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要離婚嗎?離啊。”
說這話的是個男人,年紀不大,二十五六的樣子,但氣質卓然,硬是讓他有了一種和年齡不符的氣場。眉目是極其精緻的,飛眉入鬢,一雙眼多情又溫柔,只是他習慣了冷着一張臉,加上此刻心情不好,臉上全是不耐煩,他那雙多情眼無處發揮,好像淬了冰的古劍,看一眼就要人命。
馬路邊各種聲音嘈雜得不行,偏偏他這句話準確無誤地扎進了薛猜猜的耳朵裡。
和聲音一起的,還有他的眼神。
薛猜猜看着自己的前夫·現任進行時藺清許,見他又用那種看單細胞生物的表情看自己,頓時怒從心頭起,即將離婚的傷感被憤怒衝得一絲不剩,“誰說不離?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去。”
今天本來就是薛猜猜約藺清許過來商量離婚事宜的,誰知道還沒有進她家,兩人就先在小區門口的馬路上吵了一架。
他倆就這樣站在大馬路上,三言兩語決定了自己婚姻的走向,倉促得一如他們當初結婚時的樣子。
薛猜猜這話說完,轉身就走,絲毫不管藺清許。他在原地站了會兒,好像才反應過來了一樣,沒好氣地盯了一眼薛猜猜的背影,本着輸人不輸陣的精神,連忙邁開步子走了上去。
當初只想秀恩愛,車牌號用的是兩人生日的排列組合,結果碰到限行,十次有八次他倆一起被限,弄得現在去民政局都只能打車。
薛猜猜站在路邊等車,心情糟糕極了。
任誰被人當成草履蟲一類的生物心情應該也好不到哪兒去,尤其這個人還不覺得他是看不起人,而是真實地覺得,她薛猜猜就是隻草履蟲。
旁邊過來一個身影,被馬路上的風一帶,她能聞到藺清許身上薄荷味兒的剃鬚水味道。
提神醒腦!
薛猜猜連忙走遠了兩步。
剛剛過來的藺清許:“……”
藺清許白了她一眼,還沒來得及偏頭,就見薛猜猜招來一輛車,拉開後面的車門坐了上去。
藺清許心中一滯:維護婚姻不見她多熱情,去離婚倒是這麼積極。
他陰着一張臉,拉開副駕駛,也坐了上去。
沒想到一向目下無塵的藺清許居然願意屈尊來跟她坐一輛車,薛猜猜嚇了一跳,隨即衝他後腦勺翻了個白眼,對司機師傅說道:“民政局。”
藺清許在後視鏡裡將她的表情收入眼底,知道自己又被她嫌棄了,感覺胸口好像被重錘錘了一下,更悶了。
車子發動,路旁街景漸次退去。薛猜猜怕自己看到藺清許又捨不得離了,故意把目光從他後腦勺移到了另一邊。
她難得理智一次,可千萬不能再隨心而爲,浪費兩人的時間。
早知道他們結婚半年就要離婚,她肯定不跟藺清許結這個婚。
可是,事情最難的,就是千金難買早知道。
她雙手捂臉,無聲長嘆:這下她媽又要罵她做事全憑一時喜好了。
但,結婚這種事情,怎麼能是一時喜好呢?
就算她平常是個萬事不縈於心的性子,但對待自己的終身大事,還是不會草率的。
她很認真地在愛藺清許,剛開始他們在同學聚會上久別重逢的時候,她也很開心,以爲和他就能長長久久地走下去。誰曾想,激情退去之後,什麼問題都顯露出來了。
與其走到窮途末路,倒不如及時止損,免得將來想起對方,恨不得把彼此掐死。
雖然現在也差不多了。
她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瞟了一眼藺清許,他也在向外面看,從薛猜猜的角度看過去,只看得到他半張線條優美的側臉。
薛猜猜自嘲地想,他肯定怕看到自己傷眼睛。
他每次都是這樣。
她沒猜錯,藺清許還真是怕見到她傷害自己的眼睛。
薛猜猜這樣的人,從小在蜜罐子里長大,一輩子沒有出過溫室,做事情從來只憑自己喜好,說她兩句她還要辯解這是“隨心而爲”,從來不會爲其他人考慮。想結婚的人是她,要離婚的人也是她。對於自幼老成持重的藺清許而言,薛猜猜這種行爲,可不就跟不負責任、沒有擔當一樣嗎?
只是……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手上那枚婚戒,有點兒頭疼。
當初他結婚的時候驚掉了一羣人的下巴,如今離婚,怕是又要再驚掉一堆吧?
不過沒關係,自從遇到薛猜猜之後,他的人生就開啓了三倍速。大半年時間,經歷了從戀愛——結婚——離婚的全部循環,照這麼下去,他很有可能在三十歲前提前退休,完成他整個人生旅程。
只是,這樣一來,倒不好跟合夥人和股東交代了。
他本來是學計算機的,25歲就博士畢業,大學那會兒已經開始和同學創業,學成回國後,公司已經在業界小有名氣,如今乘着互聯網的東風越做越大。
當初他結婚——雖說25歲是英年早婚了一些,但已婚的身份更容易讓他獲得工作夥伴和合作對象的認可,越是早結婚越是容易讓人產生好感,尤其是藺清許自己還沒有用這個身份做文章——結婚這件事情對公司、對他自己來說都是利大於弊,他就算是宣佈結婚,也沒什麼人反對。
但離婚就不一樣了……
想到要去跟合夥人和股東們解釋,藺清許就更煩躁了。
他偏頭看了一眼薛猜猜,只見她坐在駕駛室後面,將臉偏向一邊,露出一張皎潔的臉。
好像一個眼神都不願意給自己。
硬生生地在狹小的車廂內劃出一道楚河漢界。
藺清許心中沉了一下。她一刻都不想和自己待一起,好像當初和他結婚的,是別人一樣。
如今回過頭來看,從他們在高中同學會上重逢,接着不知怎麼就天雷勾動地火,一個多月閃婚,再到婚後的半年時間,整個過程跟夢一樣。
以前激情還在,沒發現這麼多不一樣,現在激情退去,才發現彼此真的不適合。
他喜靜薛猜猜喜鬧;他喜歡看書薛猜猜喜歡刷劇看綜藝;他因爲原生家庭關係很早便嚮往婚姻生活,薛猜猜卻認爲婚姻並不是必需品……
很難想象,分歧如此之多的兩個人當初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薛猜猜是海洋攝影師,年紀輕輕也是行業翹楚,婚前有房,結婚了他倆還一度因爲住誰的房子而吵架。
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拉開了他們吵架的序幕。
爲住誰的房子吵,爲東西亂扔吵,爲去哪兒吃飯吵……當然,絕大部分時候都是薛猜猜在吵,他不說話。他認爲這樣就是讓步,但即便如此,依舊吵着吵着,就吵到了離婚。
說起來,他們結婚的時候,酒席沒辦,婚紗照沒拍,蜜月旅行沒去。現在看來,全都省了。
離婚也好,離了他倆都能自由了。
看今天薛猜猜那個樣子,她應該是求之不得。
藺清許一想到薛猜猜迫不及待地想跟他拆夥,心裡的煩躁就更濃了。
憑什麼要她說了算?她想離,難道自己還想跟她繼續在一起嗎?
他絕對不是這種人!
車子不知道開了多久,薛猜猜感覺自己都睡了好長一覺,沒想到睜眼一看,發現車子還在開。
她看了一眼外面有些熟悉的街景,“師傅,你這車子沒走嗎?”
怎麼感覺過了大半天還是在這兒呢?
但仔細看又不一樣。所以說,城市規劃設計就不能偷懶,就算做不到十步一景,也不要千篇一律,很容易讓人迷路的。
“馬上就到了。”司機師父的話還帶了點兒電音,把原本心情不好的薛猜猜聽樂了:沒看出來這位師傅還有個不羈的靈魂。
他說到就到,片刻之後,車子停在路邊,薛猜猜推門出去,只看到街邊幾家小店,正想問民政局在哪兒,出租車一甩屁股,噴了薛猜猜一臉汽車尾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薛猜猜半擡着手,“師——”
算了,她自己問。
藺清許比她先下車,他正皺着眉看着路邊,薛猜猜就在離他兩米不到的地方,他硬是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薛猜猜對此習以爲常。這位爺的眼神可不是誰都能擁有的,她嘗試了半年,最終耐心告罄,不玩兒了。
當初她和藺清許在一起,如果說她是因爲面對美貌不能自持,那藺清許是因爲什麼跟她在一起?激情?
那這麼說的話,他雖然外表看起來正經得不行 ,其實……也是個激情上腦的。
男人啊……
薛猜猜暗搓搓地猜測着,見藺清許找到旁邊一家店走了進去,連忙跟了上去。
進去了才發現是家奶茶店。這裡不是商業區,奶茶店店面都很小,藺清許只給自己點了一杯,完全沒有要過問薛猜猜的意思。
薛猜猜癟了癟嘴,並不意外,給自己點了一杯,付款的時候手機網絡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用不了,幸好她還帶了幾百塊錢現金,她掏出一張,遞給了店員。
店員接過她的錢,擡起頭看了她一眼。薛猜猜沒在意,等到接到找回的錢時,她卻驚呆了。
這是什麼奶茶?居然要九十多塊錢!
她重新把這家店看了一眼,沒發現什麼特別的,只以爲這是什麼大隱隱於市的網紅店,把心裡的吃驚給按了下去。
等到入口,她立刻爲這九十多塊錢感到惋惜。
這什麼嘛,就是一杯平平無奇的奶茶啊,這麼貴!
現在的錢,真的太好賺了。
薛猜猜惋惜完畢,轉頭看向旁邊的藺清許,本來想問他找到民政局大門沒有,但是看了一下他那張高冷的臉,當即決定不把自己的熱臉貼上去,轉過頭來問店員,“民政局在這兒附近嗎?從哪兒進去啊?”
店員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了薛猜猜一眼,低下頭,“本區民政局不在這裡,你們來錯地方了。”
不在?
那剛纔個出租車司機都把他們往這兒拉?
出租車宰客這麼明目張膽嗎?她要投訴!
薛猜猜下意識地轉頭去看藺清許,只見他低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什麼。她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掏出手機打算來個定位,看看民政局究竟在什麼地方。
定位軟件半天轉不出來,薛猜猜有點兒煩躁,“怎麼這麼慢?”
奶茶店的營業員湊過來看了一下,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你這是5G網,當然慢了。現在都用8G。”
說完還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說,現在怎麼還會有年輕人用5G網絡。
“8G?”什麼玩意兒?什麼時候搞了個8G出來,她怎麼不知道?
就在薛猜猜疑惑不已的時候,她的手機傳來一陣震動,定睛一看,原來是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短信內容很長,但並不難理解,饒是如此,薛猜猜還是翻來覆去看了三遍才明白那上面在說什麼。
她舉着手機,“這這這,你收到了嗎?”
藺清許將喝空了的奶茶杯子往垃圾桶裡一扔,“出去說。”
“這,這是真的?”薛猜猜擡頭打量了一眼身邊看似熟悉實則陌生的街景,覺得相當魔幻。
“尊敬的用戶,歡迎你們來到原本時間座標的20年以後,我是本區家庭矛盾調解中心的工作人員0113,很高興爲您服務。”薛猜猜一邊念一邊齜牙咧嘴,活像牙疼一樣,“什麼玩意兒……家庭矛盾調解中心以調解夫妻、親子、父子等種種家庭矛盾爲己任,旨在幫助大家消除家庭矛盾,共建美好幸福新明天……這不就是居委會嗎?居委會管這麼寬?”
短信上說得很清楚,這個類似居委會一樣的家庭矛盾調解中心之所以會成立,是因爲經過研究發現,許多人性格出現問題是因爲原生家庭,他們這麼做就是想消弭大家性格上的問題,爭取人人都能努力向上,再也沒有家庭矛盾,大家一起和睦和諧!
至於把他們倆弄到20年以後,則是因爲他們兩個的兒子已經出現了很大的問題:目無尊長、成績倒數、性格暴躁,總之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問題少年,實在違背現在的“全民教育、全年齡教育”理念。他們兩個在這兒的目的,就是要幫助他們的兒子,考上好大學,性格變溫和,懂禮貌講文明,徹底改掉他身上的各種問題。
薛猜猜作爲一個前問題少年,看見這種“講文明、樹新風”的調調就覺得牙疼,都到了這地步了,她還不忘甩鍋藺清許,“這玩意兒你寫的吧?跟你當初上高中給學校廣播臺寫的那些一模一樣。”
藺清許不想理她,連眼皮都沒有擡起來一下,只是告訴她一個相當殘忍的真相,“短信上說,我倆兒子如今高二,到他考大學,我倆起碼還要在這兒待一年。”所以——綜合起來就是,他們不光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平行時空20年以後生活,還要提前操心起在原本時空根本就不會存在的親子關係,順便,讓原本就相看兩生厭的他們朝夕相處整整一年。
薛猜猜一聽,立刻絕望得說不出話來:這是什麼兒子,這就是個胎盤吧?
藺清許抿着脣沒有說話。
事實上,從剛剛到這兒來他就發現不對了。
在他們的時代,城市化進程非常快,但隨之而來的就是進程放緩。像之前那樣,以摧枯拉朽的架勢改變整個城市面貌的,二十年之內絕不可能再發生。所以他一下車就看出來,這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其實就是他們家附近。只是他生性穩重,就算髮現了不對,在沒有確定之前也不會說出來,等到家庭矛盾調解中心的短信一來,正好,把他們心裡的疑惑解了個七七八八。
薛猜猜舉着手機,繼續念後面的注意事項:“鑑於二位並非本時空的人,請儘量避開在原本時空就認識的人,以免引起時空動盪,改變他人命運。”她猛地放下手機,“什麼意思?”
藺清許總算是大發慈悲,願意跟她解釋了,“意思就是,我們不能以父母的身份去他身邊,更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我們的身份,也不能去找我們的親人朋友。”
這是20年以後,萬一因爲他們的到來,無意中改變了什麼,引起蝴蝶效應,整個世界都會亂套。
好吧,藺清許的話,她聽明白了。
這算什麼?極限求生嗎?
薛猜猜揉了揉臉,感覺世界崩塌就在眼前,“那這上面這句,‘考慮到當事人來自別的時空,乘坐時空器時已經做出預防,原時空時間流速倍速低於本時空’的意思就是,我們在這裡呆一年,我們那邊其實不是沒到一年?”
藺清許不置可否。
薛猜猜又問,“那這個時空器又是什麼玩意兒?它又做了什麼預防?”
她想起那輛出租車,頓時有些無語,“該不會就是那輛出租車吧?那他們這個調解中心,還挺能僞裝的!”
早知道,剛纔她就換一輛。
藺清許看穿了她那點兒想法,打破她的幻想,“別想多了,他們既然已經決定帶我們過來,肯定有的是辦法讓我們坐上那輛車的。”
他說完,心裡升起一絲怪異。
這個什麼矛盾調解中心,怎麼就清楚,他們今天剛好沒車?調查得這麼細,連他們被限行都考慮進去了嗎?所以,這就是二十年後的智能化特色?
薛猜猜無語凝噎,環視了一圈兒空無一人、隨處可見智能機器的街角,“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Www☢ tt kan☢ c o
她話音一落,藺清許就轉過頭看向她。
薛猜猜被他看得渾身發毛,“乾乾幹,幹什麼?”
她聯想起這個人往日的惡劣,趕緊把話說在前面,“藺清許你放心,既然我們都打算離婚了,我也不會巴着你不放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任務我會做,咱們到時候見。”
她說完,轉身就朝不遠處的酒店走去。藺清許在她背後,冷哼一聲,別過頭不想看她。
果然,過了不到十分鐘,薛猜猜就再次從酒店裡出來了。
這次,她好像霜打了的茄子,再也不復之前的趾高氣昂。
薛猜猜能屈能伸,十分忍辱負重,對藺清許溫言問道,“你,你打算去哪兒?”
藺清許那張清雋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譏誚,“不是大路朝天嗎?你問我幹什麼?我們都各走一邊了。”
薛猜猜:“……”
藺清許這個人,小氣又毒舌,跟他離婚,就是及時止損!
奈何形勢比人強,剛纔還頭鐵的薛猜猜把到了嘴邊的髒話吞了回去,低聲說道:“那個,我就是問問嘛,這地方畢竟能見的就我們兩個人,好歹算個老鄉,我問了……我問了知道你在哪兒,有空找你敘舊唄。”
藺清許都被她逗笑了,“要不要我提醒你,我倆這次出來是打算離婚的?”
離婚夫妻,還敘什麼舊?
“你如果真的想敘,”他清凌凌的目光在薛猜猜身上一轉,瞬間就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別有用心,“反正我們以後會爲了同一個目標轉,多的是見面機會。”
薛猜猜:“……”
她嘆了口氣,沉重地說道,“本來我不想說的,但是看你不懂,只能挑明瞭。”
“這個時空,通貨膨脹程度令人髮指。”薛猜猜痛心疾首,“你一個人帶的錢未必就夠,我可以幫你分擔一部分。”
她只是出來離個婚,根本沒有帶那麼多錢好嗎?
藺清許冷笑一聲,站在一旁,繼續滿臉譏誚地看着她,就是不說話。
薛猜猜被他看得臉頰發燙,心裡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乾脆自暴自棄地說道,“行了,都是老熟人了,我也不跟你繞彎子。我錢不夠,要跟你一起住。”
她說得理直氣壯,彷彿藺清許接下來就應該跪地叩首謝恩。
他要是照做他就不是藺清許了,只見他瞥了薛猜猜一眼,轉身就走。
“你還真打算把我一個人丟下?”薛猜猜立刻炸了,這事兒他完全做得出來,“藺清許你怎麼這樣!”
藺清許懶得理她,走了幾步,沒見薛猜猜跟上,停下來轉過頭看着她。
薛猜猜見他不是真的要把自己丟下,連忙拖着箱子跟上,“我們這是去哪兒?我還沒吃飯呢,好餓……藺清許,你等等我……”
這個時代的物價高得令人髮指,薛猜猜和藺清許的5G手機不好用,只能先去換了新的,錢瞬間就少了一大筆。
等到他們找到合適的房子,交完房租,又買齊生活用品,藺清許手中的錢就不剩什麼了。
薛猜猜雙手捧臉坐在門口,習慣性地埋怨藺清許,“我早就說了叫你不要租這麼貴的房子,現在好了,我倆身上加起來的錢夠不夠用到下週都不一定。”
藺清許好日子過慣了,一點兒都不知道節約,本來以爲他手中錢夠多,但薛猜猜低估了這個時代的物價和藺清許的奢侈,一般的套房不能滿足他,藺清許硬是在一個小時內找了箇中介,搞了一套定製套房,各種條件不比五星級酒店差,還帶管家的那種。
房子不算大,但耐不住地段好,裝修精緻,加上服務周到,所以價格高昂。這樣一來,他們哪裡還有多少錢?還要去找他們兒子呢。
藺清許已經打開手提袋,開始整理行李了,聽到薛猜猜的話,他頭也不擡地就說道:“你不想住這兒沒人勸你。”
薛猜猜:“……”
算了,他有錢他是老大。
人在屋檐下,薛猜猜立刻就低頭。她認命地提着裝衣服的袋子走進來,自覺到了次臥,把簡單的行李收拾了出來。
薛猜猜收拾完東西,直起腰一看,這才發現,這套房子竟然挨着他們的高中。
也對,藺朝陽也在他們的母校上學,捱得近將來相處的機會纔多。
窗外的梧桐樹長得潑潑灑灑,一樹的葉子放肆得很,恨不得把整個天空都遮住。附近這幾條街的法國梧桐據說還是當年租界時期種下的,配合政府特意建出來的民國街景,很有味道。
薛猜猜中學時代就很喜歡在這條街溜達,她那會兒十分精力沒有一分是在學業上,成天沉迷於她那些小資情調,成績爛得慘不忍睹,偏偏她還覺得自己是反抗應試教育的先驅,沒事兒就抱着相機拍來拍去。後來如果不是發現即便是要當攝影師也必須要個本科文憑,她狠命補習了一年,高考可能就沒她什麼事兒了。
高中畢業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沒想到,如今倒叫她在另一個時空看到了二十多年以後的梧桐樹。
她從過去中收回神,凝神細聽了一下外面,沒聽到什麼動靜,加上她又沒有開燈,梧桐樹的影子立刻婆娑起來,粗粗一看,還有幾分鬼魅夾雜其中。
以前高中時期那些校園鬼話洪水一樣爭先恐後地從記憶深處涌出來,薛猜猜嚇得一個激靈,尖叫一聲,“啊——藺清許!”
“幹什麼。”門口傳來他清冷的聲音,只見他手上拎着幾個外賣盒子,站在門口,一臉平靜地看着從臥室裡跑出來的薛猜猜。
薛猜猜被他噎了個倒仰,當即一頓,不好意思告訴他自己把自己快嚇尿了,輕咳一聲, “你去哪兒了?”
藺清許莫名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彷彿在看一個智障。薛猜猜這纔想起他手上還提着外賣盒,立刻低下了頭,不想把智商表露得太明顯。
藺清許進門來,她連忙小碎步跟上,將飯盒接了過來,打開來一一擺好,慶幸地說道:“幸好二十年後的人還吃碳水,要是全部換成小藥片,我會被餓死。”
她坐下來,“讓我來嚐嚐二十年後的食物是什麼味道——”
她夾了一筷子水煮肉片,香辣刺激的食物辛香立刻充斥口腔,蛋白質和碳水帶來的滿足感瞬間讓人好像被一池熱水包裹着,熨帖又舒服。
“啊——這纔是人吃的啊!以前我吃的那些草算什麼?”薛猜猜吃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食物帶來的慰藉無與倫比,連帶着她的恐懼都消散了幾分。
藺清許在對面看了她一眼,薛猜猜話多他是知道的,現在已經發展到吃都堵不上她的嘴,他還是低估了她話多的程度。
察覺到他的目光,薛猜猜撩起眼皮,“幹嗎?”
藺清許沒吭聲,徑自拿起筷子,打開了飯盒。
知道他不會理自己,薛猜猜也不意外。她早就習慣了,這半年的時間,她就如同演了場獨角戲一樣,生氣是她,落寞是她,傷心也是她,硬生生地練就了她一番自言自語、自說自話的本事。
他不理自己,薛猜猜也不在意,掏出電話,又翻到那條短信,“藺……朝陽,還是我跟你的孩子……”
說到這裡,她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的藺清許,只見他一如既往的高冷出塵,面無表情,吃個外賣都能吃出在九重天吃花飲露的風姿。再想想長得怎麼都稱不上醜的自己,薛猜猜突然對明天即將見到的兒子充滿了期待。
“誒,藺清許,你以前幻想過我倆孩子長什麼樣嗎?”
藺清許頭也不擡,“沒有。”
薛猜猜:“……”
好吧,這個回答她猜到了。
薛猜猜不甘心,又繼續問道:“現在這麼大一個小夥子跑到你面前,省去了那些雞飛狗跳的屎尿屁時光,你就,你就沒有一種,嗯……突然之間竊取了人家革命果實的喜悅?”
藺清許:“我沒你那麼低俗。”
薛猜猜:“……”
她放下筷子,“你不懟我是不是不能活?”
藺清許也放下筷子,“我認爲我說的是實話。”
薛猜猜:“……”
行,反正這半年來,在她與藺清許的多番交鋒中,她就從來沒有贏過。
薛猜猜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理他,繼續低下頭看自己的手機,看着看着,她就發現不對勁兒了,“我們要幫那小子考個好大學……二十年後……”
她擡頭看了一眼外面被燈火點綴的高樓,聯想到今天的天氣,終於回過神來,“等等!”
她見鬼了一樣看向藺清許,“我倆,有孩子——我倆不是離婚了嗎?”
離婚了爲什麼還有孩子?
藺清許手上一頓:她總算是反應過來了。
“不是,我倆離婚了爲什麼還會有孩子?”他倆離婚了身體上還有聯繫?
不能吧?這麼敗壞的嗎?
薛猜猜感覺重新認識了一下自己。
“不行,這中間肯定搞錯了。”她絕對不可能做出跟人離婚了還跟他生孩子這種事情。
她目光漸漸變得警惕起來,藺清許被她一看,立刻覺得渾身上下爬滿了螞蟻一樣,不自然地抖了抖,“你那什麼眼神?”
薛猜猜決定先把鍋甩出去,“沒看出來啊藺清許,有些人外表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居然愛好獨特,喜歡跟前妻有勾連。”
藺清許手一頓,冷笑道,“那對面坐着的這位‘前妻進行時’別忘了,生孩子這件事,可不是我一個人能夠完成的。我也沒有隔空打牛那功夫,能讓你體外懷孕。”
薛猜猜早就猜到他會這麼說,“那你也別忘了,你的力氣比我大很多。”
敢情她不願意自己還能勉強她?
藺清許心情更加糟糕,講話也越發惡劣起來,“誰勉強誰還不一定呢。”
他這話的意思是,自己離婚了還對他戀戀不忘?
薛猜猜全身血液都往頭頂衝,“別那麼自戀行不行?我倆離都離了,誰會勉強你?”
她的話,像是一根針,狠狠地扎進藺清許的耳朵裡。他冷笑着看向薛猜猜,“我覺得,我們兩個當初既然能結婚,那對彼此必然還是滿意的,跟對方在一起,不算辱沒了自己。”
怎麼,她覺得跟自己生孩子很辱沒她?
薛猜猜知道藺清許這個人一向孤高自詡,想必是自己剛纔那句話讓他不滿意了。他不滿意又怎麼樣?難道他不滿意自己就要如他意嗎?
薛猜猜譏笑一聲,“我這不是怕耽誤你尋找第二春嗎?有個孩子跟單身可不一樣。”
“那倒不至於。我是個男人,男人的時間總比女人長一些。”藺清許眼睛也不擡,“倒是你,怕不是擔心你花期太短,離了婚找不到下家吧?”
“嘖嘖嘖,聽聽聽聽。”薛猜猜反脣相譏,“藺清許,你也是博士畢業,講話怎麼這麼沒有涵養?什麼年代了還分男女?告訴你,直男癌放在哪個年代都是要被唾棄的。”
“人家說女人是男人的學校。你這所學校沒有把我教好,也不怪我倆離婚。”
“你這樣的人,沒有誰能把你教好。自己的問題不要甩鍋到我身上。”
“離婚難道不是你提的嗎?這就成了我的問題了?呵,誰在甩鍋你心裡沒數?”
“離婚是我提的,但是你先不遵守婚姻守則的。”
“總之就是我的錯是吧?”藺清許將飯盒一收,“懶得理你。”
說完就端起飯盒打算到一邊去吃。
薛猜猜正要夾糖醋里脊,藺清許見了,一把將裝着裡脊的飯盒也收起來,“這是我買的。”
連房租都是他付的。
薛猜猜筷子上那塊裡脊肉被飯盒一絆,重新回到飯盒裡:“……小肚雞腸。”
藺清許冷笑一聲,“跟你學的。”
薛猜猜:“……”
她明天就要出去找工作!
賺到錢就搬出去,免得有朝一日他倆因爲吵架進而升級成單挑鬥毆,她控制不住砍死藺清許!
找工作迫在眉睫。
只是薛猜猜現在身無分文,藺清許很明顯又不可能借她錢讓她去買相機,加上要完成任務,她也不可能放太多精力在工作上,再從事以前的工作,就不太現實了。
至於其他的工作……她做了這麼久的攝影師,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
要方便她完成任務,還要有足夠的金錢保障她的日常生活……薛猜猜看着手賬本上列出來又被一個一個劃掉的職業,目光最終停留在了“教師”上面。
是啊,沒有什麼職業比教師更容易接近藺朝陽了。
薛猜猜瞬間豁然開朗,頓時放下心中大石,自言自語道:“其他的不會做,當個攝影老師還不行嗎?”
她以前是個學渣,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不過現在一看,好像也很順理成章?
以前她上學那會兒學校就有攝影老師,現在發展了這麼久,不可能反而還把這個科目取消了。
以她的資歷,只需要把作品調出來,想謀一份教師的職業,還不容易嗎?
薛猜猜立刻覺得,自己簡直不能更優秀!
她順勢往牀上一倒,對明天的應聘充滿了期待。
等着吧,等她明天找到工作她就搬出去,再也不受藺清許的氣了!到時候,他想吼自己都沒辦法。
彷彿看到藺清許無可奈何的樣子,薛猜猜心情大好,抱着被子翻了個身,不多時就甜美睡去。
門口的藺清許見她翻了個身就睡過去了,心裡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彆扭和妒忌。
從今天他坐上出租車開始,那股彆扭就一直沒有消失過,現在看到薛猜猜睡得毫無負擔,更是達到了頂點,讓他本來把她人事檔案給她的心情都沒了。
她怎麼能說睡就睡?
離婚這件事情,當真對她,沒有一點兒影響的嗎?
就他一個人,因爲離婚如坐鍼氈,吃不好睡不着嗎?
憑什麼?
這段婚姻,傷害的就是他一個人。
從頭到尾,婚姻對薛猜猜來說,不過是場新奇體驗,她高興了就結婚,她厭倦了就離婚了。
合着就他把這件事情當回事了?
一想到這一點,藺清許心裡就非常不平衡。他把一直拿在手裡、早就準備好的人事檔案打開,將薛猜猜的抽了出來,放在了玄關處最不起眼的一個抽屜裡。
做完這個,藺清許感覺到自己心裡好受了一點兒,安心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上,薛猜猜打開門,正好就看到站在門口的藺清許,他正在換鞋,看樣子是打算出門。見到他,薛猜猜想起他倆昨天晚上的不愉快,白了他一眼。
裝高冷麼,誰不會?
她不理藺清許,畫了個淡妝,拿着電腦出門了。走到一半纔想起,雖然眼下即將開學,也是招聘教師的時候,但她連個招呼都沒打直接過去,可以嗎?
但馬上薛猜猜就想開了:管他可不可以,先去了再說。
只是沒想到,在分管人事的副校長辦公室門口,她又遇到了藺清許。
見到他,薛猜猜不由得挑高了眉毛。看來她和藺清許還想到一塊兒去了。
倒是藺清許,看到她跟沒看到一樣,依舊把她當空氣,目光從薛猜猜頭頂上輕飄飄地掠過,用視線測量了一下他們兩個的身高差。
薛猜猜:“……”
算了,還有一年,她忍。
“你……”一箇中年男人從副校長辦公室裡出來,在門口唯二的兩個求職人員身上打量了一下,“二位都是來應聘的嗎?”
“是是是。”薛猜猜立刻點頭如搗蒜。
她昨天淨想着怎麼找工作搬出去不跟藺清許一起了,卻忘了提前跟學校聯繫。如今看來藺清許還是要比她想得多一點兒,雖然她不想承認,但也不得不承認。
“那行。”對方說道,“你們兩個一起進來吧。”
薛猜猜連忙跟上,絲毫不覺得自己蹭了藺清許的東風。
辦公室不大,他們坐下來,那個中年男人坐到桌子後面,介紹自己,“我是市三中的副校長方明亮,目前分管人事工作。我們學校每年都有大量的招聘需求,再過兩三天就要開學了,二位來得還挺是時候。”
他伸手,“可以自我介紹一下嗎?”方校長將目光投向薛猜猜,“女士優先好了。”
薛猜猜拿出電腦,“我畢業於……”
第一句話就卡殼了。
她畢業於知名美術大學這沒錯,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以她現在的年齡,她要怎麼解釋,畢業證上的時間和自己的年齡?
薛猜猜下意識地轉頭去看藺清許,他眼觀鼻子口觀心,一點兒都沒有要接收薛猜猜信號的意思。
薛猜猜想踢他,可察覺到方校長的眼神越來越疑惑,她輕咳一聲,顧不上找藺清許,急忙挽尊,“那個,這是我歷年來的作品,有攝影有繪畫。”
她說着就把筆記本往方校長面前一推,打算用實績征服對方。
方校長被筆記本一懟,眼鏡差點兒夾了鼻樑,連忙往後移動了一下身體。他一邊看着薛猜猜的作品,一邊試探地問道:“薛老師是打算應聘我們學校的攝影老師是麼?”
薛猜猜慫得不行,“美術也行。”
如此隨意的應聘者,這麼多年可能也不多見。方校長擡頭看向她,薛猜猜連忙補救,“不是,我這不是怕攝影老師教學任務太少,白拿你們的錢嘛?”
“那倒不至於。”方校長隨口說了一句,又問,“你有得過什麼業內的獎項之類的嗎?”
“有……”薛猜猜聲音越來越小,在方校長的疑惑中,硬着頭皮搖了搖頭。
有也是真的有,但每一年作品都有時間。
方校長將目光從她身上收回來,“你剛纔說你畢業於哪個學校來着?”
薛猜猜:“……”
沉默。
好吧,長久以來跟學生打交道的方校長很輕易地就領會到薛猜猜這沉默中的含義,將筆記本微笑着還給她,“抱歉薛女士,誠然你的作品很美,但我們這裡畢竟是學校,教書育人的地方,對……對學歷還是有一定要求的。”
他非常真誠地建議,“你可以嘗試一些不需要學歷的工作。”想了想,又說道:“不過比較難找。”
聽到他這話,薛猜猜立刻不幹了。
那怎麼行?
不在學校她還怎麼接近她兒子?不能接近還怎麼完成任務?不能完成任務她還那怎麼跟旁邊這個人離婚?
薛猜猜非常卑微:“那,貴校的校工呢?”
方校長臉上露出幾分爲難,“我們學校……智能化程度比較高,粗淺的工作都有機器人或者智能器具來完成。”
“噗。”身邊傳來一聲控制不住的嗤笑,薛猜猜立刻轉過頭,狠狠地瞪了一眼藺清許,等到她面對方校長的時候,立刻又換上了一副越發卑微的面孔,“那您看,我在貴校能謀到什麼職位?”
“你爲什麼非要在我們學校呢?”方校長一不留神把內心彈幕說了出來,但馬上,他考慮到面前這個人的實際情況,憑着爲人師表的責任感,非常認真地建議她,“我建議你先好好考個大學,取得一定學歷之後再找工作。”
薛猜猜:“……”
“哈哈。”藺清許實在忍不住,笑得有點兒大聲,他擡起手,“咳咳,抱歉,你們繼續。”
薛猜猜:“……你的意思是叫我回來重新上學?”
方校長誠懇地糾正她,“是掃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