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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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天兒,說冷不冷的。自有錦衣裘服的貴公子哥兒,再大的風也受得。也有那破廟中無處避身的乞兒凍死橫屍,不知什麼時候就被野狗叼去。

一條深巷中,偏門,踹出來團黑色的影子。不仔細了眼看,還以爲是團麻袋,只因那人身上穿的衣服太破。

“他大爺的,一晚都等不得!”被扔出來的人衝上去就要給門裡那狗眼看人低的家丁飛起一腳。

門“砰”地一聲關死,碰在茅小飛的鼻子上,鼻腔裡頓時涌起一股熱意,醒目的兩道紅從茅小飛人中落下。

又是一頓叫罵,只容得一個人過的窄門巋然不動,任憑茅小飛怎麼罵,始終板着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茅小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上南的天真是冷啊。呼出口的白氣,在今年尚未下過雪的冷空氣裡緩慢地升騰、散去。

想來想去,茅小飛憑着大半年前的記憶,彎腰吃力地撿起地上那點不多的東西。其中有一枝碧玉的簪子,斷成兩截。他把所有東西都用被扯開的那塊包袱布重新包好,碧玉的簪顏色翠亮,最早投入茅小飛的眼睛,他卻一直繞開。

腰彎久了,累得很。

茅小飛直起身,抹了一把汗。

才二十六的人呢,就像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兒,怪道都說人到七十古來稀。一絲涼意沾到茅小飛寬寬的額頭上,朦朧的記憶讓他忽然又彎下腰,那佝僂的身影,被窄門下兩盞隨風而舞的燈籠那點微光搖撼着,竟有些搖搖欲墜的意味。

茅小飛冷冰冰的手指終於還是碰到那碧玉簪,心說雖然斷了,總可以換點銀子,管他多少呢,好歹是有。可惜了,那些錦衣翠繞的日子,就算是一場夢,也他孃的醒得太快了。

玉簪斷口毫不留情地戳破這幹活慣了的粗役紋路糾結的掌心,那一絲絲痛算不得什麼,茅小飛連眉頭也不多蹙一下,連忙起身快步走了。

這邊廂,上南最繁華的一條街,在河邊。再冷的天,也架不住容色天香的美人在懷。

“喝喝喝,今兒高興,都算本王的。去,三兒,給外頭說一聲,今晚梨春坊所有的酒錢,都算在本王賬上。”

一旁個嫩青蔥似的小廝得令,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傳話。

一人歪在榻上,長袍下頭,竟是一條光溜溜的腿垂在榻外,他手裡一個酒壺,擡起了頭,伸長脖子,就嘴兒去接。

“爺怎麼一個人喝悶酒吶,不叫奴家伺候,奴家這心都碎了。”嬌滴滴的嗓音道是誰家姑娘,王爺的大手朝外一攬,把人牢牢往懷裡鎖住,本要碰到冷冰冰的酒壺嘴,就這麼換成了軟綿綿溫熱熱的人嘴。

事兒是前幾日發生的,整個上南城都知道,要說全了,那是去年底,南邊的外邦,叫做慶細的一個蠻族,送來一個王子,要跟北邊的上齊聯姻,求娶一人。

此事本屬平常,然則惱人之處在於,那王子要求娶的不是女子,而是上齊太|祖皇帝親自賜封的異姓王。如今□□皇帝死了早八百年,異姓王家也換了九代傳人,傳到這一輩,安陽王,喚作言寧榮,是個他太奶奶疼到心窩窩裡的寶貝兒,字慈茂。

言寧榮在上齊,也是出門橫着走的一號人物,尤其上南城,誰家也不敢惹他。都說言家的福氣享到這一輩兒,也算完了。卻爲什麼這麼說呢?只因言寧榮不喜女子,身邊的伴兒換了一個又一個,也不見他與女子相親過。言家老太太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甚至親自跪上宮中,請皇帝下令讓他戍邊,戍邊五年,言小爺除了曬黑了點兒,抱着個十三歲的馬伕,招搖過市,不僅沒收性子,反鬧得滿上南都知道,他要和個男的擱一個被窩裡,就這麼一輩子。

這也是三年前上齊皇宮一件不大不小的醜事,誰知道鬧開後,把言寧榮寵上天的當朝皇帝下了一道旨,說男女本爲天地同生,混沌造化。沒道理只准男女成親,男的和男的就不成。

於是醜事變鐵律,反開了上齊男子成親的先例。

被言家老太罰跪祖祠已經半個月沒開過葷的言寧榮,這下出來還不鬧騰,頭一件事一定是把那男媳婦領回家拜天地。

誰知過了半年,還沒半點信兒,當時上南城中已有數十人娶了男子爲妻,最先鬧出事來的安陽王卻沒絲毫動靜。

再過了半年,馬伕出城,背了特大一個包袱,城門口不讓過,非得打開看。這一看不得了,竟是足金一尊半人高的佛像。

一守衛驚道:“這不是,安陽王的人嗎?半年前安陽王還抱在馬前坐着那個……”

一時間衆人交頭接耳。

馬伕面紅耳赤,悶葫蘆似的不吭聲,只是眼圈兒發紅。

又小半個時辰,去的人回來,乜眼瞥那垂頭喪氣的馬伕,背書似的念道:“安陽王說了,既已經帶出來,就當這大半年伺候他的苦勞,賞了。”

“給我!”馬伕憤憤去抓包佛像的那匹花布。

在衆守城將驚詫懷疑的眼神裡,才十四歲的少年一步一頓地牽着一匹老馬,老馬背上一尊搖搖欲墜的佛像,從巨大的朱門裡出去,隨城外來來去去的人潮,走得沒影兒。

老守城兵閉眼抽着他的水煙,蒸雲騰霧中搖晃腦袋:“嘖嘖,年輕人喂,這年頭……”

像這樣讓人唏噓的事發生在安陽王身上,在所難免。一回二回還有人議論,三回四回連彈劾他的御史大臣都被皇帝一頓二十杖打出朱雀臺,誰也不敢再議。

更印證了坊間傳言:皇帝不就明擺着等言家斷子絕孫麼。

言寧榮是言家獨子,父親戰死,唯一的男丁,喜歡男的。

除非過了二十的坎兒,安陽王還能動女人的心思,纔可能有所轉圜。至於老太太滿上齊爲安陽王甄選王妃的事,只持續了半個月,按下不提。等到慶細的王子來求娶安陽王,言家才徹底急了,就說無論你娶個什麼,把親成了,不去南邊給人做男媳婦,什麼都好。

於是不知是向蠻族示威,還是王八對了綠豆眼,總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言寧榮,選了個毫不起眼的伙伕。

茅小飛就是這個伙伕。

擱這兒,茅小飛被趕出安陽王府,得從前幾日說起。三日前快到午膳的時候,還穿着一身體面的王夫服,閒散地坐在堂子裡喝茶,管家提醒茅小飛注意儀容的聲音都不敢比蚊子更大。

茅小飛不耐煩地擺手,派出去瞧言寧榮的家丁在日頭從頭頂西斜時總算汗流浹背地跑回來,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大聲回報:“報!王爺今兒午膳在外頭用了,叫王妃不必等了。”

這王夫是外頭的叫法,畢竟上齊人實在沒法把茅小飛這個糙漢子喊成王妃。

不過府裡頭的管家,硬是下了死命令,說茅小飛既然是讓安陽王明媒正娶,八擡大轎擡過來的,拜過天地,敬過祖宗,發誓要守三從四德,還給皇帝磕了頭,領了一本後宮中諸嬪妃傳閱的“妃子德”,理所應當被稱爲王妃。

茅小飛是沒意見,叫什麼都一樣。

反正從嫁給安陽王的第一天開始,茅小飛就知道,會有眼下的這一天。

就在那個午後,用完膳照例在遠裡樹下午睡的茅小飛,忽然被人搖醒,一肚子火還沒來得及發,就莫名其妙被人給休了。

就像他被抓壯丁選到言寧榮跟前時一樣莫名其妙,能被同一個人連耍兩次,再卑微的人,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自尊也足以將他焚盡。

眼下。

穿街走巷總算找到了一排舊籬笆,在上南城南面,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矮矮民居。這會已俱熄了燈,要不是門邊籬笆上,還掛着茅小飛上次回來掛的一個王八殼,他也認不出。

茅小飛手指頭一撥弄,王八殼飛快打了個轉,晃動中在籬笆上撞得從中斷成兩半。

“乾爹!”

剛叫了一聲,裡頭燈就亮了。

茅小飛不再叫。

片刻後,門中露出一張鬍子拉碴的臉來,黑黝黝的一張臉警惕地看了茅小飛半晌,茅小飛感覺那目光已經把他提起來,從頭到腳擰了個乾巴,免得弄髒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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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一個披衣出來的女人,斜倚在通往臥房的門框上,裡頭就一小兜兜。

“把衣服穿好!成什麼樣子!”茅小飛的乾爹一看就火了。

女人笑扭着身走過來,挨着桌坐下,將外袍攏了攏,堪堪遮住胸口,涮杯,倒出一杯茶,自己先喝了,把喝過的杯,給熊一樣的大漢倒了一杯,推到他眼皮子底下。

乾爹氣這才順了,喝了一口,算這事過去。

“算日子你也該回來了,就不知道具體是哪天,不過也是沒想到。堂堂安陽王府,休妻就讓你這個樣子回來。”

“是呀,這年頭休妻的本來就不多,就算是告到官府去,你沒有過錯,夫家要叫你出門,也要賠一大筆錢的。”女人意味深長地抿嘴笑了起來,“想不到。乾兒子,你包袱裡該不是揣着大額的銀票,外頭下雨,這也該拿出來鋪平曬曬仔細,緊着別弄花了錢莊不認賬,乾孃替你收着,這也不算什麼事。”說着女人便起身,去開茅小飛進門擱在櫃上的布包,懶洋洋的腔調帶着笑:“總歸嫁是嫁,將來還是得娶媳婦,當是本錢……”

尖尖細細的嗓音戛然而止,茅小飛剛端起茶杯喝到一半,心知要遭,趕緊把剩下半杯冷茶吞下去,嗆得直咳嗽。

“你個小王八羔子,帶着你的錢去睡吧,沒得好牀好鋪給你睡。乾爹乾孃叫得親熱,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還想借錢?趕緊找個地方投個好胎,下輩子穿金戴銀享用不盡,咱們殺豬賣肉的,伺候不起你了。”門□□娘關的就一條窄縫,四個字兒從茅小飛乾孃的伶牙俐齒間蹦出來,又擠出那扇門,兜頭就蓋在茅小飛的腦門上,把他砸個七葷八素:“王!妃!娘!娘!”

茅小飛一晚上沒吃東西,餓得坐在地上半晌,才站起來,拍了拍舊粗布袍屁股上的泥水。他打主意要不然在乾爹門外檐下湊合一晚,反正小時候也常常不讓進去。誰知道他纔有點睡意,滾燙的一盆水潑出來,那一下又是驚又是疼,等茅小飛回過神來,門早已關死。

茅小飛總算想明白了:年前言寧榮爲什麼要重複管家說過的那句,無父無母的孤兒?

管家回的那一句殷勤的,諂媚的是是,又是什麼意思。

他站起來,把斷成兩截、貨真價實的玉簪又拿出來,沒法子,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還留什麼念想,發青天白日大夢還想重當一回王妃不成?

寂靜的夜晚,兩個耳刮子抽得茅小飛眼睛裡浸滿了淚,流在臉上,也只覺得是雨。整個人都被打得通體暢快,舌尖頂了頂不知因爲冷還是疼變得麻木的腮幫,茅小飛朝着城西緩慢地走,那裡有徹夜不打烊的旅店,還有熱滾滾的羊雜湯。

從賣身進王府當伙房下人,他茅小飛什麼時候不是一窮二白,不過是把穿上的鞋重脫下,腳上的繭子又沒掉。

茅小飛把鞋脫了拎手上,光着腳比誰都走得又快又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