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八點剛過,十餘匹口吐白沫的戰馬載着十餘名官兵衝進成都西門通惠門,城門頂部新安裝的大瓦數照明燈透出的光線,很快被快馬捲起的陣陣塵煙遮擋,除了鎮守城門的振字營官兵,誰也看不清馬上騎士的摸樣,奔騰戰馬發出的急促蹄聲由近而遠,最終消失在北校場方向。
靠近通惠門的城西民居,陸續亮起燈光,驚恐等待的民衆似乎從馬蹄聲中預感到什麼,一戶戶人家的大門先後打開,街坊鄰居們聚在一起緊張議論,揣測一場堪比剛剛過去的成都兵變更大的災難,很快就要降臨。
不知是有人告密,還是新軍派出監視西門的密探發現了危機,沒過多久,一隊又一隊荷槍實彈的新軍奔出南校場和東校場軍營,衝上大街,開始控制每一個街口。
由於成都最大的發電廠華西電廠於今早開始,停止向西北區以外的所有城區供電,匆匆跑上大街的新軍只能高舉火把照明,儘管火把數量衆多,仍然無法避免頻頻發生的戰馬打滑和士兵摔倒事件,因此而引發的驚呼聲、叫罵聲不絕於耳,在夜裡聽得格外的清晰,聲音也傳得格外的遠。
膽大的居民透過窗戶和門縫,清晰地看到火把下新軍官兵一張張驚恐萬狀的臉,這一情景再次加劇了居民的恐慌情緒。
突然發生的一切似乎證實了民衆心中的擔憂,整座城市很快亮起燈火,一座座屋子裡燈光閃耀,一個個街角處插上火把,一片接一片的光亮,掀開了籠罩在古城上空的沉重夜幕,將所有一切照得通亮。
這種從未有過的全城光芒,令整座城市驟然甦醒,可這種光明並沒有給人帶來安全感,反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慌亂和壓抑。無數的民衆和所有新軍官兵神經高度緊張,數十萬人在寒冷的冬夜裡擔驚受怕,瑟瑟發抖,度過了一個終身難忘的不眠之夜。
東門內骯髒狹窄的舊軍營裡燈火通亮,都督尹昌衡面對二十餘名匆匆趕來的新軍將校故作鎮定,大聲給驚魂不定的部下打氣說:
“蕭益民絕對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爲了一己之私幹出天怒人怨的事情來,否則他將淪爲千夫所指萬民唾罵的兇徒!”
可在座的將校心裡都非常清楚,無論東校場還是南校場,都成了振字營官兵架設在西城牆和北城牆上的克虜伯火炮瞄準的目標,其中對準皇城明遠樓的火炮絕不止八門,尹都督你如果不害怕,爲何你不敢留在已經掛上四川都督府大牌匾的明遠樓召開會議?爲什麼你不敢去新軍駐紮的東校場和北校場?偏偏把我們緊急招到這個原屬城防軍駐紮的、狹窄骯髒臭氣熏天的破軍營裡來開會?
書院路的羅公館裡更是一片惶恐,公館主人羅綸本來還有個西充縣洪門袍哥老大的身份,可自從趙爾豐被割下腦袋,門庭若市的羅公館忽然之間變得門可羅雀,原本溜鬚匹馬的大批名流和各地洪門瓢把子,彷彿被風吹走的空氣一般,消失得無蹤無影。
與羅綸交情不錯的成都洪門幾個瓢把子做得更絕,都在下午齊齊退回羅綸的拜帖和禮物,成都的黑白兩道已經沒有誰願意與蜚聲全國的四川副都督沾上半點兒關係。
多麼寒冷的一夜,多麼漫長的一夜!
數十萬軍民在驚恐等待中苦苦煎熬,終於熬到天邊曙光升起,一座座房屋裡、一個個街口邊高度緊張的軍民剛剛可以喘口大氣,陣陣轟隆隆的馬蹄聲如同悶雷般自南向北滾滾而來,南邊天空上的黃塵漫天翻卷,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的馬蹄聲震得城中窗戶唧唧作響,古城上空的氣流爲之加速涌動,千枝萬樹發出了“刷拉拉”的搖擺聲。
雷鳴般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就在城中民衆驚恐叫喊的時候,馬蹄聲在南門方向戛然而止,所有的聲音似乎隨之凝固,只有漫天飛舞的塵土從南門方向蒸騰而起。
一顆顆心臟在恐怖的寂靜中緊緊收縮,城南、城北、城西方向再次傳來陣陣邊軍特有的牛角號聲,悠長而悲涼的號角聲很快連成一片,在成都上空久久迴盪。
數分鐘後,逼人的號角聲逐漸停止,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接踵響起。
四千餘名身穿振字營新式軍裝的官兵,從成都城北、城西兩個方向跑向城南,他們全身披掛手握鋼槍,滿臉悲憤跑步向前,在衆多軍官的引領下齊聲高呼“一往無前”的雄壯口號,肆無忌憚地衝破一道道新軍設置的防線,震得一隊隊新軍官兵倉皇退讓,無人敢試其鋒芒。
率部鎮守南門的新軍六十六標一營管帶盧逸軒突然吹響集合哨,以隊官馬兆明爲首的百餘官兵迅速集合,在盧逸軒的吼聲中,齊齊扔掉頭上的帽子,搬開橫亙在城門洞中的所有路障,迅速將厚重的城門打開。
三百餘名風塵僕僕的騎兵隨即涌入城門,不管不顧直奔皇城而去,緊隨而入的蕭益民策馬進城,匆匆向盧逸軒和馬兆明等弟兄舉手敬禮,在上千邊軍弟兄的簇擁下向北奔去。
整座皇城已經被振字營四千官兵包圍,城中留守的一個標新軍被無情繳械,一挺挺嶄新的德國水冷式重機槍架到四面城樓之上,五千多名穿上軍裝、手握長刀的蒙滿青壯急速奔來,轉眼間將皇城前方的所有街道佔據,整齊地排列在大街兩旁迎接蕭益民的到來。
先行進城的三百餘騎兵已經將掛在明遠樓上的趙爾豐首級取下,用趙爾豐的邊軍青龍戰旗小心包起,整齊列隊默默等候。
蕭益民來到明遠樓前方,翻身下馬,跑出兩步、腿部發軟地栽倒在地,他不等身後侍衛攙扶迅速爬起,上去接過青龍戰旗包裹的首級緩緩打開,隨之緊緊抱在懷裡,雙腿跪下,伏在地上哽咽不止。
皇城周圍和城上城下近萬邊軍弟兄再也無法忍受心中的悲傷,哭泣聲、怒罵聲響成一片,巨大而悲憤的聲浪震天而起,瞬間傳出十里開外。
吳三等人已從拴馬樁下搬來趙爾豐的遺體,十餘名邊軍將校扯起早已準備好的黑白布匹,很快將痛不欲生的蕭益民等人和趙爾豐的屍體團團圍住,滿臉是淚、形容憔悴的“泰安營”參領祁洛和兩位年長協領鑽進布圍之中,打開兩張虎皮鋪在地上,拿出一套半新舊的一品武官朝服,開始爲趙爾豐更衣收斂。
蕭益民接過鄭長澤遞上的針線,一面流淚,一面將趙爾豐的脖子和身體縫上,連接中幾次悲傷過度撲倒在屍身上,布圍中哭聲一片,久久不息,引來外圍數千將士淚流滿面。
就在這時,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在南面響起,無聲雙眼睛循聲望去,只見八名服裝整齊的警察,擡着一具黑亮的棺木緩緩走來。
爲首兩人正是麻剛和樊春林,後面跟着近百名高舉白藩和紙人紙馬的成都警察,旗幡後方緊緊跟隨的是百餘名身穿袈裟,吹吹打打的和尚、尼姑,和尚和尼姑之後是多達五千餘人的成都洪門老大率領的洪門弟子。
各方隊伍集合完畢,匆匆趕來的主祭人鄒文翰一聲令下,上千名洪門子弟在和尚們的指導下飛快搭建靈堂,振字營兩百工兵在靈堂四周揮舞十字鎬,豎起一根根修長粗壯的竹竿,六十四面邊軍戰旗和振字營的飛豹旗在空中獵獵招展。
主祭人鄒文翰登上明遠樓,俯瞰眺望,目力所及之內,竟然看不到任何新軍的影子,各個街口的拒馬、沙包盡數消失,四面八方全都是身穿橄欖色軍服的振字營官兵和黃色軍服的邊軍官兵,驚恐過後瞭解情況的成都百姓開始從四面八方涌來,黑壓壓地站在軍隊控制區域之外,引頸觀望。
冷冽的寒風越刮越大,鄒文翰望着逐漸成形的碩大靈堂,幽幽長嘆,按照他的本意是不願意當這個主祭人的,可爲了換取蕭益民不起戰端的承諾,他願意站出來爲趙爾豐主持祭奠儀式,只是萬萬沒想到,外表溫和、內心剛毅的蕭益民竟然把靈堂設在明遠樓正前方,堂而皇之聲勢浩大地祭奠他的恩師。
鄒文翰心中既有無奈,又備受感動,無奈的是沒料到蕭益民如此強硬、如此針鋒相對,蕭益民趕到成都之後的一舉一動,如同一個個結結實實的巴掌,狠狠煽在尹昌衡和所有圖謀者的臉上,一掌接一掌的響亮耳光,打得成都數十萬民衆寂寞無聲,打得大漢政斧所有官員銷聲匿跡,打得七千多新軍官兵倉皇退卻,至今仍然不敢露面。
鄒文翰感動的是蕭益民的一片赤子之心,鄒文翰瞭解蕭益民,知道蕭益民在政治理念上與他的老師趙爾豐分歧很大,可這些分歧絲毫也不影響蕭益民對趙爾豐的深厚感情,毫不影響蕭益民對自己恩師的敬重和愛戴。
反觀趙爾豐,也沒有因爲政治理念的不同,而對關門弟子蕭益民有何訓斥責罰,師徒二人之間關係非常親密融洽,相互理解相互幫助,這種難得的師生關係,一直令鄒文翰羨慕不已,恨不得自己也有一個像蕭益民這樣的弟子。
其實不止鄒文翰,整個成都的人誰都沒想到,蕭益民的影響力如此巨大,實力如此雄厚;誰也沒料到,蕭益民能在短短的一天一夜時間裡,調動黑白兩道和邊軍成千上萬人爲他所用,而且幹起來是如此的迅速高效,如此的團結一心同仇敵愾,所形成的強大氣勢和巨大的威懾力,足以讓天地動容,讓所有人聞之色變。
上午十點,靈堂搭建完畢,皇城上空香菸繚繞,旗幡如林,披麻戴孝的蕭益民在鄒文翰的主持下,與趙爾豐的心腹謀士徐維嶽一起率領百餘將領開始祭祀。
沒有祭文,也沒有華麗的追思,有的全是壓抑的哭聲和重得令人心碎的磕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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