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紀小離真的就爬上了萬千堂的老槐樹。
在爬樹之前她先去了觀星樓,她家師父昨夜餓着肚子觀了一夜的星,鬱鬱不樂整夜,此時正支着額在窗邊榻上小憩補眠。
俊俏不似人間兒郎的國師大人,還是那身金線繡着祥雲圖紋的黑色冰綢,支着額的那隻手衣袖滑落榻上,露着整隻玉石般結實有力色澤完美的臂,與那清冷英俊的臉龐一色,鮮墨色澤的發散落,呼吸安靜若有似無,靜謐的似一幅仙畫。
紀小離嘖嘖稱奇,心中推崇不已的想她家師父就算沒有展露白骨生肉、起死回生的實力,就憑這仙姿風骨也能令人信服。
老管家已經叮囑過她好多次國師大人喜靜,所以她這回沒有大呼小叫,捧着手上的東西輕手輕腳的走到他面前。
離近了看更好看了!紀小離捧着臉蹲在他榻前,歡喜的看着她家師父:師父臉部的輪廓比她丹爐上的獸頭還要清楚明晰,鼻子挺挺嘴脣薄薄,一絲瑕疵都沒有……這張臉一定是他的仙術幻化出來的,就像秦桑姐姐。
真人哪有這麼好看的呢?
唔,下次託紀南要幾匹白色冰綢吧!她期待的算計,師父穿白色一定比穿黑色更好看!
她的眼神太熱切,陳遇白是被灼灼目光熱醒的。
平日裡那麼警醒的人,今日卻連她走進來都沒察覺,一睜開眼就撞進一雙歡喜熱切的雙眸中,那感覺實在開天闢地頭一回的陌生,他背後都驚出了冷汗。
但臉上當然還是毫無表情的冷冷:“誰準你進來的?”
紀小離見他醒了便亟不可待的獻上手中物——可陳遇白怎麼可能會接?嫌棄的皺着眉盯着那團黑色冰綢問:“你偷我衣服?”
“纔不是!這是我做的!”她驕傲又自豪的挺挺胸,“給師父換洗!以後師父就不用每天都穿這一件衣服啦!”
陳遇白琢磨了一遍她的話,眼睛慢慢的閉上了。
每日一身價值萬金的黑色冰綢、同一件衣裳從不穿兩次的人,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勿動怒,他心中顫抖的對自己說,留着她還有大用處,畢竟收拾一個天下比收拾她難多了。
可是……真的更難?
國師大人都無法說服自己了!
他那樣掙扎着要不要一掌劈死她,紀小離毫不知情,抱着衣服笑眯眯的想:師父看來真的很感動呀!忍眼淚忍到眼睛都閉起來了!
“師父,”她的聲音因爲憐憫而軟軟的,聽起來那麼真誠,簡直像是承諾:“以後只要有空我就給你做衣服,一定一定不讓你總穿這麼一件了。”
緊閉着雙眼的人緩緩睜開眼,目光極其複雜難言的看着她。
她便又補了一句:“成仙之後也會給師父做的!到時候我念個咒語,師父天天穿新衣服!”
好奢侈的咒語。
好慷慨的語氣。
陳遇白覺得無力,從未有過的,擡手拍死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面對這樣一絲雜念都沒有的真誠與期待,他第一次嚐到了束手無策的滋味。
“大人,武林盟主求見大人。”小天謹慎的在門外遙遙稟報。
陳遇白從未如此熱切的對待過誰的的到來——從榻上翻起來,揮袖趕開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少女,他頭都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麒麟令主李微然,出自武林第一世家李家,一手七十二式的麒麟劍法精妙絕倫、獨步天下。
二十歲時他以劍術小勝暗夜谷主樑飛凡一招,承襲暗夜令出谷,五年後就已是號令武林的武林盟主。
年少英雄,又長得那樣俊俏多情,一身青衣踏劍而來,當真是翩翩公子、溫潤如玉。
“許久不見!”翩翩公子抱劍溫文一笑,“故人風采更甚從前了。”
國師大人最近很討厭被人誇長相,冷淡的對當今武林盟主點了點頭。
“你卻是不如從前了。”童子上了茶退下,他淡淡的對武林盟主說。
李微然當年與他同年入暗夜谷,頗有交情,也深知他脾氣,不以爲意,反更笑着說:“國師大人尊貴無雙,清閒將養,我們江湖中人自然不及。”
陳遇白擡眼看向他,黑色冰綢的袖搭在梨花木一角,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叩着堅硬桌面,語氣冷冷:“再清閒將養也比不上千密一族的天賦異稟,那千密使秦桑傾城之色名動京城,多少人拜倒裙下,當真英雄難過美人關。”
李微然笑的低下了頭去,搖頭笑道:“是啊,的確是美。”
他這樣坦誠,陳遇白反而無話可說。
半晌默默,李微然忽淡笑而言:“你也不用如此掛懷,我對她,的確是……但我沒有忘記我是誰。無論如何,故人愛護擔憂之心,微然多謝了!”
誰要愛護擔憂他?!
國師大人覺得自己周圍怎麼全都是自作多情之人?
“你沒忘記你是誰,她手持的麒麟令是怎麼一回事?李微然,你沒忘記你自己是誰,但你似乎忘記了她是誰。千密一族蠢蠢欲動多年,端密太后把持後宮,大皇子身負千密血統又是長子,一旦暗夜令落入他們手中,天下遲早生變。”陳遇白冷眼瞧着好友眼裡泛起無可奈何的苦笑,話意更冷:“聖上將青龍令傳於二皇子,便是出於此意。你沒忘記你是誰?如花美眷當前,這天下武林你當真沒忘記?”
“我沒忘。”年輕的武林盟主收了那一絲苦笑,微微笑着卻是正色而言:“國師大人可知秦桑爲何身負千密百年未曾出現的至陰之血?”
國師大人一哂。
李微然笑了起來,“哦,我忘了國師大人神機妙算,一定是知道的。”
“我推演過她的星宿。”國師大人冷冷承認。
李微然笑着點了點頭,“我便是爲此而來。”
陳遇白垂了垂眸,“你想知道她的事?”
“不,我想知道她的妹妹——那個孕於千密聖地、生於千密聖地的女孩子。她纔是千密一族百年以來尋找的千密聖女。”李微然盯着他,緩緩的說。
陳遇白一滯,這下他相信他方纔的話了。
他的確沒有忘記自己是誰。
秦桑的身世是皇族的一個醜聞。當年她母親懷着她從宮中逃出來,慕容天下與端密太后都派出了人追殺,卻無功而返,據說是一家三口回到了傳說中的千密聖地。
多年之後秦桑忽然出現,髮色眸色皆是純紫色,竟是傳說中千密聖女的特徵,端密太后以把持的朝政爲交換,嚮慕容天下換了她的一條命。
那年秦桑才七歲,被端密太后上了十八道大刑,據說當時整個上京城都聞到了千密聖女血液的芬芳味道。她熬過了那十八道大刑,端密太后才相信了她的話:她的確回去過千密聖地,但年幼無知,的確不記得路了。
從此這個千密聖女就被端密太后養在了身邊,千密聖女的血液珍貴,上京城的達官貴族們爲此總是忌憚着端密太后,秦桑漸漸長大,手段毒辣,這些年來端密太后驅使着她做盡了見不得光的事,千密一族也因聖女降臨而日漸人心歸攏。
一個血液並不純正的千密使尚且如此,而李微然問的是:那個孕於千密聖地生於千密聖地、血液能喚醒睡龍、秦桑同父同母的妹妹,她在哪裡?
那纔是端密太后與千密一族的指望,一旦被他們得知,纔會真的令千密一族傾巢而出,使得天下大亂。
李微然並不是沉迷於秦桑,他是沒有防備她的理由。
陳遇白眼前浮現起傾城千密使豔麗如朝霞萬千的笑臉,忽覺得也沒有那麼刺目討厭。
李微然顯然是會錯了意,將他神色間那一絲惆悵看做了無能爲力,便笑着大度說:“星宿推演本就是時運推算,卻是我強人所難了。”
國師大人垂了垂目,並沒有否認。
“我今日來一是見一見故人,二是將此事告知,若有此女蹤跡,還請玄武令主告知。”年輕的武林盟主仍是溫柔笑着的,卻口稱玄武令主,正氣凜然的眉目之間自有一份爲蒼生計的慨然,令人無法責難。
陳遇白修長的指撫着冰冷的黑色冰綢,靜靜的望着他。
李微然笑着抱劍告辭。剛走到門口處,身後傳來國師大人清冷的聲音:“你真的不想問一問她的星宿推演?”
英姿挺拔的身影微一停頓,腳步仍舊從容。
“千密一族心懷叵測危及天下,左右朝政多年,如今更是對天下武林虎視眈眈,麒麟一門責無旁貸。”
這答案令人更無法責難。
陳遇白目光淡淡望着他的背影。
他又發現,那些自作多情之人,都比他這個自認天下最孤冷之人更冷情專注。
這左右多少人命運的一瞬,正蒼涼無聲,被院子裡一道穿破空氣的駑鈍聲響打破。
堂中正目光淡淡的人眉頭一跳,心中還未來得及詛咒痛罵,人已飛身掠出。
從萬千堂前的老槐樹上往下跳的小少女正在半空中張着手,滿臉的幸福期待,眼看就要砸到李微然身上去,國師大人一口真氣提至最充沛、肺腑都已是微刺,總算趕在李微然張手接住她之前搶住了她。
李微然有些意外,收回手,笑着看看好友青白的臉色與懷中鮮潑潑的小少女,“這是?”
抱着滿懷溫香的人語氣十分不耐壓抑:“小徒頑劣,見笑。”
作者有話要說:爲什麼會說不寫秦桑呢
並不是因爲許多人不喜歡她
而是因爲那是一個悲劇
………
我寧願你一生只驚豔一瞬
縱無白頭可相守,紅顏永在他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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