曲。
雁南遠遠的聽到幾句,“正月裡梅花開,哎哎呀二月裡玉蘭放,哎呀三月裡桃花滿園盡開放。四月裡薔薇花開,牡丹花兒鬥芬芳。五月五日龍船會,來船野芳浜,端陽鑼鼓輕敲,剎郎郎仔郎當……”
這小調似乎也曾聽人唱過,好像是以前在和聲署玩兒的時候。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雁南有些失神。十五六的年紀,真是好呢!
甩甩頭,將那些前塵往事擠出腦海,今兒個是怎麼了,竟想些過去的事情。揚聲喊道“馥香,來啊!”
對面的人猛然回頭,一張燦爛的笑臉。
雁南心底又是一震,這樣的笑,似乎許多年前也出現過自己的臉上。突然神色變了變,繃着臉說:“你不知道幫我準備梳洗的東西,在這裡瞎鬧什麼?”
馥香委屈的低着頭,小聲的答應:“小姐,我這就去。”
一陣風吹過,院子裡的蘭花搖曳,雁南卻像着了魔一樣,盯着它們一動不動。
馥香小心的給雁南梳頭,生怕弄疼了她又要捱罵。忍不住揣摩,今天小姐似乎心情不好,可三爺交代的事情什麼時候說呢。
吃痛的一皺眉,擡眼從鏡子裡看到馥香失神的樣子,心下有些瞭然,勾勾嘴角,雁南主動的問起:“三爺走的時候可有說什麼嗎?”
“小姐,三爺說二姑娘的事兒不好辦,讓您彆着急,多等兩天消息。”馥香趕忙將話都說了,生怕錯過什麼似的。
雁南靠近鏡子幾分,這鏡子是洋貨,能將人的樣子照得清清楚楚,可不多見。記得當初三爺讓人送來的時候,可是笑着說,爲了搏美人一笑,他都快趕上週幽王了。忽的露出一笑,都說她這笑最媚惑人,她怎麼不覺得,反倒總覺得不像是人笑的樣子。從鏡子看着馥香微微發抖的樣子,那笑越發的濃烈了。
“就這事兒,有那麼難開口嗎?雖然我脾氣不好,可也不會無緣無故的責罰你,你都跟了我兩三個月了,還怕什麼?以後有事就說,別藏着掖着,那樣我更討厭。”
“是,小姐,馥香記下了。”也不知爲什麼,她每次見到小姐直勾勾看着她笑的眼神,就是害怕。可這些她可不敢說。
“行了,就這樣吧,反正晚上登臺時還要拆。去叫他們準備轎子吧。”
“小姐,廚房裡燉着湯呢,三爺叮囑一定要您喝了再出門。”
雁南好笑的看着馥香,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淡淡的瞥了一眼,輕聲說:“記清楚你是誰的丫頭,想好了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這個兒,我只提醒你一次。”
馥香打了個哆嗦,這屋子她總覺得陰冷冷的。
鴻盛茶館的劉掌櫃早早的就等在了門口,遠遠的還沒瞧見那頂青墨色的小轎,似乎已經聽到了風中傳來的鈴聲。她快到了啊,只有她的轎子上掛了成串的風鈴。動了動臉上幾乎要堆到一起的肉團,硬是擠出一絲諂媚的笑,這就奔了過去。
“雁老闆,您今兒來的可真早。要不是您早派人來吩咐一聲,我這不就怠慢了嘛!”
只聽見一陣“咯、咯、咯……”的嬌笑,一隻玉手從較簾子裡探出來,挑了一角起來,雁南那張精雕玉琢的臉露了出來。不登臺的時候,她總是半點脂粉不擦,素顏的一張天然雕琢的玉容,美的讓人心癢癢。
“那感情是我的不是了,劉掌櫃。”嬌滴滴的聲音,跟家中的冷淡簡直判若兩人。
劉掌櫃抽了自己一嘴巴子,臉上的肉變得一顫一顫的,笑得眼睛都沒了的說:“您瞧我這張不會說話的嘴。雁老闆願意來,我大敞門兒的歡迎還來不及呢!哎,您慢點兒。”
說話間,轎子落到門口。雁南在劉掌櫃的輕扶下出來。
這架勢看得馥香直瞪眼,羨慕死了。
“劉掌櫃,今兒我是有事找我師傅,所以早了些。您忙您的,別理會我,我知道您是最怕麻煩的,可不敢給您添亂。”
三分笑,七分諷,偏她又是個打不得罵不得的小祖宗。只得陪了一張笑臉,裝沒聽懂,笑着打哈哈:“呦,雁老闆您可千萬別說這話。這三年蒙您不棄,始終在我這小茶館登臺。韓師傅在後院兒,您聽這嗓子,老當益壯呢!我不打擾您談事,有事兒您只管吩咐,只管吩咐……”
“剛還跟劉掌櫃說着呢,師傅這嗓子還是這般的好。”
這三年春熙班在鴻盛茶館搭臺唱戲,沒換過地方,索性的也就在茶館後面連了宅子住下。老班主早退了班主的位子,給了他兒子玄武,每天吊吊嗓子,訓訓徒子徒孫,倒也樂呵知足。可惜,今兒看見雁南,臉上則掛了幾分焦急。
“小南,那事……”
不等他問完,雁南就接過了話說:“師傅,我說實話,您別介意。二妹妹的事,三爺也說不好辦……您等我把話說完,只不過,三爺既然攬了,就一定會想辦法。您什麼時候聽過,有三爺辦不好的事情?只怕時間上會拖的許久,讓我過來給您打個招呼。”
從始至終,那脣角的三分笑就沒減過沒增過,像是算好了的,又像是刻在了木雕上的。
聽了這話,韓師傅心稍稍定了幾分。再看看雁南臉色不太好,心底又是心疼又是氣,吱唔的說:“又要你在三爺面前兒受委屈了。這些年多虧了……”
“師傅拿這話擠兌我的嗎?當年您收留我的時候,我就立了誓下去,就是這條命也沒什麼不能給的。師傅偏總愛念叨。”
韓師傅眼眶微紅,說:“我這是心疼啊!”
雁南會心一笑,三分到了五分,又送了些許到眼底,倒添了幾分生氣。說:“有師傅這句話就夠了。反正人這輩子,怎麼樣都是過。那外面吃不飽穿不暖的,滿大街都是,我如今的日子倒也算好的了。”
“好?好什麼好?我就是閉眼了,估計都後悔來京。咳咳咳……”韓師傅一口氣嗆着,咳嗽又犯了。
雁南一邊幫韓師傅捶背,一邊嬌聲說:“瞧瞧,悄悄,又咳起來了吧,叫您老心平氣和,別老動怒,您總不聽。那些老話師傅都不嫌膩嗎?我耳朵都長繭子了。”
“咳,就你,就你會這麼哄我。要是二丫頭能有你一半省心,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個地步。”韓師傅懊悔的搖頭,對他那個女兒真是傷心透了。
雁南剛想再勸,外面進來一聲音,“小南來了?”
雁南起身相迎,笑着說:“恩,來了一會兒了,大師兄剛練完功回來?”遞了香帕上去,很自然的爲他擦去滿頭大汗。
玄武安靜的站着,傻笑的看着雁南。
這一幕落到韓師傅眼中,又是一陣心疼。
飯是在這邊用的,師徒三人和和樂樂的用餐,清粥小菜都吃的香甜。
後院井邊,李嬸子拉着馥香打聽八卦,聽說昨晚上三爺又宿在雁南那邊,忍不住咂吧咂吧嘴,說:“又是二姑娘闖的禍,害得雁南姑娘去求三爺。雁南姑娘就是心好,這幾年不知道爲二姑娘兜了多少事了。”
馥香瞪大了眼睛問:“什麼意思啊!”
李嬸子左右看了看,見無人,便壓低了聲音說:“你來的時間不長,許多事情不知道。我們那個二姑娘啊,總以爲自己多了不起,不停的在外面惹事。每次事情鬧大了都是三爺出面去解決,那三爺幹嘛管她二姑娘的事?還不是雁南姑娘去求的。雁南姑娘也是個有性子的人兒,可爲了二姑娘和咱們春熙班,就這麼沒名沒份的跟着三爺……嘖嘖,你不知道,本來雁南姑娘和咱們班主是一對兒,硬是這麼被拆散的。”
“怪不得每次來,班主都很高興的樣子。”小丫頭聽着跟聽戲似的,興致越發的高了。
“那當然,雁南姑娘住到那邊,班主又不能去看她,只能每次她來的時候見上一面啊!真是作孽哦,好好的姻緣……”
“李嬸子還是這麼健談啊!”
突然出現在背後的聲音,打斷了李嬸子和馥香的談話。兩人看着笑得妖嬈嫵媚的雁南,吞吞口水,誰也沒敢再吭一聲。
“馥香,今兒早晨我說的話,看來你沒記住。回頭讓你叔母領了你回去吧,我是管不住你的。”雁南不理李嬸子,衝着馥香劈頭就是一通。
馥香大驚,跪到雁南腳邊兒,哭喊着求饒。“小姐,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您千萬別讓我叔母把我領回去啊!她會把我打死的,小姐,求您了,求您了……”
“咚、咚”的聲聲響,馥香頭磕在青石的地板上,不多時便有了點點血跡。那一聲聲的砸在雁南的心頭。這天似乎是要下雨了,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李嬸子將手在自己衣服上摸摸,上來抓住雁南的袖擺,也幫腔求饒的說:“姑娘,是我這張嘴不把門,您別怪馥香了,她也是個可憐丫頭。以後,我保證不再亂說話了。真的。”
雁南身後站的就是玄武,明明將一切看在了眼裡,也沒替她們求饒。他知道,雁南心頭是層層的痂,揭一次便是一次的血淋淋。
雁南低頭看了一眼青石地,那血的顏色像極了她中指上的鴿血紅。青紅相間,有些觸目驚心。這才輕嘆了一聲,放緩了口氣說:“馥香,這次看在李嬸子爲你求饒,就算了,不要讓我知道有下一次。還有李嬸子,你是春熙班的人,要怎樣我管不着。可我勸你,不想給春熙班和自己惹麻煩,就管好你的嘴巴。”
李嬸子忙不迭的答應。馥香也抽噎着向雁南叩頭。
雁南看看她,在她準備起身的瞬間又說:“不許起來,在這兒跪着。”也不說跪到什麼時候,總歸是說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沒看到馥香怨恨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