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漢人到來之前,馬躍的生活水平還是相當不錯的。江浙本來就是富庶之地,嘉興又是浙東著名的魚米之鄉,雖然是依靠屯田過活的衛所軍,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傍着這麼一個好地方,馬躍就算想窮也窮不下去。
海寧衛下轄乍浦、澉浦兩個衛所,而這兩個地方又正好是嘉興最大最繁華的兩處海港,光是靠着這兩處港口,就能給海寧衛帶來每年上萬兩銀子的收入。當然這些錢並不是由馬躍一個人享受,上面的大人物要打點,下面做事的人要安撫,他能收到自己囊中的銀子大概有兩三成就頂天了。
海漢人入主舟山之後,嘉興受到的直接衝擊倒並不是很大,只是有十來天的時間出現港口客流減少的情況。但從海漢組織招商會開始,大量客商涌入杭州灣,嘉興的兩處港口也成了出海客流的集散地,基本就恢復了往常的繁華。但馬躍對於這樣的狀況並不滿意,因爲他意識到舟山羣島和東海都正在脫離大明的掌控。海漢人的玩法跟以前的走私商完全不同,他們並不依賴大明官府,而且有錢有兵,也不會主動對官府低頭。
由於海漢在佔領舟山後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寧波,隔着一個杭州灣的海寧衛並沒從海漢拿到多少直接的好處,所以馬躍對於海漢的看法也就不像嚴國偉、黃濤等人那麼寬鬆友善。而且他很擔心海漢在騰出手之後會繼續清理舟山羣島北部島嶼,馬騰手底下那點人馬肯定擋不住海漢人的攻勢,到時候將會出現的損失中,可是有他馬躍的一份在裡面。
但馬躍也不是傻子,寧波的衛所軍都沒動作,就說明海漢人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何況海寧衛也沒有足夠的實力發動大規模海作戰行動。馬躍雖然對海漢人的到來憂心忡忡,但也只能暫時觀望形勢變化,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於平風等人秘密來到海寧,向他進行遊說,馬躍才似乎看到了改變局勢的希望。這三人中於平風負責軍事,郭正負責刑名訴訟,廖訓負責情報,看起來似乎是十分可靠的搭配。而馬躍手下有兵,東海上有人,由他負責具體的行動再合適不過。雙方几乎是一拍即合,很快便定下了由馬躍來組織實施於平風等人策劃的海上截殺行動。
馬躍雖然是個衛指揮使,但因爲東海近年來沒有戰事發生,在他的從業經歷中其實並沒有什麼實際的作戰經驗,對策劃和指揮大型的作戰行動也缺乏專業能力,這也正是龔十七去嘉興乍浦港輕而易舉就打聽到相關情報的一個主要原因。他雖然知道海漢人不好對付,但具體是怎麼個厲害法,他卻缺乏明確的認識。在情報蒐集方面的缺陷讓這個本來就漏洞百出的計劃早早露出了馬腳,而試圖動用已經缺乏戰鬥意志的衢山島海盜作爲對付海漢的手段,更是錯上加錯。馬躍的安排逼得衢山島島主馬騰主動去舟山島請降,同時也將他自己徹底暴露在外,只是他還尚不自知自己已經身處這種危險境地中。
馬騰送來的消息讓馬躍看到了發橫財的希望,他甚至都沒有將此事設法知會杭州的盟友一聲,便組織了一批心腹,駕着兩條改裝過的福船出了海。
按照與馬騰的約定,雙方會在衢山島西北方向的大洋山島附近碰頭會合,然後在這裡蹲守從舟山北上去往北方揚州府的目標商船。
大洋山島位於杭州灣外,距離海寧衛約莫有六十海里航程。島嶼面積約四平方公里,東北部地勢平緩,南部則峰巒相連,最高處海拔超過200米。大洋山島附近海域每年上半年有三次大黃魚漁汛,江浙沿海的漁民在那個時候都會趕往當地捕撈。大洋山島上在宋元兩代都駐有巡海官兵,只是到了明朝之後因爲東海倭寇興盛,加之朝廷施行禁海令,這裡才重新迴歸了野生狀態。
大洋山島附近島礁衆多,不少島礁上都有淡水水源,船隻在這裡不管是補給停靠還是隱藏行跡都較爲容易。而從舟山返回江淮地區的航線上,這裡也是必經之地。馬躍在出發前往目的地的時候,可是完全沒有想過這是馬騰和他的敵人聯手作下的一個圈套。
六月二十九日晨,經過了一夜航行之後,馬躍帶領的兩艘船抵達了目的地大洋山島附近海域,並且如約在島北的鑰匙嶴海邊見到了馬騰的船。不過看到馬騰只帶了一艘船來參戰,這讓馬躍略感不快,原本他是要將馬騰的人馬當做工具來使用,但眼下這種情況似乎已經倒轉過來,自己反而要在行動中打主力位置了。馬躍捉摸着先前與馬騰商量的五五分賬有點不太划算,等事後這個比例可得重新商量商量才行。
不過好在馬騰倒是會做人,馬躍還沒提這茬,馬騰自己先表明了態度,稱這次的繳獲自己可以少拿一些,畢竟勞動了指揮使大人親自出動,這不表示表示有點說不過去。
馬躍欣喜之餘,也注意到馬騰手下全是精壯漢子,看起來似乎比自己手下這些兵的精神頭足得多,心中暗暗詫異這馬騰縮在衢山島上,倒是帶出了一批精兵。他哪裡猜得到馬騰帶在身邊這些人全是海漢民團兵,根本就不是來自衢山島的海盜。錢天敦不放心讓馬騰與馬躍接頭,所以乾脆將他手下人全都換掉了。要是這馬騰不老實,跟在他身邊的幾名特種兵隨時就會出手收了他的性命。
馬躍還有些擔心目標萬一是晝夜急行,連夜過了這裡,那就根本無從攔截了。但馬騰卻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稱不會出現這種狀況:“小人早已經打聽明白了,那兩艘船明天一早從舟山定海港啓程北上,算算路程,差不多正好午飯的時候到這邊。到時候大人您負責一條船,小人負責一條船,分頭攻擊,切莫讓其溜掉便是。得手之後便直接把船駛到衢山島去,神不知鬼不覺就拿下這筆買賣了!回頭繳獲清點完畢,便將您那份送到嘉興去。”
馬躍聽得開心,不由讚道:“以前倒是沒發現你小子這麼會來事,不錯不錯。待今後逼退海漢人,將這舟山島拿回來之後,我便做個主,讓你去舟山島組持大局!”
馬騰心道你能把海漢人逼退才真是見鬼了,嘴上卻是連聲道謝,又命人送來補給,好讓馬躍的人馬能在這邊安心休整一天。馬躍也不虞有詐,與馬騰商議好海上行動的各種信號和舉措之後,便安安心心地歇下了。
當天午夜,由石迪文指揮的幾艘運兵船悄無聲息從島東側靠岸,一個連的陸軍在夜色中悄悄登上海岸,往預定地點摸黑行軍過去。
第二天清晨,昏昏欲睡的哨兵忽然發現停靠在岸邊的那艘衢山島的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了。待馬躍接到消息,慌慌忙忙來到海灘上查看情況的時候,發現不僅僅只是消失了一條船這麼簡單,就在距離岸邊不到百丈的海面上,有兩艘外形古怪的帆船正破浪而來。這兩艘船的桅杆頂上都飄着一面紅藍各半的雙色旗,馬躍正疑惑之時,已經有識貨的手下驚叫起來:“是海漢人!是海漢人!”
海漢人爲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殺出來,馬躍一時間還沒有想明白這其中的玄機。但他倒是沒有太慌亂,大聲斥責道:“慌什麼!我們是大明官軍,這裡是大明海疆,速速掌旗表明身份!”
有手下應道:“大人,這次我們出來沒有帶旗……”
馬躍這纔想起爲了確保身份不被人識破,這兩艘船可是沒有攜帶什麼可用於辨識身份的東西,不但沒有旗幟,連衆人所用的武器都全部換了,原因就是衛所軍列裝的武器上有鏨刻的官方標識。
“那也無妨,海漢人未必是衝着我們來的。”馬躍只能強撐着安慰自己,但他內心其實已經意識到海漢人會在此時此地出現可能並非巧合,事情似乎並不是那麼簡單了。
徹底打碎馬躍希望的是出現在營地後方的一支海漢軍,還專門有人拿着鐵皮喇叭喊話:“海灘上的人立刻放下武器跪地投降,否則格殺勿論!”
沒等馬躍下達命令,慌神的明軍士兵便開始涌向停在岸邊的兩艘船,那是他們離開這個島的唯一希望。之所以沒有選擇與岸上的海漢兵交鋒而直接退卻,是因爲他們都看到了這些海漢兵手中的火槍。明軍本來也裝備有類似的武器,但爲了徹底隱藏身份,這次出海之前全都換成了冷兵器。這些明軍可不是一點見識都沒有的海盜土匪,他們很清楚火槍的殺傷力,根本就不打算嘗試用血肉之軀來衝擊海漢火槍陣。
然而海上也並非理想的逃生通道,那兩艘海漢船亮出了船舷火炮,對着海邊兩艘無法動彈的帆船進行了一輪抵近炮擊。由於距離太近,有些炮彈從一側船板穿入之後,直接穿過船身內部打通了另一側的船板,四濺飛出的碎木板還擊傷了幾名剛剛跑到船邊的明軍。試圖逃生的明軍還沒上船,這船身就已經被海漢的炮火打出了幾個透明窟窿。
而岸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在僅僅進行了兩次喊話警告之後,海漢士兵就在銅哨聲的指揮之下開槍射擊了,毫無遮蔽物的海灘上頓時慘叫四起。
馬躍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心裡拼命咒罵將自己陷入死地的馬騰。到這個時候他如果還沒想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那就真是無可救藥了。當然了,即便他現在已經確定是馬騰出賣了自己,也無法改變當下被海漢民團圍剿的局面。雖然他這次帶着出海的數十名心腹手下都是軍中精英,但在當前這種局面下卻是毫無還手之力。而這裡又是海中孤島,連逃都沒地方可逃,要嘛抵抗到死,要嘛就只能束手就擒。
馬躍選擇了後者。當他發現自己帶來的兩艘船已經沒有機會駛離海岸,便果斷地選擇了投降。但當兩名海漢士兵拿着牛皮繩過來捆他的時候,他還是試圖進行最後的反抗:“本官是海寧衛指揮使馬躍,你們這些大膽狂徒,是要挑戰大明嗎?”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重重兩記槍托,一記肩頭一記後背,疼得他立刻倒在了地上。旋即就感覺一隻大腳踏在自己的背上,然後雙手被扭到背後,綁了個結實。海漢兵抓着他兩隻胳膊左右一起用力,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馬躍正待要繼續用言語捍衛自己尊嚴的時候,已經有人捏着他下巴,將一團帶着海腥味的破布塞進他口中,頓時只能嗚嗚作響說不出話來。
馬躍帶出海這隊人馬,連他自己在內共五十五人,一個都沒能逃出包圍。其中有七人在短暫的交鋒中喪生,另外還有大約十來名輕重不等的傷號。而海漢一方除了彈藥的消耗之外,並沒有出現人員傷亡,這一場仗可算是大獲全勝。
由於戰事爆發在清晨,而且僅僅盞茶時間就已經宣告結束,因此所造成的動靜也不大。雖然海漢戰船開了一輪炮,但這裡距離最近的海岸都有二十海里以上,根本就不會有人注意到。
在對明軍所乘的兩艘船進行了簡單的搜查之後,石迪文下令將它們拖離岸邊,然後鑿沉在海中。而這艘船的乘員不論死活,全部弄到海漢戰船上運走。另外還專門留下了一個排,將海岸上的作戰痕跡消除乾淨。日上三竿的時候,這裡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根本就看不出來這裡曾在兩小時前爆發過一場小規模的戰鬥。
由於馬躍出發前只對跟隨他出海的這些心腹說明了目的地和作戰目標,他和他的這幫部下現在已經不聲不響地成了無處可尋的失蹤人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