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理由:
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正好十八歲,和十四歲的自己比起來,我得到許多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所以我寫了這樣的兩個女孩,其實蓓潔也好萌子也好,都是我。
後來這篇小說得了很多獎,曾經有一個現在已經得過很多很多大獎的作家朋友對我說過一句話:饒雪漫,這篇小說影響了我一生的寫作。
那時候我們都青春年少,現在我們都過而立。
還好有文字作證,證明我們依然年輕。
萌子和我的第一次見面是因爲她耍了個不大不小的陰謀,而一向聰明的我則很不合邏輯地落人了她的陰謀之中。
事情很簡單。
那一回她寫了封傾盆大雨似的長信向我陳述了她再也不願生存於這個世界的種種原因。信的末尾頗有技巧地加上這麼一句話: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夠在死以前見你一面。
我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念高二。和別人有那麼一點點不同的是我比較喜歡寫小說。十四歲的我寫了我的第一篇小說《正值青春》並拿了一個獎,從此後寫作便成了我寄託夢想和調劑寂寞的最佳方法。
但自從我的名字被冠上了“少年作家”這一稱號以後,我就開始覺得厭倦,沒勁透了。在我的心目中,作家都有一個寬寬的智慧的額頭,清澈的眼睛裡蘊藏着歷盡滄桑的睿智,我深知自己沒有這些,我害怕別人這麼叫我,像做了賊似的心慌。
萌子的信撇開了這些來寫,只是訴說着她自己的故事,感情處理得恰到好處而又合情合理。只是在信未寫到: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夠在死以前見你一面。
我毫不懷疑地如期赴約。
老遠我就靠自己敏銳的直覺認出了萌子。很高的女孩,大擺的花裙上彩蝶亂舞,眼睛彎彎的,一臉十四歲少女特有的狡黠與嬌媚的神態。
打死我我也不信這樣的女孩會自殺。
見了我她自那邊飛奔過來,捉住我的手臂親熱而誇張地亂叫:“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哇!我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
我明白自己被騙了,無好氣地說:“我又不是時下令你們暈頭轉向的大明星,犯不着如此費盡心機。”
“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不像你的小說。”她似模似樣地批評我,見我不作聲瞪着她,隨即又放開我的手,垂下頭去委屈他說:“人家喜歡你寫的小說嘛,可我的同學們說寫給你的信你從來都不回的。”
“怎麼說你騙人也不對,以後別這樣了。”萌子鮮明而生動,極像以前的我,我在剎那問喜歡上她,不由自主地充當起姐姐的角色。
“知道知道。”她不停地點頭,像個做了錯事誠心悔改的小男孩。片刻她又重新活躍起來,急急促促地問我:“黎姐姐,快告訴我十四歲到十八歲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像你小說中一樣美一樣好?”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主動地去握她的手。慢慢地說:“這恐怕得由你自己去體會。”萌子的手乾爽而柔嫩,一握就知道是雙被寵壞了的手。
她很不滿意我的答覆,扁了扁嘴但立刻又咯咯地笑起來。我問她笑什麼,她把手往我頭上一比說:“你沒發現嗎?我比你高出許多。”說完了又是笑,青春無邪得要命。
那夭我和萌子聊了很久,她是一個多話的女孩可是絲毫不讓人覺得乏味。話題也很新鮮諸如她的語文老師戴的是假髮一點也不好看鄰居阿三養狗發了大財不拿正眼看人等等。後來又執意要送我到我家樓下,我跑到陽臺上去跟她說再見,她眯縫起眼睛對我揮手,年輕的面孔和美麗的花裙在金色夕陽的沐浴中楚楚動人。
於是我和萌子成爲朋友,一個高二,一個初二。她在我的身上找尋十八歲應有的光華和驕做,我從她的身上回味十四歲的那份純真與溫馨。相輔相成的友誼令我們快樂不已。
當然後來我就跟林沐講起萌子,講起那一次因欺騙而起的相識。林沐聽了後大笑不止,嘲弄地說:“虧你還會相信,難道你不知道你們女生喊自殺的十有八九都在唬人嗎?割脈的連毛細血管都沒割破就妄圖震動全世界爲她失聲痛哭!”
林沐這人不僅偏激而且老土,我懶得和他理論。連一個白眼都沒捨得給他。
說起林沐總覺得有好長一段故事。我們是鄰居。從小學起便是同班同學。小時候的我是個很不好惹的女孩,二年級時曾因一件小事在衆目睽睽下與兩個男生打架,一個被我抓破了臉,另一個則更慘,被我推進了教室門前髒兮兮的陰溝裡。那個更慘的人就是林沐。他爬起來後並沒有去告狀,之後也沒有采取任何的報復行動,只是一直到小學畢業,見了我都定定地繃着一張面孔,仇人樣的不言不語。
上了初中林沐一下子長得很高,人變得挺拔起來,性格也活潑了不少。當我在寫作上初展頭角的時候,林沐在數學方面的特長也漸漸的顯山露水,一連參加了好幾個與數學有關的競賽都喜滋滋地捧回來個頭獎。可是他的英語卻怎麼也學不好,讀音蹩腳且不說,語法也老是混淆不清。有一次給英語老師抽上臺去做一道很簡單的關於ontopof和onthetopof的選擇題,這頭笨驢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答案,最後竟在上面大大咧咧地寫上了一個數學的空集符號“?”,笑得全班東倒西歪。我和他卻恰恰相反,ABC怎麼變也難不倒我,數學卻一直很跛,能考上六十分就算髮揮良好了。
所以我和林沐很自然地結成“互助組”共同學習,7個男生一個女生,起初也有不少的閒言碎語。也被人在牆上寫過“××愛××不要臉”之類的話。但我們都是“臉皮較厚”的那種人,幾年下來流言誹語早已疲憊得煙消雲散,我們的友誼卻存活下來,變得十分的輕鬆與自在。
林沐自忘了小學二年級那件事以後就常說我是個好女孩,活潑開朗而又樂於助人就是不該寫小說。林沐壓根也瞧不起我寫的小說,認爲那是“吃飽了沒事幹杜撰出來騙人的東西”。至於我那幫親愛的讀者,他則更是毫不留情地稱之爲“瞎了眼的一羣。”爲此我當然並不生氣,我總想那是因爲他嫉妒我。
萌子總在我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出現在我面前。周未她將門敲得咚咚作響的時候林沐正在教我做那幾張亂七八糟的數學試卷,搞得我頭昏欲裂。萌子似救兵般從天而降,還帶來一大包香美可門的牛肉乾。這一下我很高興,有了不學習的理由,不過林沐好像更高興的樣子,看來教我數學並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我招呼萌子坐下,林沐很知趣地起身告辭,剛走到門口他突然轉過身來問萌子:“你——就是要自殺的那個?”一邊說他還一邊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嚓”的一聲。
萌子狠狠地白他一眼,轉頭罵我:“大嘴巴!”
林沐心滿意足地離開。我把萌子請進我的小屋,面對面地坐着,一人一杯茶,對牢牛肉乾大嚼。
“他是林沐?”萌子問。
“你認識?”
“你們什麼關係?”萌子似審犯人。
“同學、鄰居。”我老實巴交地回答。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萌子不信,問我:“爲什麼你不做他女朋友?”
“爲什麼我要做他女朋友?”我啼笑皆非。
“他很帥,”萌子裝出一副很神往的樣子,“我在電視上見過他,那次趣味數學題搶答,他幾乎包攬所有的題目。”
是嗎?怎麼我不知道林沐原來也這麼有名。
“我來找你是因爲我遇到一些煩惱。”萌子坐直身子,進入正題。
“陷入情網?”我故意地。
“你真老土。”她笑我,然後告訴我說事情是這樣的,她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叫智子,她一直都把她當做最知心的朋友來着。有一天智子突然提出要和她交換看日記。“我起初很高興,”萌子說,“我想知道和我一樣大的女孩心裡在想什麼,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智子是我信賴的人,所以我答應了。”可是直到今天萌子才發現自己被騙了。智子換給她那本日記是假的。
怪不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毫不精彩。而她真正的日記本是非常漂亮且高級的,還能夠上鎖,一直悄悄藏在書包裡……
“我從來沒被人這麼騙過,”萌子很傷心,像被人把什麼東西都搶走一無所有的恐慌。“黎姐姐,我要報仇,你告訴我怎麼做。”
“萌子,”我坐到她身邊去憐愛地抱住她的肩,“可是這件事你只能用寬容來處理。”
“爲什麼?”她昂起頭瞪大眼不解地看着我。
“你聽我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不是”報仇“可以挽回的,相信智子本性不壞,你的寬容遲早會讓她覺得內疚。”
“是嗎?”她懷疑。
“是的。”我說,“記住這次教訓就好,等以後你還會發現有很多事都不如你想象中那麼完美,成長總要付出代價,保持一顆寬容的愛心比什麼都重要。”
“我試試看。”萌子勉強他說。臨別時她很莊重地問我:“黎姐姐,你所說的”代價“是什麼,會不會總讓人不如意?”
“傻丫頭,”我弄弄她亂蓬蓬的短髮,“別杞人憂天,歸根到底成長是一種幸福。”
她好像很相信我的話,轉憂爲喜哼着歌曲下樓。聽着萌子輕快的腳步聲想着我剛纔對她說的話,我都不知道我該不該那樣教她我心裡是不是真的那麼想。其實我也只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啊,我也同萌子一樣期待着有人依賴有人爲我指引人生,可是所有的人都當我很成熟,包括爸爸媽媽在內,他們都看不到作品後面的我也有着一張常常張惶失措的臉。
或許,或許林沐知道。
記得那是一個初夏的清晨,薄薄的晨霧紗一樣地籠罩下來。我和林沐走在上學的路上。鳳很柔,馬路上沒有車輛駛過,空氣中只有淡淡的溼漉的清香,真的是很安諡很美妙的一個夏日之晨。我整個人覺得很輕鬆,一邊走一邊張開雙臂來對着天空,像長篇電視劇裡抒情的女主角。
林休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我:“蓓潔,你今年十八歲是不是?”
“是的。”我說。
“你知不知道你很有名?”
“知道。”
“累不累?”他突然換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語調來問這三個字,嚇了我好大一跳。
“於嗎問這個?”我笑嘻嘻地避開話題,心裡卻很狠地抽痛了一下,其實我好想說林沐我累我真的累呀,但是我說不出口,我都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說不出口。
也許,我只是害怕讓別人知道我也需要理解。
很可惜,林沐不是我想象中的白馬王子,我們截然不同毫不相關,要不我就可以擁有一個可以任意流淚的臂彎。也很可幸,林沐不是我想象中的白馬王於,像我這樣感情豐富的人,是極容易踏人誤區迷途難返的。
說到底,我很驕做也很感激擁有這份友誼,一切都純得像水晶。
暑假來得很迅速,一下子就考完了試空閒下來。由於校舍要大整修,以前雷也打不掉的暑期補習也打掉了。我收到好幾家雜誌社的來信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夏令營什麼的,可是我什麼心情也沒有。期末考試成績平平,父母隱藏着的憂鬱眼光以及即將到來的高三常讓我一想起就不由地落到手足無措的境地裡去。我原本是個飄逸灑脫的女孩,真實地擁有一個十八歲少女應有的足夠的虛榮,無數的讀者來信讚我心靈剔透不染俗塵所以寫得下輕巧透明的文字。但我終究只是個俗人,近來我總俗氣地想若考不上大學就一切都完了,我想上大學,復旦大學中文系,想得要命。
於是整個假期我都撲到數學裡去,常常半天半天地耗費在一道怎麼也弄不懂的題目裡,林沐說我像“紅了眼的賭徒”般拼命,一個很老調的形容詞,卻說得我很傷心。
“蓓潔,”他說,“你患得患失所以心力憔悴,你不還在小說中告訴別人青春是公平的一切不能操之過急嗎?”
林沐記得我小說中的話?怎麼連我自己都竟然不記得了?
“是的,”我說,“我想見萌子。”萌於讓我覺得輕鬆讓我開心愉悅,可是放假這麼久,她竟一次都沒來找過我,是不是小女孩一夜間長大了不再需要任何的幫助和安慰?我不喜歡這種被人遺忘的感覺,悵憫到極點。
“你的朋友,”林沐支吾他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在哪兒?”
“藍夢酒巴。我自那兒過見她穿着制服在門口同什麼人講話。”
“你是說萌子在酒巴做服務員!”我大驚,差點跳起來。
“利用暑假打工沒什麼不好嘛,勤工儉學不是一直都很提倡嗎?”林沐慢吞吞地說。
不,我不能接受。萌子做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去那種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藍夢”是出了名的亂絕不是什麼好場所。萌子似我過去的影子,我愛她,她就像我的親妹妹,我絕不允許她濃妝豔抹地穿梭在那樣的人羣裡,絕不允許。
我對林沐說我要去“藍夢”一趟,他問我需不需要陪,我說不要你回去多背幾個英語單詞好了。
“萌子有她自己選擇的權利,你不要太逼她。”他告誡我。我點點頭,一個人打着傘出門。晌午時分,街上行人稀少,太陽很毒,孤孤單單地射在我身上,我心裡滿是對萌子的空空失望。
走到“藍夢”我毫不猶豫地邁了進去,在菸酒的霧色和音樂的嘈雜聲中四處尋着那個和別的服務員一樣穿着黑格白底制服的十四歲的女孩子。裡面大約安了冷氣的緣故,驟冷驟熱令我的身體感到很不舒適。
“晦!”有人在背後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轉頭看正是萌子,手裡拿着空托盤甩來甩去,賊眉賊眼地看着我。
“跟我走,以後別來了。”我開門見山。
“幹嗎,黎姐姐,是不是怪我很久沒來看你,你看我現在是有工作的人了,實在脫不開身。”
“萌子!”我生氣。
“到那邊坐下再說,今天我請客,快點嘛,黎姐姐。”她一面說一面把我拉到裡面較偏僻的位子坐下,很快給我端來一杯不知叫什麼名字的冰凍飲料。
“我就知道你一定反對;所以一直不敢來告訴你,可是假期太無聊了,我想賺錢買條好裙子穿。”萌子急忙解釋。
“無聊可以看看書練練字,想穿好裙子我替你買,別做了好不好?我幾乎是求她。”
她毫不領情竟然笑起來:“怎麼你說話像我媽,幸虧我媽不知道,要不她非打死我不可!”
“你才十四歲。”我提醒她。
“噓——”她制止我,“小聲點,別讓老闆聽見。這兒的人都當我十七。”
“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烏煙瘴氣。一定要做的話爲什麼不去”東方之珠“或”藝術城“,既高雅又體面。”
“人家會要我嗎?你信不信那些地方的服務員都有大專文憑,”她嗤嗤地笑,“再說這兒薪水也滿高的。”
“萌子你讓我擔心。”我說。
“相信我,我會潔身自愛。”她對我發誓。
我知道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林沐說得對,萌子有她自己選擇的權利。我無能爲力地起身告辭,萌子送我到門外,強烈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聽見她靠在門邊低聲說:“黎姐姐,我在想也許我們的十四歲不會全然相同,社會在進步,希望你理解我。”
“我試試看。”我說,學她的口吻。l
“真的好謝謝你,有空常來看我。”萌子與我握手,仍是那雙乾爽柔嫩的手,卻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想扶持一下自己整個的人生,我很感慨。l
時代在進步,難道萌子在暗示我已經落伍?當我在自己的象牙塔裡編織我美麗的文學夢時,難道我已經錯過或誤解了許許多多正在千變萬化着的人物或事物?
回到家我立刻就翻出十四歲的日記來看,我急迫地想回憶一下那個時候的我究竟在想些什麼,但我知道不會和萌子很相同的,這一點連萌子也看到,雖然我們相差僅僅四歲。
我發現我那時的日記寫得很好,文筆優美絲毫不比如今的遜色,找遍日記我找不到一點點灰色的東西,春風得意的日子剛剛萌芽,心裡有的全是對未來彩色的希望。但是除了渴盼長大以外我沒有刻意地去追求什麼,在父母羽翼下的我希望獨立卻一直循規蹈矩地生活,和萌子比起來我是個膽小安寧的孩子頂着一頂瑰麗的花冠。依我現在的判斷力我還不知道究竟是我好還是萌子好,還是我們一樣好。
高三終於不可阻擋地來了。
開學的前一天晚上,我對爸爸媽媽宣佈說這一年我打算不寫作也不看任何的課外書了,要好好拼一下。爸媽很讚許也很高興,我明白那是他們一直想對我說的話,不如讓我先說出來更讓他們寬心一點。
到了班上我發現其實很多人都跟我一樣的,一副決一死戰的心態。好像只有林沐最鬆閒,除了見他抱本英語書看看以外並沒怎麼加緊用功,中午的時候我還發現他一個人常常跑去街上的鐳射廳看錄像或聽演唱會什麼的。
“虛心使人進步、驕做使人落後。”有一次我說他,“你不要和現實背道而馳。”
“我又沒怎麼,不是和以前一樣嗎,爲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緊張。”他很不理解。
當然,林沐和我不一樣,他數學太好,除了英語差一點,其他科也不賴,從小成績就處於居上不下的地位。而我是從來不在乎成績的,差一點也沒什麼關係,我不一樣光芒四射受人崇拜喜愛嗎?我很懊惱到現在才明白成績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它是我通向外面的世界的唯一一張通行證。
我實在是很羨慕林沐。
初三的萌子又長高了些,星期二的下午從她學校騎車到我們學校找我。當時已經放學,我在教室裡纏着地理老師問那個老也弄不清的氣流和風向。地理老師很耐心地給我講解,他是一個很喜歡學生問問題的老師,常說沒問題的學生“糟透了”。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遠離“糟透了”這個字眼。他好像很高興,夾着講義走的時候還興沖沖地鼓勵我:“黎蓓潔同學,好好幹,你一定前途無量!”
我裝出一個很感激的微笑送他走。
萌子就在這時像旋風一樣衝進來:“在校門口等你半天也等不到,還好林沐告訴我你在教室裡。”
“林沐呢?”
“在操場上打藍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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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姐姐,”萌子走到我課桌前來,“你看,這麼多這麼多!”一面說一面從兜裡掏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鈔票來放在我桌子上。拜金主義濃得很。“全是我自己賺的呢!”她輕喘着氣對我說。
我很爲萌子那一瞬間的神色心動,但我還是打擊她:“這有什麼,真是沒見過世面。”
“其實你也嫉妒我對不對?”她湊到我面前來“怎麼樣,我請你看電影?”
“恐怕不行,”我很抱歉,“我有很多事急着做。”
“你真掃興。”她不快。
“或許,星期六?”
“到那天也許就沒這種心情了,你是我敬重的朋友,我要和你一起分享快樂。”她固執。
“我已經分享到了,真的,萌子。”我哄她,“我們心靈相通,不一定非看電影不可。”
“你真掃興。”她重複。
林沐這時大汗淋漓地進來,問明緣由後“自告奮勇”地要陪萌子去電影院。結果他們就真的拋下我走了。林沐騎車,萌子搭在後面,招搖過市地駛出我的視線。
萌子一定挺失望,但也只能這樣了。我一向是個守原則的人,清楚地明白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什麼時候又不該做什麼,當我把那一大堆心愛的雜感、隨想及槁紙“咯”一聲鎖進抽屜的時候,我很佩服我自己。
然而我卻沒有發現,那段日子我自己帶給自己的壓力足以壓死一頭大象。
高三的確是十年寒窗中最爲特殊的一年,每一個很平凡的學生到了這一年便擁有一份與衆不同的心情故事,目睹着身邊的每一個細節,我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激動過。期中考試來臨前夕,莫名的沉悶恐懼和擔心時時地偷襲我的心,就這樣我放棄“原則”無可選擇地逃回了我的小說中去。用筆來抄寫或改造人生讓我覺得很安全,一切都安然無恙,我忘了我正走在高三,走在一片茫茫的雨霧裡,要麼撥雲見日要麼邁入泥濘。
林沐問我是不是又在寫什麼小說,我掩飾他說怎麼會呢學習還忙不過來呢。
“你騙人,”他說,“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要寫點什麼的時候就會長時間表情特殊眼光猶豫不定,這方面你不要太放縱自己,有時間倒不如同萌子去看場電影輕鬆一下。”
“你是說我不輕鬆?”
“何止不輕鬆,簡直沉重。”林沐望着我,“我還是習慣以前的蓓潔,一個又兇又狠時哭時笑的小瘋子”
“那時的我可以不高考,可現在的我要高考。”我有氣無力地辯解。
林沐笑了,他居然笑得出來。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很誠懇他說:“生活不是小說,蓓潔。別以爲你會重複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做那些千篇一律的悲劇主角。你很有才華,放輕鬆點前途無量。”
又一個前途無量!天知道要是我真的落榜了會怎麼樣,爸媽會怎麼想,林沐萌子怎麼想,別的那些人怎麼想,而我自己,又會怎麼想。
期中考試剛結束我就收到萌子託人帶來的信,像發電報一樣,叫我無論如何也要去她家一趟。然後附上一張地址的字條。我猜想可能是她的生日,說不定高朋滿座杯酒交加,於是又特地去禮品店包了份禮物藏在書包裡以防萬一。
一走到她家門口我就知道剛纔是自作多情了。
門開了,萌子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坐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等我。見我出現,遞過來一個很做作的微笑。
我彎腰換鞋,詫異萌子有一個如此富麗堂皇的家,只是有一些空洞的孤寂。
萌子從後面來抱住我,聲音憂鬱他說:“黎姐姐,我想恐怕我戀愛了。”
電話在這個時候驚跳起來,萌子放開我去接。我替她把大門關上,聽見她在那邊講話,聲音嗲得要命,好半天才掛掉。
“那個”恐怕“的電話?”我問她。
“不是,我爸媽的。他們去了上海,留下我一個人在家。”
“你父母做什麼工作?”
“”做生意。“萌子聳聳肩,不願多說。
環顧四周,我發現其實萌子是個要什麼就有什麼的小公主。想到她在酒吧裡可憐巴巴他說一切只是爲了一條好裙子,想到她對我哭訴腰痠背痛每天回家都要把胳膊浸到涼水裡泡上十分鐘,我難以相信。
萌子不過是個小女孩而已。
“黎姐姐,”萌子有些艱澀他說,“我剛纔說的是一一林沐。”
“林沐?!”怎可能?他和萌子不過兩三面之緣加一場電影而已。
“我想一定是愛情,簡直朝思暮想。”她苦着臉,藏也藏不住的慌亂。
這個林沐豈有此理!我回去非找他算帳不可。
“他很有知識很帥氣,”萌子接着說,“最重要的是還帶點孩子氣,我喜歡有點孩子氣的男人。”
越說越離譜,我制止她說下去。“好了,”我說。“我會替你跟林沐講清楚。”
“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請替我保密,好嗎?”萌子柔聲說。認識她這麼久,我從未見她這麼溫柔過,全然不像那個被人騙看了日記的萌子,連激動的銳氣也已忘記,完完全全迷失方向。
我心折,繼而心痛。
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從來沒感到自己那麼無能過。也不能開口勸她,一勸必然落到俗套裡去,萌子不再是小女孩,我不能夠敷衍她。
“我想我不一定是那麼傻的。”萌子將頭枕到我肩上,聲音輕得像耳語。然後我們就那麼靜靜地坐着,什麼也沒說。坐到壁鐘敲了六下,夕陽從窗口緩緩地沉落下去。一抹殘淡的微紅在房間裡跳躍,如同我們各自不同的心事。我感到萌子的淚來了又去了,堅強而早熟的女孩,在獨自完成一個艱難卻必須的心路歷程。我幻想過無數的戀愛但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也沒有發現有誰可以讓我日夜掛牽。從萌子身上傳過來的溫熱讓我隱隱約約地覺得我以前有許多想法是錯的,年少的癡情不一定就非是瘋瘋顛顛執迷不侮幼稚無知不可,萌子她們這一代與我們僅僅四五歲之差,思想卻如同前進了半個世紀。想着想着這些我驟然發現這樣的一個黃昏一生一世也不會再重來,而我的未來還很長,像歌中所唱的那樣“有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又漫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淘壑迷離吉凶未卜,高考比起來,不過是一堵跨腳可過的矮牆。
人,就是那麼奇怪,再多的訓告再好的事例也不一定能讓你學會點什麼。而你自己,卻可以在片刻間教會自己該怎樣長大。少女長成一株花,美麗動人,心地善良,卻堅強如風雨前屹立的大樹。
八點鐘的時候我和萌子開始吃一頓很豐盛可口的晚餐。除了淘米洗菜我幾乎什麼都不會。萌子卻是個絕好的廚師,手腳麻利花樣翻新,她做的糖醋排骨差點讓我連舌頭也一起吞下去。
隔着一盆騰騰冒着熱氣的湯,萌子問我:“你會不會笑話我?”
“怎麼會,我會忘了這事。”
“你是說像雁渡寒潭那麼簡單?”
“雁渡寒潭?”
“是的,風吹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是不是真的可以那麼自然地看待一些不快樂的事,我希望能快快地消化掉。”她說。
“萌子將來想做什麼?”我問。
“老師。”她出乎我意料地回答,“我要做個好老師,做我學生的好朋友,我教他們知識爲他們排憂解難,這樣就可以永遠年輕。”
我自愧不如。
曾經一直以爲自己是萌子的好姐姐,驕做地認爲自己可以告訴別人該何去何從,卻遠沒有想到反過來小女孩教給我的還要更多、更多,更多得多。
萌子送我到公共汽車站,快上車前我掏出書包裡那份禮物遞給她:“本來以爲你叫我來是你生日,所以準備了這個,不過好像一樣有用,萌子你知道嗎?你長大了。”
“黎姐姐——。”她很激動,接過禮物慾言又止。
我拍拍她,轉身跳上停下來的公車。車子一喘氣絕塵而去,把萌子路燈下的身影遠遠地拋離我的視線。
我想哭,卻沒有淚。萌子一定有一個很好的將來,好到我們想也想不到的那麼好。我再也不必爲她擔心點什麼,真的,再也不必。
下車後發現林沐在車站等我,手裡拿着一本筆記本在背,見了我他很欣喜地迎上來,“這麼晚纔回來,你爸媽很擔心,叫我來接你。”
“不必了,”我甩着書包,“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是,”林沐很認真他說,“其實我們都還是。”
我不吱聲,默默地走。
“是不是期中考沒考好?”他在我背後問。然後說:“蓓潔,我一直想你該從你的小說裡走出來,最實際的是一隻腳踏在小說裡,一隻腳踏在生活裡,你說呢?”
我站定。秋意濃濃,夜色闌珊,林沐的眼睛裡閃過許許多多我一直逃避的東西。我很相信我的第六感覺,它準確無誤萬無一失。林沐的確是有一個不爲人知的秘密,那個秘密與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你說呢?”他又溫和地問。
我點點頭。啊,沒有關係,我知道林沐他不會說的,至少在現在他一定不會說的。林沐瞭解我就如同瞭解他自己,他是一個好男孩,守口如瓶的理智爲我們的年輕平添無數的奇光異彩。
上了樓,我開門進去,林沐蟋蟋邃邃地在找他的鑰匙。
我關了門又打開,探出頭去叫他:“喂,林沐。”
“什麼?”他轉身。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雁渡寒潭?”
他一臉的疑惑。
我笑一下關上門,林沐會知道的,當一日又一日朝陽再起的時候他一定會明白的。等着我們去做的事情太多了,我們不能總是沉醉在一種輝煌或失落於一種痛苦裡。如意或不如意的種種如果可以不留痕跡,就讓它如一池飛雁已過的清潭般安寧美好,讓開朗和無所掛牽的心情陪伴我們過更全新的日子。
驀然間,我突然想起曾經對萌子說過的一句話:歸根到底成長是一種幸福。
以前我沒有把握,但現在我知道我沒有騙萌子。
至於明天是不是有很多的坎坷或不可拒絕的憂傷。
誰在乎呢?
雁渡寒潭罷了。
我們有信心在快樂裡把握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